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农奴解放令下后两年,基督变容节那天弥撒祭时,尼古拉教堂的信徒们发现一个陌生的人——挤在人群里,不客气地推搡着——勇武有力的男子,被鬓霜侵蚀得极多的圈形的大胡须,吉卜赛式的、微黑的、卷曲的头发形成一只厚帽,巨大的鼻子,瞳仁像小鸽似的灰色的眼睛从浓厚的山丘形的眉毛底下大胆地望人。当他垂手时,人们看得见宽阔的手掌触到膝盖那里。

他走进一群知名士绅的行列,朝十字架膜拜,这尤其使他们不悦。弥撒祭告终时,特辽莫夫的知名人士聚在廊下交换对于这陌生人的意见。有些人说是贩牛商人,有些人说是郡长,但是体弱、心善、性好和平的市董长叶夫赛意·巴意马阔夫却轻声咳嗽,说道:“也许是家仆出身,猎师或是服务贵族娱乐方面的职业。”

布商博卖洛夫,绰号“守寡蟑螂”,是一个杂乱无章的登徒子,爱说尖刁话,满面雀斑,十分丑陋,当时不怀好意地说道:“你们瞧——他的手巴掌多长?走起路来,好像钟楼上的钟全是为他撞响的。”

阔肩巨鼻的人在路中大踏步行走,好像走的是自己家里的土地。他穿着质地佳良的藏青呢外衣,好黑的软皮长靴,手插在口袋里,肘紧压腰际。市民们嘱咐烧圣饼的女人叶尔唐司卡耶详细打听他是什么人,随后在彻响的钟声里各自回家吃馅饼了。与此同时,他们还接受了到博卖洛夫的杨梅林里去喝晚茶的邀请。

饭后有些特辽莫夫人看见这不见经传的人到河边——牛舌湾——拉脱司基公爵的辖地。他在柳林里走来走去,用平正宽阔的步伐量着沙峡地,将手掌掩在眼上,瞭望城市,奥卡河像绳结般纷乱的支流,池沼状的小溪瓦达拉克莎。特辽莫夫城里住的全是谨慎的人,谁也不敢唤他,问他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后来到底打发了巡捕棰子·玛司卡前去。他是城里的小丑和酒鬼。当时当着众人,也不避妇女,不知羞耻地脱下官家发的制服裤子,揉皱的军帽还留在头上,涉足渡过沉泥颇厚的瓦达拉克莎河,挺起醉鬼的大肚,举着可笑的、鹅走的步伐,走到陌生人面前,为了增加勇气,故意大声问:“你是谁?”

没有听见陌生人怎样回答,不过棰子立刻就回到自己的人那里,叙说道:

“他问我,你怎么这样难看?他的眼睛恶毒得很,像强盗一般。”

晚上,在博卖洛夫的杨梅林里,烧圣饼的女人叶尔唐司卡耶,颈腺肿大的女人,著名的占卜者和先知者,凸出可怕的眼睛,向良善的人们报告道:

“他名叫伊里亚,姓阿尔达莫诺夫。他说他打算住在我们这里,经营一种事业,是什么事业,我没有探出来。他顺着伏尔哥洛特的大路来的,三点钟后就从原路回去了。”

就这样也没有打听出这人什么特别的来。这很不痛快,好像有人深夜叩窗,然后隐没了,因此一言不发地预告灾害的降临。

过了三星期左右,市民们记忆里的创痕差不多磨平了,忽然这阿尔达莫诺夫在星期四那天亲身到巴意马阔夫家去,像劈斧似的说道:

“你瞧,叶夫赛意·米脱里奇,新的住户到你的聪明的手里来了。请你帮帮忙,让我在你的附近住下来,创立好的生活。”

他简短而有头绪地讲述自己是拉脱司基公爵的人,原住勒提河库尔司基封田。他曾充当戈渥尔基公爵的收租人,农奴解放令颁布后离开公爵,受了重赏,决定经营事业:开设布厂。他的妻子已过世,长子叫彼得,次子是驼背,名叫尼基大,第三子叫奥莱士卡,本是他侄儿,收做儿子。

“此地的乡下人不大种麻的。”巴意马阔夫在凝想中说。

“我们会让他们多种。”

阿尔达莫诺夫的声音浓重、粗鲁,他说话好像大鼓,然而巴意马阔夫一辈子在地上谨慎走路,轻声说话,似乎怕惊醒一个可怕的人。他眨着悲哀的、丁香般的、和蔼的眼睛,望着阿尔达莫诺夫的儿子。他们像石头般站立在门外,长相不大相同的:老大像父亲,宽阔的胸部,眉毛聚拢在一起,眼睛是小的,像熊眼;尼基大的眼睛是处女式的,大而发蓝,像他的衬衣;奥莱士卡是头发卷曲、脸色发红的美男子,皮肤白皙,目光直而快乐。

“有孩子要当兵去吗?”巴意马阔夫问。

“不,我自己需要他们,有证书在手里。”

阿尔达莫诺夫向孩子们挥手,吩咐道:

“出去吧。”

在他们守着长幼辈分,鱼贯地轻声走出以后,他将重掌放在巴意马阔夫膝上,说道:“叶夫赛意·米脱里奇,我想连在一起,向你求媒,把你的闺女嫁给我的大儿子。”

巴意马阔夫竟大吃一惊,在长椅上跳了起来,摇手。

“你怎么啦!我初次和你见面,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居然来这手!我只有一个闺女,出嫁还早,你也没有看见过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你怎么啦?”

阿尔达莫诺夫从卷曲的胡须里发出冷笑,说道:“关于我,你可以问警官,他受过公爵的恩德,公爵写信给他,叫他尽力为我帮忙。你不会听到什么坏的传言,圣像可以做保证。你的女儿我很了解,我私下到这城里来过四次,这里的一切事情我全知道,全都打听清楚了。我的大儿子也来过,见过你的女儿,请你安心吧!”

巴意马阔夫感觉好像是一只狗熊扑到他身上来一般,求着客人道:

“你等一等……”

“稍等是可以的,如果久等——就等不及了。”固执的人严肃地说,并朝窗外院里喊道,“你们来呀,对主人鞠躬。”

他们辞别后,巴意马阔夫惧怕地望着圣像,画了三次十字,微语道:

“上帝保佑我!这是什么人?免去我的灾难吧。”

他击着手杖,踱进花园里去,妻子和女儿正在菩提树下烧糖浆。肥胖、美丽的妻子问道:“那些在院里站着的年轻人是什么人?”

“不知道。娜泰里亚哪里去啦?”

“到厨房取糖去了。”

“取糖去了,”巴意马阔夫阴郁地重复着,坐到草编的椅上,“人们说,农奴解放令下达后大家都很不安,这话很好。”

妻子盯了他一会儿,惊慌地问:“你说什么?又不痛快了吗?”

“我的心痛起来了,心想这人是来接替我的。”

妻子开始安慰他。

“得了吧!现在人从乡下到城里来的有的是呢。”

“就因为来的人多呢。我暂时不对你说,让我想一想。”

过了五昼夜,巴意马阔夫躺下床去,又过了十二昼夜便死了,而他的死投下了更深厚的黑影到阿尔达莫诺夫和他的儿子们的身上。在市董长病时,阿尔达莫诺夫来过两次,他们两个人面对面谈了许多话。第二次巴意马阔夫把妻子唤进来,两手疲乏地合在胸前,说道:“你同她说吧。我大概在世也不久啦,让我休息休息吧。”

“同我出去一会儿,乌里央娜·伊凡诺夫娜。”阿尔达莫诺夫命令着,也不瞧女主人是不是跟在后面,自己出屋去了。

“去吧,乌里央娜。大概这就是命运。”市董长看见妻子不敢跟客人出去,就轻声劝她。她是聪明的女人,具有自己的性格,不会不假思索地去做任何事的,但是结果却是这样的:一小时后她回到丈夫身旁,美丽的长睫挥弹下泪珠,说道:“米脱里奇,显然真是命运;你祝福你的女儿了吧。”

晚上她将服装华丽的女儿领到丈夫床前,阿尔达莫诺夫把儿子推过来。男女两人互不看视,拉住手,低头跪了下来。巴意马阔夫喘着气,将镶珠的祖传的古神像盖在他们头上:

“为了圣父、圣子的名……上帝,愿时常赐恩惠给我的唯一的子息!”

又厉声对阿尔达莫诺夫说道:

“记住,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应对上帝负责!”

阿尔达莫诺夫对他鞠躬,手触着地板。

“知道的。”

没有对未来的儿媳说一句和蔼的话语,看也不看她和儿子,头朝门外一指,阿尔达莫诺夫说道:

“出去吧。”

等被祝福的男女走出以后,他坐在病人床上,坚决地说道:“请放心吧。一切会进行顺利的。我给我的公爵们当了三十七年的差,没有一点儿差错。人不是上帝,人不是慈悲的,很难博取他们的欢喜。亲家母乌里央娜,你将来不会错的。你代替做我的孩子们的母亲,我已经吩咐他们要尊敬你老人家。”

巴意马阔夫听着,默默地望着屋隅的神像,哭泣了。乌里央娜也啜泣了。这人却恼怒地说道:

“唉,叶夫赛意·米脱里奇,你回去太早,不肯保重自己。我真是需要你,太需要了!”

他用手将胡须梳得唰唰地响起来,大声叹气。

“我知道你的事情。你诚实又极聪明,你同我再活上五年,事情会做得很好的,但这是上帝的意志。”

乌里央娜喊着,显得可怜的样子:

“你这乌鸦怎么尽呱呱地叫着,来吓唬我们?也许会……”

但是阿尔达莫诺夫站起来,对巴意马阔夫齐腰鞠躬,像拜死人似的:

“感谢你对我的信心。告辞吧,我要到奥卡河去,载着财产的小船到了。”

他走后,巴意马阔夫女人生气地痛哭起来:

“这乡下野人,连一句和蔼的话都没有对他儿子的未婚妻说一下。”

丈夫阻止她:

“不许哭,不要吵我。”

想了一想,又说:

“你可以依靠他,这人也许比我们这里的人都好。”

巴意马阔夫死后全城都来送殡致敬,五个教堂的牧师们全到了。阿尔达莫诺夫一家同死者妻女一起在灵后随行:这使市民们感觉不快。驼子尼基大落在最后,听见人群里嘟哝着说:

“不知道是什么样人,居然一下子就钻到头位上去。”

博卖洛夫旋转着橡实色的圆眼,微语道:“死者叶夫赛意和乌里央娜两人全很谨慎,从不做乱七八糟的事,一定有什么秘密在里面,一定是这鸢鸟用什么方法诱惑了他们,否则他们会同他结成亲戚吗?”

“是的,这是黑暗的事情。”

“我说是黑暗的事情,一定是妖惑。要知道巴意马阔夫生前真是圣人一样呀。”

尼基大俯首听着,驼背弯得低,似在期待打击。那天有风,风追着人群吹刮,几百条腿举起的灰尘像云烟般在人后面飞扬,厚厚地拍贴在除下帽子的油光头发上面。有人说:

“你瞧,灰尘把阿尔达莫诺夫撒得满脸,发灰色气了。这吉卜赛人……”

乌里央娜在丈夫葬后十天上就带着女儿到修道院去住,把自己房子租给阿尔达莫诺夫。他和他儿子们像狂飙般旋转着,从早到晚在众人眼前闪过,在街上迅快地行走,匆忙地向教堂画十字。父亲好嚷闹,爱怒;长子阴沉,不好说话,显然是胆怯或害羞;美男子奥莱士卡同男人们好争辞,看见女人就大胆地眨眼睛。尼基大从日出后就把尖驼背带到河的对岸的牛舌湾去。在那里,木匠、石匠聚了一大堆,建筑一所长形的、砖制的工人宿舍,又在旁边奥卡河边用十二俄寸厚的木头造了一所双层大房,活像一所监狱。晚上,特辽莫夫的居民聚在瓦达拉克莎岸旁嗑南瓜子和向日葵子,倾听锯刀尖利的嘶声、刨子的沙响、锐利斧头甜蜜的裂声,带着嘲笑回忆建造巴比伦宝塔的无用。博卖洛夫还用安慰的口气为这些陌生人预断一切的不幸:

“春水会把这难看的建筑物淹没的。也许会发生火灾:木匠们尽抽烟,到处是刨屑。”

痨病样的神父瓦西里应和着他:

“在沙上建筑的。”

“工人聚拢来,开始喝酒,偷东西,淫乱。”

身躯伟大、灌满脂肪、满身肥肿的磨坊主人兼酒店老板路加·巴司基用嘶哑的低音安慰大家:

“人多了,容易吃饭。不要紧的,让他们工作吧。”

最使市民们可笑的是尼基大·阿尔达莫诺夫。他在一大方块地皮上砍倒柳树,掘去树根,整天挖瓦达拉克莎河里的肥烂泥,切开池沼里的泥炭,驼背朝天,放在小车上运走,铺到沙地上,乌黑的一堆堆地放着。

“想弄菜园呢,”市民们猜出来了,“这个傻子!沙子上加肥料有什么用?”

太阳落山后,阿尔达莫诺夫一家,父亲在前,其他人随着鱼贯地渡越小河,身影落在碧绿的水上。博卖洛夫指着说:“瞧呀,瞧,这驼子的影儿!”

大家都瞧见第三个走着的尼基大的影子在异乎寻常地战栗,似乎比他的弟兄们的长影还重些。有一次,大雨后河水涨了,驼子被河藻绊住脚,或是向坑里踏空,竟没入水里去了。岸上的旁观者全都高兴得哈哈大笑,只有奥里贡卡·奥洛瓦,醉鬼钟表匠的十三岁的女儿,怜悯地喊出:

“喔唷,喔唷,要沉死了!”

有人朝她的后脑击了一下:

“不许瞎嚷嚷。”

走在最后的奥莱士卡钻身入水,抓起他哥哥,让他站住了身子。两人全身湿淋淋,烂泥涂满在衣裳上。登上岸后,奥莱士卡就一直朝着人群走去,使大家全退后让开他。有人惧怕地说:

“你这小畜生……”

“他们不喜欢我们。”彼得说。父亲一边走,一边朝他的脸望了一下:

“过些时候,他们会喜欢的。”

他又骂起尼基大来了:

“你这笨蛋,瞧着点脚,不要让人家发笑。我们活着不是为受人家嘲笑的,木头!”

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住在那里,同谁也不相识。一个肥胖的老妇替他们管理家务。她全身穿着玄色服装,头上扎着黑头巾,头巾的结儿凸出着,像是尖角,说的是一种揉压的言语,说得不多,也不易了解,好像不是俄罗斯人。关于阿尔达莫诺夫家里的事情向她是打听不出什么来的。

“假装做和尚,这些强盗……”

有人打听出父亲和长子常到附近乡村去劝农人种麻。有一次出行时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受了偷逃兵士的袭击。他用缚在鞣皮带上的两磅重的铁锤掷过去杀死了一个,把另一个的脑袋击破了,第三个便逃走了。警官夸奖阿尔达莫诺夫,但是贫穷的伊里因教区的青年牧师却为了这杀案决定作赎罪的苦行——站在教堂里诵经四十昼夜。

秋天的晚上,尼基大对父亲和弟兄们朗诵圣贤生活记述、教堂长牧的遗训,父亲却时常打断他说:

“这些言辞很高深,不是我们的理性所可了解的。我们是粗人,不会想这些,我们生出来是做普通事情的。先公爵犹里读了七千卷书,用思想用到连上帝也不信了。他走了许多地方,见过不少帝王,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但是造了一所布厂,没有弄好。无论想做什么,都做不成,只有一辈子靠乡下人的粮米过活。”

他说时把话语说得很亲切,停下来想想,自己凝听所说的话,重又教训起孩子们来了:

“你们以后的生活很难过,你们自己就是律法和保障。我这一辈子过的日子不靠自己的意志,是听人家吩咐的。看出来不应该这样做,却不能更改,不是我的事情,是主人的。不但不敢照自己的意思去做,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就怕把自己的和主人的理性搅乱了。你听见没有,彼得?”

“听见了。”

“对呀。你要明白,人活在世上,好像没有他似的,自然责任小些,不用自己走路,有人驱使你。不负责任的生活容易过些,但是没有什么意义。”

有时他说上一两点钟,老是问孩子们“听见没有”,坐在炉台上面,脚悬空挂着,手指梳理胡须圈儿,不慌不忙地烙出一环环的话链。宽广清洁的厨房里是温暖的黑暗,窗外风雪呼啸,在熨贴玻璃,像熨烫丝绸,或是霜冻在蔚蓝的寒冷里破裂着。彼得坐在桌旁蜡烛前面,翻纸作响,轻声地打算盘珠子;奥莱士卡帮助他;尼基大熟练地用树枝编筐。

“现在皇上给我们自由了。这应该明了:这解放究意有什么计算?喂羊吃草也不是没有计算的,现在却是整个民族,好几十万人都被解放了。这意思就是皇上已经明白,在贵族们身上取不到什么,他们自己也要用的。戈渥尔基公爵在解放令以前已经猜到这层,对我说:‘强迫的工作并不合算。’这才信任我们,叫我们做自由的工作。现在当兵的不再背二十五年的枪,却应该去工作。现在每人应该表现自己能做什么事。贵族制度已到了末途,现在你们自己就是贵族,听见没有?”

乌里央娜·巴意马阔夫在修道院里住了差不多三个月,回家以后的第二天,阿尔达莫诺夫就问她:

“快办喜事了吧?”

她恼怒了,生气地瞥着眼睛。

“你怎么啦,醒醒吧!她父亲过世还没有半年,你就……你不知道罪孽吗?”

阿尔达莫诺夫严肃地阻止她:

“亲家母,我看不出有什么罪孽。贵族们做得还算少?可是上帝包庇着。我有需要;彼得需要一个女主人。”

随后他问她有多少钱?她答道:“女儿的妆奁是五百块钱,多一个也不能给!”

“你会多给的。”这个身材高大的农人盯着她,自信而且不经意地说。他们对坐桌旁,阿尔达莫诺夫靠在桌上,双手的手指插进胡须的浓绒中,女人皱着眉头,胆怯地挺直身子。她的年纪已在三十以外,但是她显得十分年轻,在她的饱满红润的脸上闪耀着浅灰色的、聪明的眼睛。阿尔达莫诺夫站起来,挺直身体。

“你很美丽,乌里央娜·伊凡诺夫娜。”

“还要说什么话?”她问,带着生气和嘲弄的神情。

“没有什么话说了。”

他不高兴地走出,沉重地倒退着两脚。乌里央娜目送着,偶然在衣镜般的冰面上瞥了一眼,愤愤地微语道:

“胡子鬼,黏上了……”

她感到在这人面前的危险,就走上楼找女儿,但是娜泰里亚不在那里。她向窗外望去,看见女儿在院里大门旁和彼得并立着。乌里央娜赶紧跑下楼梯,站在台阶上喊道:

“娜泰里亚,回家来!”

彼得对她鞠躬。

“年轻人,母亲不在身边,你同她女儿讲话,太不合规矩了。以后不准这样!”

“她是我的未婚妻。”彼得提醒她。

“一样的,我们有自己的规矩。”乌里央娜说,但是同时又自问道:

“我生气什么?年纪轻,还能不亲热亲热?有点不好,似乎是妒忌女儿。”

到屋里她狠狠地揪住女儿的辫子,到底禁止她同未婚夫私自讲话。

“虽然他已和你定亲,但是还没有到时候,不定怎样呢。”她严肃地说。

阴暗的惊慌搅乱她的思想。几天以后她到叶尔唐司卡耶那里去问卜未来,全城妇女是常到这颈腺肿的、肥胖的、像一口钟的魔术妇人那里去诉出自己的罪孽、恐惧和苦痛的。

“这没有什么可问卦的,”叶尔唐司卡耶说,“我对你直说,你应该依靠这人。我的眼睛朝额角头上蹿不是没有理由的,我知道人,我看透他们,像看透那副纸牌一样。你瞧他的事情多么顺利,像滚球一般,我们的人妒忌他,只好吞咽恶毒的唾沫。你无须怕他,他生活着不像狐狸,却是像一只狗熊。”

“就因为是狗熊呀。”寡妇同意着,叹了一口气,对女卜者说道,“我害怕,从第一次他来求亲的时候就害怕了,好像忽然从黑云里掉下一个谁也不熟识的人,硬来攀亲。难道有这样的事吗?我记得他说着话,我看着他的傲慢的眼睛,他说的什么话我全答应,好比他掐住我的喉咙管一般。”

“这就是说,他相信自己的力量。”聪慧的烧圣饼的女人解释着。

但这一切不能使乌里央娜安心,虽然女卜者从布满草叶味的屋内送她出去的时候还赠言道:

“记住呀,唯有傻子是在故事里成功事业的……”

她很可疑地把阿尔达莫诺夫大夸一顿,夸得那样厉害,好像被贿买似的。但是玛德连娜·巴尔司卡耶,身大,肤黑,干瘪得像一条咸鲈鱼,却说了另样的话:

“全城都替你叹气,乌里央娜。你怎么不怕这些外来的人?你瞧!有一个小伙子是驼背,这不是偶然的,父母的罪孽不轻,才生出这样的怪物来。”

乌里央娜心里难受,时常殴打女儿,同时又感到恨她是没有理由的。她努力避见房客们,但是那些人却时常横梗在她面前,在她的生命上遮掩一层恐慌。

冬不经意地窜进,轰响的风雪,坚固的霜冻立刻侵袭过来,白糖般的雪山压倒了市街和房屋,椋鸟窠和教堂的尖顶戴上棉帽,白铁封住了河和池沼的黑水。奥卡河的冰上市民和附近村庄里农人开始了拳击戏。奥莱士卡每逢节日出去参加拳击,每次回家时总是挨了打,气狠狠的。

“怎么啦,奥莱士卡?”阿尔达莫诺夫问,“显然这里的战士们比我们的熟练些。”

奥莱士卡用铜币或冰块磨擦伤处,阴郁地沉默着,瞥闪着鹰眼。彼得有一次却说:

“奥莱士卡打得挺凶,只是自己的人——那些城里人——尽打他。”

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将拳按着桌子,问道:

“为什么?”

“不爱。”

“不爱他吗?”

“不爱我们大家。”

父亲用拳击着桌子,蜡烛竟从蜡台里跳出来,熄灭了。黑暗里传出一阵吼声:

“你为什么老对我讲爱情,好像姑娘一样?我不要听这种话!”

尼基大一面点蜡烛,一面说:

“奥莱士卡可以不必去参加拳击了吧。”

“这样——为的是使人们笑我们阿尔达莫诺夫害怕了吗?你住嘴,你这教堂撞钟的!烂好人!”

这样把大家都骂了。几天后晚餐时阿尔达莫诺夫说着和蔼、唠叨的话:

“孩子们,你们最好去猎熊,是一桩好游戏。我同戈渥尔基公爵到略庄司基树林去过,替他背猎枪,真有趣!”

他兴奋地叙述几桩打猎成功的事件,几天后就同彼得和奥莱士卡到树林里去打死一只庞大的老熊。后来弟兄几人自行前去,追到了一只母熊。它把奥莱士卡的短筒皮袄撕破了,还抓伤了他的大腿,但是弟兄们到底把它打死了,将一对小熊带回城里,把杀死的野兽留在树林里,做狼的晚餐。

“阿尔达莫诺夫一家怎么样?”市民们问乌里央娜。

“没有什么,很好。”

“猪到了冬天总是安静的。”博卖洛夫说。

寡妇有点不相信,开始感到从某个时候起人们对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人的仇恨态度会使她生气,所流露的对于他们的不友善会使她也倒抽一股凉气。她看见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人生活得清醒,友善,固执地经营自己的事业,看不出什么坏处来。她严密地留心女儿和彼得的行动,相信这矮胖、沉默的少年举止十分严正,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他并不想把娜泰里亚推到黑暗的屋隅里,搔她的痒痒,附耳说些羞人的话,像城里的那些未婚夫那样。使她不安的是彼得对她女儿那份不易了解的,干燥的,却又爱惜的,同时似乎又含着醋意的态度。

“他将是一个不失温情的丈夫。”

有一天,她走下楼梯时,听见下面外屋里女儿的声音:

“你们又要去打熊吗?”

“想去的。怎么样?”

“危险得很,奥莱士卡被野兽抓伤了。”

“那是他自己的错,不应该性急。这么说——你是想我吗?”

“对于你,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咦,你这女浪人。”母亲含笑地想,叹了一下。

“然而他却是个笨货。”

阿尔达莫诺夫带着越来越坚决的态度对她说:

“赶紧给他们成亲吧,否则,他们自己会忙起来的。”

她看出来是应该忙了,姑娘夜间失眠,不能隐瞒肉体苦闷在压逼着她。复活节时她又把她送到修道院去。过了一月回家后,她看见荒芜的花园收拾得十分整齐,树上的苔藓业已除去,莓果树全被剪齐,扎好;这全是熟练的手做成的。她顺着小道到河边去,看见驼子尼基大正在修被春水冲倒的篱笆。长及膝盖的麻布衬衫里可怜地凸露出驼峰的骨架,差不多把包在齐直、光亮的头发里的巨头全遮掩住了;尼基大用榆树枝包住头发,不使它披露头上。他的灰色的身形处在嫩绿的叶丛中,很像一个专意工作到自忘程度的老隐士。他挥摇阳光里发银光的斧头,熟练地劈砍一根木柱,轻声浅唱,用女郎的、柔细的声音,哼着一种教堂的歌调。薄绸样子的水在篱外闪烁着绿光,阳光的金影在水中嬉戏,活像一群鲤鱼。

“上帝帮助你。”女人带着出乎自己意外的、温柔的神情说。尼基大柔和的蓝眼瞥看她一下,和蔼地说道:“上帝保佑。”

“是你收拾的花园吗?”

“是我。”

“收拾得很好。你爱花园吗?”

他跪在那里,简单地讲述他从九岁起就被公爵送到花匠那里做学徒,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

“驼背,却并不恶。”女人想。

晚上她同女儿在楼上喝茶的时候,尼基大站在门外,手持一束鲜花,不美丽、不愉快的、微黄的脸上含着微笑。

“请收下这一束花。”

“这为什么?”乌里央娜惊奇起来,可疑地审视那束选理得十分美丽的花和草。尼基大对她解释说,他在贵族家里每天必须送花给公爵夫人。

“噢,原来这样,”乌里央娜说,脸上带点红润,骄傲地抬头,“莫非我像公爵夫人吗?她是不是一个美女?”

“你也是呀。”

乌里央娜又脸红了。她想道:

“不是他父亲教他的吗?”

“谢谢你这样尊敬我。”她说,但是并没有请尼基大喝茶。在他走后,她想着就说出声来了:

“他的眼睛很好,不像父亲的,大概像母亲的。”

她又叹了一口气:

“显然,我们同他们住在一起是出于命运。”

等到丈夫去世一周年满后,她不再劝阿尔达莫诺夫延到秋天再成亲,却坚决地对亲家公声明道:

“只有一样,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请你不要干涉这喜事,让我照我们的老规矩来办。这于你也有利的,你可以一下子和我们那些阔人们结交,显得体面好看。”

“噢,”阿尔达莫诺夫骄傲地吼起来,“没有这样,人家也会远远地看见我的。”

她看见他这样傲慢,有点气,说道:

“这里的人们全不爱你。”

“会惧怕我的。”

他暗笑一声,耸着肩:

“彼得也老是讲什么爱不爱的。你们真是怪物……”

“但是这不爱显然也落到我的身上。”

“亲家母,你不必着急!”阿尔达莫诺夫举起长手,指头握紧成拳头到紫红的程度,“我会把人们击碎的,谁也不能在我身边跳得长久。没有他们的爱我也过得去的……”

女人不说话了,带着苦恼的惊慌想道:

“真是野兽。”

于是,她舒适的房屋里挤满了女儿的女朋友们,城里好家庭的姑娘们。她们全穿上华丽的、古式的、锦织的长袍,带着洋纱和薄布制成的、白水泡形的袖子,镶缘边和莫尔度式的刻花丝边,手肘上围着丝花边,穿着山羊皮和摩洛哥皮的软靴,长辫上戴着绸结。新娘穿着沉重的、银色的锦袍,从领子到缘边缝着一排金色的、细工刺绣的纽扣,肩上披着金锦织的外衣,披着白色和湖色的绸带。她坐在前面屋隅,像冰人一般,用丝织手帕擦着流汗的脸,一面喘气,一面响亮地唱诗:

“绿绿的草原上,
绀青的花朵上,
流满了春水,
冰凉的、混浊的水……”

女郎怨诉的呻吟沉息下去了,女友们就亲密地,大声地接唱下去:

“送我这小姑娘,
送我到水里去,
赤着脚,不穿鞋儿,
光着身,不穿衣裳……”

奥莱士卡埋身在女郎们堆里,嘻嘻哈哈地笑,喊道:

“这支可笑的歌!把姑娘塞在锦织里面,好比火鸡装在洋铁桶里,还嚷着‘光着身,不穿衣裳!’”

尼基大坐在新娘旁边,一件藏青的新袍丑陋而可笑地从驼背峰那里拥到脑后,蓝眼张得很大,向娜泰里亚很奇怪地望着,似乎惧怕姑娘立刻就要融化,消失似的。玛德连娜·巴尔司卡耶站在门前,把整个门的空间都占满了,旋转眼珠,用深沉的低声说道:

“你们唱得并不凄凉,姑娘们。”

她跨了一下宽阔的马步,严声教导她们,应该怎样照古式唱歌,预备结婚时应带着怎样的战栗。

“古话说:嫁丈夫好比跟从一面石墙。你们要知道墙是厚的,不容易撞破,是高的,不容易跳过。”

但是姑娘们不大听她。屋里又挤又热,她们推开老妇人,跑到院里和花园里去了。奥莱士卡穿着金色的绸衬衫、棉绒的马裤,挤在姑娘们中间,像花丛的蝴蝶,嘻嘻哈哈地喧闹着,像醉鬼似的快乐。

巴尔司卡耶翘起厚唇,瞪着眼睛,往前高抬锦缎裙子的边缘,像一股浓烟的乌云般跑上楼去找乌里央娜,用先知者的口气说道:

“你的女儿很快乐,这个不对,不合规矩。凡是快乐的开始必得到恶劣的终局。”

乌里央娜跪在一只包铁的大木箱前面,在那里焦心地寻找什么。她身旁地板上,床上,掷满了一块块的锦缎绢布、莫斯科红绫布、毛绒围巾、缎带、绣花手巾之类,像开了一爿市集上的小铺。宽长的目光静卧在鲜艳的绸缎材料上面,使它们熠炽着各不相同的光,好像晚霞里的云乳。

“新郎没有结婚以前就住在新娘的家里,这不合规矩。应该让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人搬出去……”

“你早说,现在说这话晚了。”乌里央娜喃声说,身躯俯到箱上,掩藏那副生气的面孔。她又听到了一阵低音的话语:

“大家说你是聪明人,所以我也不说了,心想你自己会想到的。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呢,只要拿实话说了出来,人家不采纳,上帝会记下分数的。”

巴尔司卡耶站在那里,像一尊巨像,头挺得动也不动,像端一个灌满了智慧的瓶。她不等到回答,就钻出门去。乌里央娜在花彩的、火烧的锦缎里跪着,带着烦恼和恐怖微语道:

“上帝,保佑呀!不要叫我失去理智!”

门外又有衣裳擦响的声音,她赶紧把头埋入箱内,藏掩着眼泪。尼基大站在门前说:

“娜泰里亚打发我来问您要不要帮忙。”

“谢谢,亲爱的……”

“奥里贡卡·奥洛瓦在厨房里被糖浆烫了一身。”

“啊呀,那怎么办?很聪明的姑娘,可以做你的媳妇……”

“谁肯嫁我呢……”

园中菩提树下,坐在圆桌上喝家酿啤酒的有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笳佛里拉·巴尔司基——新娘的继父、博卖洛夫、皮匠芮铁意金——空虚的眼睛的人和专造大车的伏洛博诺夫。彼得靠在菩提树上站着,黑发上涂了不少的油,头好像是铁制的。他恭敬地倾听长辈们的谈话。

“你们的风俗不同。”父亲凝神地说。博卖洛夫吹起牛来了:“我们是基本民族,大俄罗斯!”

“我们也不是附属的。”

“我们的风俗是古代传来的……”

“许多莫尔特瓦人、丘瓦士人……”

姑娘们互相推搡着,随着尖叫声和嬉笑声跑进园里,围着桌子,许多长绸袍成了鲜艳的花圈。她们唱着颂歌:

“喂,伟大的亲家公,

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

跨一步——折断一脚,

再跨一步——又折一脚,

跨了三步——脑袋离去。”

“怎么这样歌颂!”阿尔达莫诺夫转身向着儿子,惊异地喊了。彼得谨慎地冷笑一声,望着姑娘们,揪了揪自己的耳朵。

“你再听下去!”巴尔司基劝着,哈哈地笑了。

“这还不够,我们的亲家公,

姑娘的掠夺者……”

“还不够吗?”阿尔达莫诺夫兴奋地喊着,显然感到不安,手指击着桌子。

姑娘们起劲地唱下去:

“应该和着歌声让你撞着犁耙,

从山上把你扔到石上,

好叫你不哄骗我们,

不尽信口夸奖,

那辽远的异方,

无人迹踏到的荒村,

在那里播满了忧愁,

撒满了眼泪……”

“原来是这个意思!”阿尔达莫诺夫生气地喊着,“姑娘们,我虽然不敢触怒你们,可是自己的家乡总是要夸奖的:我们的风俗温和些,人们客气些。我们还有一句谚语,司瓦帕和乌骚若流到赛姆河里。托上帝的福,没有流到奥卡。”

“你等着,你还不大知道我们,”巴尔司基说,不知是夸口,还是恐吓的意思,“应该赏点什么给姑娘们!”

“给多少?”

“愿给多少就多少。”

阿尔达莫诺夫给了姑娘们两块银卢布。博卖洛夫生气地说:

“你给得太多,干吗耍阔!”

“你们是真难侍候呀!”阿尔达莫诺夫也发怒,喊起来了。巴尔司基哄笑了,皮匠芮铁意金却向空中撒布着细碎、尖锐的笑声。

姑娘们的游戏到黎明时才完结。客人散了,屋里每人差不多全睡熟了。阿尔达莫诺夫同彼得和尼基大同坐园中,摸着胡子,低声地说话,不时向园中看望,眼睛抚摸着玫瑰色的云:

“全是些尖刻的人,不和气的人。彼得,你丈母娘叫你做什么,你全依着她做,哪怕是女人的无聊事情,也应该做!奥莱士卡去送女孩子们了吗?女孩子们对他很要好,男孩子们却正相反。巴尔司基的儿子恶狠狠地看他……尼基大,你应该和气些,你是会的。你父亲在那里做下了裂缝,你就当作封泥,替他挡住了吧。”

他用一只眼睛望着大火壶,继续阴郁地说:

“大家都喝了酒,喝得像马一样。你想什么,彼得?”

彼得手里抚弄丝织的腰带——新娘的赠物,小声说道:

“乡村里随便些,住得比较安静。”

“嗯……自然随便些,即使天天睡觉……”

“他们把婚礼拉得太长了。”

“忍着点吧。”

于是到了彼得困难的大日子了。彼得坐在屋子前面的角落里,明知他的眉头紧皱着,感到这不大好,使新娘瞧着不愉快,但是不能将眉毛放松一下,像被一根硬线缝住了。他蹙额望着客人们,摇着头。蛇麻草撒到桌上,撒到娜泰里亚的面纱上。她也低着头,疲乏地微闭眼睛,面色惨白,害怕得像小孩,由于害臊全身抖索着。

“酒苦呀!”一些通红的、多毛的嘴脸,张着凸挺出的牙齿,轰吼起来,已经是第二十次了。

彼得转身过去,像一只狼,不弯下脖颈,抬起面纱,用干燥的嘴唇、鼻子向面颊上撞去,感到她的皮肤上一种像摸到缎子似的凉意,肩头近于恐惧的颤索。他很怜惜娜泰里亚,也觉得羞惭。但是挤坐成圈的酒客们又喊起来:

“新郎官不会呀!”

“往嘴唇上去!”

“叫我吻起来才好呢……”

酒醉的女人声音尖响着:

“我来吻你!”

“酒苦呀!”巴尔司基喊了。

彼得咬紧牙齿,把嘴按到新娘的滋润的唇上。唇抖索着,她全身白白的,似要融化的样子,好像太阳下的云儿。他们两人都饿了,从昨天起没有吃东西。彼得由于心神的惊惶,蛇麻草浓烈的气味,又喝了两杯起沫的秦木良司基酒,感到自己醉了,又怕新娘觉察了出来。周围的一切都动摇了。一群难看的嘴脸形成红色的泡沫,一会儿见凝为色调斑驳的一堆,一会儿飘散到各处。儿子带着哀求和生气的神情看着父亲。阿尔达莫诺夫头发蓬乱,望着乌里央娜赧红的脸,全身像冒火焰似的喊道:

“亲家母,碰一下甜甜蜜蜜的杯!你身上全是蜜——甜得很……”

她伸出一只圆白的手,镶翠石的金镯在阳光里闪烁,项珠圈在高耸的胸部摇曳。她也喝了酒,灰色的眼睛里含着疲倦的微笑,微开的唇诱惑地动着。她碰了杯,喝完了酒,向亲家公鞠躬。他呢,摇着毛发蓬松的头,快乐地喊道:

“你的举动真好,亲家母!你真是有公爵夫人的举动!”

彼得模糊地明了父亲的行动有点不大对了。在客人们醉酒的吼闹中,他微细地捉住博卖洛夫恶意的呼喊、巴尔司卡耶低音的责备话、芮铁意金的细笑声。

“不是喜事,却是——审判所。”他想着,又听见人家说:

“你瞧这狗怎样望着乌里央娜。哈,哈!”

“还有一顿喜酒吃,只是没有牧师……”

这类的话贴进他的耳朵里去,但他立刻就忘掉了,每逢娜泰里亚的膝盖或手肘触到他身上,引起他全身一种惊慌的疲倦的时候。他竭力不看她,头挺直不动,但是眼睛不肯管事,老是向她直盯。

“这一切快完了吗?”他微语。娜泰里亚答道:“不知道。”

“真叫人害臊……”

“是的。”他听见她说,很喜欢新娘和他有相同的感觉。

奥莱士卡同女孩们在花园里喝酒;尼基大和长身的神父并坐着,神父满是雀斑的脸上长着潮润的胡须、黄色的铜眼。市民们从院里和街上朝敞开的窗里张望,几十颗头在蔚蓝的空气里摇动着,不时地互相替换;张开着的嘴微语着,发出嗤声,呼喊着。窗户好像是一只只的麻袋,这些喧闹的头颅立刻就要从那里像西瓜般滚进屋里。尼基大特别注意到浚河工人奇虹·瓦洛夫的脸,颧骨耸起,长满赤红的浓毛和斑点。初看过去没有什么颜色的眼睛很奇怪地眨闪着,只是眼珠在耀光,睫毛毫不动摇;还有不动的是不大的嘴上柔细、紧闭的唇,四围有卷曲的胡须微掩着;耳朵不合适地贴在头盖骨上。这人将胸部压在窗台上,人家想推开他的时候,不嚷,也不骂,只是默默地借着肩和肘轻微的行动抵抗着。他的肩膀圆得笔直,脖颈藏在里面,头似是从胸部直接生出来的。他好像也是驼背,尼基大在他的脸上找出些易于接近的、善良之点。

一个跛腿少年忽然出其不意地敲响小鼓,手指在鼓皮上紧紧地弹着。小鼓咚咚地响起来。有人打啸了一下,在膝上伸开两行键的手风琴,立刻在屋的中央旋转起来。司铁巴萨·巴尔司基,圆脸、蓬发的男傧相,和着音乐的节拍喊起来了;

“喂,姑娘们——顽抗的女人们,

转圈跳舞、好游戏的女人们,

我这里钱儿叮叮地响,

对着我,出来吧!”

他的父亲挺直魁梧的身躯,大喊道:“司铁巴萨!不要给城里人丢脸,给那些小鸡们看看!”

阿尔达莫诺夫跳起身来,摇动着像扫帚般蓬乱的头,脸上充满了血,鼻子像烧煤似的红,朝巴尔司基的脸上喊道:

“我们不是小鸡,是老鹰!还不知谁能跳过谁呢!奥莱士卡!”

奥莱士卡满脸堆着喜意,像涂上蜡油一般,微笑着审视特辽莫夫的舞客。忽然,他面色惨白,用不可捉摸的迅速的姿势跑去跳舞,像女孩子那样尖声喊叫。

“连谚语都不知道!”特辽莫夫人们喊。阿尔达莫诺夫凶狠的吼声立即发了出来:

“奥莱士卡——我揍死你!”

奥莱士卡不停歇下来,清脆地踏着鼓声起落,彻响地呼啸,大声唱道:

“有一个靡开老爷,

用了五个仆人。

现在靡开老爷,

自己是一样的仆人!”

“你们瞧!”阿尔达莫诺夫胜利地咆哮起来。

“吓,吓!”神父意义深长地喊着,举起手指,摇着脑袋。

“奥莱士卡会赛过你们的人的。”彼得对娜泰里亚说。她胆怯地答道:

“身子轻些。”

父亲们鼓煽着儿子们,像嗾使战斗的雄鸡。他们喝得半醉,并肩站在一起,一个身材魁梧,举动笨拙,像一袋燕麦,眉毛底下红而窄的缝里巨量地流出醉后欢乐的眼泪;另一个抬着整个身体,好像准备跳跃,摇动着长手,抚摸着大腿,眼睛差不多疯狂的样子。彼得看见父亲颧骨上的须子在动弹着,猜想着:

“他在咬牙吧,立刻会打人的……”

“阿尔达莫诺夫一家跳得不好!”玛德连娜·巴尔司卡耶发出喇叭管的声音,“跳得没有样子!不强!”

阿尔达莫诺夫朝着她的圆似铁锅的脸儿,朝着她宽阔的鼻子哈哈地笑起来。奥莱士卡胜了,巴尔司基的儿子摇曳着身子,走出门外。阿尔达莫诺夫粗鲁地把乌里央娜的手抓了一把,命令道:

“喂,亲家母,出来跳呀!”

她脸色发白,挥摇着空着的手,含怒而慌张地后退着:

“你怎么啦?叫我同你跳?你怎么啦?”

宾客全不出声了。博卖洛夫暗笑一声,同巴尔司卡耶眨着眼,他的话语似油剪般发出咝咝的声音:

“不要紧!乌里央娜,你让我们快乐快乐,跳一跳,好不好?上帝会饶恕的……”

“有罪孽——到我身上去好了。”阿尔达莫诺夫喊。

他似乎清醒了,皱着眉头,好像出场拳击赛,非出于本意似的。有人把乌里央娜推到他的前面。薄醉的女人倾斜了一下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昂头挺胸,旋转起来。彼得听出有人惊讶地微语着:

“唉,老天爷!丈夫躺在地底下还不到一年,她就把女儿嫁出去,自己跳起舞来!”

他不瞧妻子,却明白她在替母亲害臊,喃声说:

“父亲不该跳的。”

“母亲也不该的。”她轻声,忧郁地回答,站在长椅上,朝拥挤的人的头上看望;身子摇动了一下,她的手抓住彼得的肩。

“小心!”他和蔼地说,扶住她的手肘。

晚霞的薄光,通过观众的头上,从敞开的窗里流了进来,一男一女在这微红的暮光中像盲人一般的旋转着。花园里、院里和街上,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闷热的屋内越发静寂了。绷得紧紧的鼓皮碰出一种深沉的声音,手风琴啜泣着,在青年男女拥挤的一群人里,这一对还在狂热地滚来滚去,像被烫伤了似的。姑娘们和年轻小伙子们默然望着他们跳舞,持着严正的神情,像看特别重视的事情。正经的人们一部分已走到院里,只剩下一些昏倒的、不动的醉鬼。

阿尔达莫诺夫跺了一下脚,停住了:

“你跳过我了,乌里央娜·伊凡诺夫娜!”

女人抖索了一下,也忽然站起身来,像站在墙前一样,向大众团转地鞠躬,说道:

“请恕罪呀。”

她摇着手帕,立刻离开屋子。代替她出场的是巴尔司卡耶!

“引开新郎新娘!喂,彼得,跟我来。傧相们,扶着他!”

父亲把傧相们推开,重重的长手搁在儿子的肩上:

“去吧,愿上帝给你幸福!让我们拥抱一下。”

他推他一下,傧相扶着彼得。巴尔司卡耶在前面行走,一面向各处吐唾沫,一面喃声说:

“嗤,嗤!无病,无灾,无妒忌,无恶行!火呀,水呀,按着时间,免灾得福!”

彼得跟着她走进娜泰里亚的房里,里面铺上一张华丽的床。老婆婆沉重地坐在屋中椅上。

“听着,别忘掉啦!”她郑重地说,“给你两个半块钱的银币,你放在靴里脚趾下面。娜泰里亚进来,跪下来替你脱靴,你别让她脱……”

“这是为什么?”彼得阴郁地问。

“不是你的事情。你三次不准她脱,第四次才许她,然后她吻你三次,你就把银币给她,对她说‘我送给你,我的奴隶,我的命运!’你记住啦!你脱了衣裳,躺下来,背朝着她,她会来请求你:让我睡吧!你不要作声,到第三次才向她伸手,明白了吗?以后就……”

彼得惊讶地看这女教师黑暗宽阔的脸。她张开鼻孔,舔着嘴唇,用手帕擦肥胖的下颌,头颈,威严而亲切地说出一些粗鲁的、无耻的话来,临别时还重复着说道:

“呼喊——别相信,眼泪——别相信。”她摇曳着身子,钻出屋去,留下一种酒醉的气味。一阵愤怒占据了彼得全身。他脱下靴子,扔到床下,迅快脱衣,跳到床上,像上马似的,咬紧着牙关,像是受了一种使他透不过气来的大辱,怕要哭出来似的。 O9Mw6txmuyhxkBoqEC8gCNp4ZYCiz8Q2uF7ZAKy7AXVsyDu6XU5dfUT8WaKsk0Ad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