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到本章的关键问题:“历史的本来面目”。按照我前两节的观点,可以说,“历史的本来面目”这种说法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们的“缺省配置”之中。那么,这个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根据我以前所了解到的,我上中小学时被教育、被告知的,在那种语境下它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说的,我们要有能力把“缺省配置”的观念描述出来。因为实际上,我们随时要去面对这个东西,它就是我们的靶子,是我们思想起跳的平台。诸位是否有能力,看到自己的“缺省配置”中关于“历史的本来面目”是怎么说的?我们是否有能力把它表达出来?
我们进行学术思考,其实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往前走,像跳高;一个是往后看,像潜水。
“往前走”是什么意思呢?比如,我现在站在一块石头上,跳高,“往前走”的意思是说,我假设这块石头是结实的,不关注石头本身,这是大多数人的做法,往前走,往高跳。
“往后看”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研究这块石头本身。提出怀疑:这块石头是不是足够结实,我是不是可以在它上面接着走?
大多数人的学问是“往前走”的,对于我们默认的东西不做思考。大约2000年之后不久,关于中医、西医的争论又慢慢热了起来。我本人的立场是支持中医的。我相信中医,所以要帮助中医去反抗西医。反中医一方有一个非常强有力的问句是:“你说中医那么好,你有科学依据吗?”这个问题非常具有杀伤力。我本能地“往前走”,本能地回答:“中医有科学依据!”然后去找中医的科学依据,比如针灸麻醉、后来得了诺贝尔奖的青蒿素、各种中西医结合的实验等,这些都可以作为中医的科学依据。这是“往前走”。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以科学依据作为衡量标准,中医尚未出手就已经败了。
“往后看”的思路是什么呢?我在2005年写了一篇文章《中医为什么要有科学依据?》。我开始对问题本身进行质疑:中医为什么要有科学依据?什么叫中医的科学依据?这样一想,结论也很明确,所谓中医的“科学依据”,不就是中医的“西医依据”嘛!这意味着,我们要用西方医学的理论,诸如解剖学、生理学、细胞学,去衡量中医的针灸麻醉、青蒿素,用西医的那套话语体系来论证中医的合理性,这就是所谓的“中医的科学依据”。所以,以科学依据作为衡量标准,中医的科学依据再多,也没有西医多。中医如果要靠科学依据来获得合理性,获得话语权,注定要依附西医,注定要被边缘化。最好的结果是,西医宽宏大量,说:你还是有一些科学依据嘛,那就在西医院里设两个中医诊室吧。所以,现在中医药大学里,西医是必修课;而在普通的医学院里,中医是选修课。
但是,我的问题是:我这是中医啊!中医为什么要有西医的依据呢?反过来说,西医的阿司匹林,有中医的阴阳五行论证的合理性吗?有中医那种对药性的温热寒凉的判断吗?为什么中医要有西医的科学依据,而西医不需要有中医的依据呢?这个思路就是“往后看”,于是,我要讨论的问题就变成了:
(1)什么是科学依据?
(2)为什么科学可以给我们依据?
(3)为什么我们会相信科学依据?
(4)为什么这个问句具有如此强大的杀伤力?
这些问题,就是我“往后看”看到的。这类似于潜水,方向是向下,潜了多深,自己知道,外面一时还看不出来。
如果“往前走”,我就应该搜集资料,论证中医有这个科学依据,有那个科学依据。顶多拐个小弯,扩展科学的定义,说阴阳五行也是科学,所以中医有科学依据。这个时候,讨论的已经不是“中医有没有科学依据”了,而是“什么是科学”。而我的方法则更加彻底,对于我们“缺省配置”中的科学主义意识形态进行反思,对于那种潜藏在我们无意识深处的“只有科学才能赋予价值”的观念予以反思。
做任何学问都有这两种玩法:往前走、往后看。而大多数的学术,主流都是“往前走”的。比如在物理学中,只有少数物理学家会质疑基本概念,诸如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空间;大多数物理学家则是在现有的时间、空间概念基础上,往上盖楼。应用学科更是如此。
但是我们在哲学系中,一定要学会“往后看”。用我们“科学文化人”的话语方式说就是:反省你的“缺省配置”。按照吉林大学孙正聿老师的话说:“哲学是一种‘反思思想’的‘前提批判’活动。” 为什么我们在哲学系做科学史,和物理学家做物理学史、化学家做化学史不一样?因为对于他们而言,科学是一个既定的、结实的、坚固的东西,他们不断考据史实,挖掘史实,把这些材料按照时间轴排序,建构一个逻辑关系,这样写他们的历史。而我们则要对这个基础进行讨论。所以,回过头来,关于什么叫“历史的本来面目”,我们可以这样讨论:
(1)在“缺省配置”的话语方式之下,出现“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个短语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2)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是怎样的?
或者把它分解一下:首先,你是否相信,存在一个“历史的本来面目”?其次,当我们说“历史的本来面目”的时候,我们指的是什么?
田老师: 好,你先。
学生(邱实): 我认为历史是有“本来面目”的。我高中是学文科的,那时候有历史这门课,当时学历史的时候,我觉得书里陈述的那些历史,很多时候是一种史实,比如哪一年在哪个地方发生了某个事件,参与的人有哪些。我觉得它可能是一种最基本的对史实的描述,我认为这就是历史本来的面目。这件事既然发生过了,它肯定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后来我渐渐看了别人编写的一些历史,不同于高中时候的历史教材,我就发现,可能确实也存在着“真实面目”这回事儿,但是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历史的时候,对历史的看法或描述是不一样的。这说明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东西可能未必准确表述了历史的真实面目,我是这样看的。
学生(刘莉源): 在我们以往的教育中,对于“历史本来面目”的概念就是历史客观性,它完全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我们所写的历史也是按照客观发生的情况来描述的,一般写历史也追求客观性,就是实事求是。但是根据后来人们对历史的讨论,我知道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有一句话,他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是说我们任何人在写历史的时候可能都是带着我们现在的眼光去看,可能并不一定是实事求是,因为我们受这个时代、我们的教育水平或者个人情感和情怀的影响,还有很多其他因素的影响,我们不可能完全客观,甚至没有“客观的现实”一说。我自己的观点是,我比较认同他的观点,即我们所做出来的历史没有绝对客观的,它只能说是一个相对的史实,并不能说是绝对的、一一对应的那种。历史在于人对它的解读和理解,从不同角度可能就会有不同的阐释,就像中国古代的历史一样,各个朝代都很注重“修史”,修史的时候都是有一定的政治性在里面的,并不是修的每件事情都是绝对客观的。所以我们在解读的时候,在看待历史的时候,也要持一种警惕的眼光。
田老师: 好,咱们继续。该谁了?亚娟你来吧!
学生(李亚娟): 我刚才想了半天,想得挺混乱的。我想到高中我们上中国史和世界史的时候,感觉它的政治性比较强一点。后来接触到科学史,感觉特别强调科学和技术的因素在历史中的作用。我觉得是不是并不存在“历史的本来面目”,只是说,当你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的时候,历史会以一种不同的面貌呈现出来。刚才那位同学说到“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是一种解释的方式;其实我们还有一个说法叫“辉格史”,我觉得辉格史的说法有时候是对的,比如我自己吧,如果我来讨论历史,我很难跳出自己已有的知识范围来讨论历史,就是说它是很主观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历史是相对的,这是我的看法。
田老师: 好,该你了,什么是历史的本来面目?你听说过这个说法吗?
学生(古马尔,尼泊尔留学生): 我听得懂,就是说不出来。
田老师: 要不然你说英语吧!
学生(古马尔): 我觉得历史其实是我们现在的年轻人看过去的事情,每代人看的都不一样。甚至就一件事情,每个时期我去看的时候,或者在不同的角度看的时候,都不一样。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本来面目。
田老师: 那这些不一样的观点中有一个是对的吗?
学生(古马尔): 应该会有。
田老师: 应该会有?
学生(古马尔): 但是怎么确定呢?
田老师: 对,怎么确定?能不能发明出一些方法来确定?比如考古学,我今天早晨来的路上,看到朋友圈的一则消息说到刚发现的海昏侯墓,大家知道海昏侯吧?新的考古发现,一个汉墓,太厉害了。海昏侯是公元纪年之前的,西汉的,而且墓非常完整,里面有大量的金子,包括金疙瘩、金元宝、金币;还有《论语》,而且是《齐论语》,里面有两章是我们现在通行本里面没有的;还有《史记》《易经》。这个出来之后,《论语》要升级了,可能《史记》也要升级,因为《史记》被后世重新编纂的也很多,而刘贺离司马迁才几十年,所以海昏侯墓里面的《史记》很可能是原版,这样的话我们的历史就更新了。
这是从史料的角度,我们发现了更原始的史料、可以确证的史料。但是史料的确证本身又是一回事儿。对了蔚蓝,你说说。
学生(蔚蓝): 老师您说不能只顾朝前走,但是我们如果以“观察渗透理论”来看的话,每种历史都是有理论负载的,不过我们还是要选取稍微合适的一种吧!有的人选取的时候有政治需求,有的人可能考虑的是文化教育需求,比如中小学教材,我觉得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选取方法,但是作为一个学者进行研究的话,就可以再做别的讨论。但是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历史根本没有什么本来面目,就有点儿危险了,我觉得有些东西还是要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