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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有一个本来面目吗?

“历史的本来面目”是一个常见的短语,人们顺口就会说出来。常常有人指责他人“歪曲历史”,并宣称要“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而被指责的人,如果能够反驳的话,也会宣称要“捍卫历史的本来面目”;可能还有另外一些人说,他们都在“歪曲历史”。

那么,什么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历史有没有一个本来面目?如果有,我们怎么能够获得?如果没有,我们该怎样看历史,历史的意义又是什么?在什么意义上,我们可以达成对历史的共识?

与这个问题相关的,还有这些问题:历史有没有规律?历史有什么用?历史的功能是什么?科学史有哪些特殊性?我们为什么要研究科学史?……

在思考过这些问题之后,再去读历史,就会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比如前人读《史记》,霸王别姬回肠荡气,李清照诗云:“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人们大概相信,那就是“历史”。不过,也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霸王与虞姬两个人的私房话,司马迁是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们所看到的历史就不一样了。

在这里,我们简单地说,至少有三个历史。一个是司马迁写的历史,一个是我们看到的历史,还有一个是人们想象中的“本来面目”的历史。这三个历史,显然是不一样的。

通常我们说,从古希腊算起,科学的历史已经有两千多年了。但是,科学史作为一门学科,如果从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1884—1956)1912年创办《伊西斯》( Isis ),或次年该杂志正式出版算起,只有一百多年。

20世纪,国内能看到的科学史方面的著作只有寥寥几种,最权威的要数丹皮尔(W. C. Dampier,1867—1952)的《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 进入21世纪,科学史图书逐渐热起来,不仅有大量引进,也出现了一些国内学者的原创著作。在引进图书中,我一向推荐詹姆斯·麦克莱伦第三(James McClellan Ⅲ)与哈罗德·多恩(Harold Dorn)合著的《世界史上的科学技术》(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World History )。 中译本在重版的时候,改名为《世界科学技术通史》。 书名的变化耐人寻味,以后再说。丹皮尔和麦克莱伦第三这两本书都是通史,基本上都从史前说到了“二战”,在内容上应该有高度的重合。但是,把两本书放在一起读就会发现,其写法大相径庭。虽然其中也会说到同一件事、同一个人,但是两者的篇幅、视角、史料的选择、叙事方式,都有巨大的差异。

这两本书中文名称不同,但其实是同一本。左边是2003年第一版,右边是2007年再版。第一版的译法与原书名更加吻合

比如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1473—1543)和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都是科学史上重要的人物,中国人也不陌生,他们的头像经常挂在中小学教学楼的走廊里。在我们的默认看法中,他们有一个相对固定、相对一致的形象。哥白尼追求真理,但是不敢公开得罪教会,临死前才让书稿出版;伽利略追求真理,被罗马宗教裁判所判为有罪,先是坐牢,然后软禁在家。传说,在教廷宣判的时候,伽利略口中则喃喃自语:“地球仍在转动。”对于中小学生来说,这些故事几乎成了标准答案。

丹皮尔笔下的哥白尼和伽利略,与我们所熟悉的形象并不完全一致,至少没有那么高大。而在麦克莱伦第三那里,对这两位科学巨人的描述,甚至都采用了一种嘲讽的语气。

这幅哥白尼最早的肖像版画出现在1587年出版的一本书中,是米雷(Christoph Murer)根据施蒂默(Tobias Stimmer)的一幅素描制作的,素描的作者宣称他的依据是哥白尼的一幅自画像。这成为后世大多数描述哥白尼形象作品的基础
Public Domain

那么,哪一个哥白尼和伽利略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哪一个不是呢?

关于伽利略是否说过那句著名的“地球仍在转动”的话,后世历史学家也是有疑问的。甚至,关于我们所熟知的,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做的实验,也有人说,伽利略并没有做过。这时,又有一种常见的说法会涌上嘴边——历史的迷雾!

我们并不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我们怎么知道历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们只能阅读史书。而史书都是人写出来的,都是有作者的。现在丹皮尔和麦克莱伦第三的描述有所不同,那么,谁描写的历史更真实?我们该相信谁呢?

20世纪的科学史研究,大大地颠覆了我们默认的科学家形象。

无论是从方法论上,从对历史的探索上,还是从编史学的立场上,把两本书并列起来加以比较,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相信大家在阅读的时候,对于同一个章节,不同的读者处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关注点,也会读出来不同的味道。那是不是可以说:有些理解是错误的,有些理解是正确的?

比萨斜塔(本书作者摄于2019年3月11日)

在大多数时候,我尽可能回避“正确”“错误”这样的话语方式。什么是“错误”?“错误”总是在一个语境下相对而言的。有一些“错误”相对来说是容易判定的,比如这是一个玻璃杯,如果你说这是一个塑料杯,那么我可以说你错了。这只涉及某种简单的事实陈述,做出对错的判断是相对容易的。对应于历史来说,史实方面的对错相对容易判断,比如伽利略是否真的做过比萨斜塔的实验,可以通过史料的挖掘获得确认。当然,否定的难度要大一些,所谓“说有容易说无难”。在这些相对容易判断的场合,使用“正确”“错误”这样的词,大致也是“正确”的。然而,是否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说那些“正确”的陈述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呢?

更让人不安的是,即使在史实层面上,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一代史学家确定无疑的事情,被下一代史学家推翻了。

还有一些悬案,人们知道它发生了,但是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并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比如1941年9月,海森伯(Werner Karl Heisenberg,1901—1976)与玻尔(Niels Henrik David Bohr,1885—1962)在哥本哈根的会面,是科学史上的一件大事。

“二战”之前,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在哥本哈根创建的理论物理研究所是量子物理的圣地,各国量子物理学家纷纷来哥本哈根访问、学习。玻尔被很多人视为量子物理的教父。德国的年轻物理学家海森伯也在哥本哈根学习和工作了很长时间,他的重要工作矩阵力学、测不准关系,都得益于哥本哈根同行,尤其是与玻尔的讨论。玻尔与海森伯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二战”爆发之后,形势突变。丹麦被德国占领,玻尔是被占领国的首席科学家。这时海森伯作为占领国的科学家来到丹麦,并专程拜访玻尔。

现在“大致”可以确定的是,玻尔同意了海森伯来访的要求,玻尔、玻尔的夫人玛格丽特,还有海森伯三个人在玻尔的住处见面了,谈了一个小时左右。但是,外人无法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两个人都对这次见面避而不谈,讳莫如深。能够观察到的是,在这次见面之后,玻尔与海森伯的友谊就彻底结束了。不久之后,玻尔逃出了丹麦,前往美国,加入了曼哈顿计划。而海森伯则成为负责为纳粹德国造原子弹的首席科学家。

对于他们谈话的内容,人们有很多“猜测”。比如,海森伯是去劝降,希望玻尔能够与纳粹合作;再如,海森伯是想刺探情报,了解同盟国是否有造原子弹的计划。

英国剧作家迈克尔·弗雷恩(Michael Frayn)写了一部话剧《哥本哈根》 ,把人们的各种猜测都表现出来,并且提出另一个特殊的可能性:海森伯其实是想跟玻尔谈,你不要帮盟军造原子弹,我也不帮纳粹造原子弹,大家都不要造原子弹。

这是史实层面的不确定性。海森伯和玻尔到底谈了什么,我们可以相信存在一个确定的唯一的历史真相,但是,这个真相却是永远不可能获得的。有一个真相,但是永远不能获得,与不存在真相的区别在哪儿呢?这里先留一个悬念,后面再说。

在史论的层面上,更不宜使用“错误”这个词。不同的人视角不同,看到了不同的内容,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横看成岭侧成峰”,谁也不能宣布自己的视角是绝对正确的。麦克莱伦第三这样评价哥白尼:

若要真正了解哥白尼和他的工作,我们必须明白,他是最后一位古代天文学家,而不是第一位近代天文学家。哥白尼其实是一个很保守的人,他是回头盯住古希腊的天文学,而不是要向前开拓什么新传统。他是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约90—168)的后人,而不是开普勒(Johannes Kepler,1571—1630)和牛顿(Isaac Newton,1643—1727)的前辈。

这种说法,那些习惯于相信“哥白尼革命”的人则会感到意外。

读书就如饮食,食物是有味道的,好的食物应该慢慢品,品出味道。洪七公就骂郭靖如牛嚼牡丹,糟蹋了黄蓉的美食。我们的中小学教育过于功利,大家把读书当作任务,而不是当作享受,或者把所有的书都当作教科书来读,就会失去对书的兴趣,也会丧失对书的味觉。这时,从事人文学术,就变成了一桩苦差事。如果诸位不小心恰恰就是这样的人,那么,第一步,我希望诸位先慢下来,慢慢恢复对书的味觉。一旦读出感觉、品出味道来,书就会越读越有意思。同时,诸位也会有发自内心的属于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像备考,只是把书上的内容记下来。

我在主持讨论的时候,并不代表我已经有一个标准答案了,谁说的话跟我的答案吻合,谁就“正确”。如果那样,就不是讨论了!讨论就是相互激发各自的想法,比较不同的视角。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盲点的,在讨论中你可能会忽然意识到,原来事情还可能是这样的!那么,你对这件事情的理解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你发现了其他人的视角,并且也应该试图理解其他人为什么会有那个视角,那个视角有什么史实的依据,表明了什么史观。他人的视角相当于一个参照物,可以借此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原来的视角。把这两本书放到一起读,可以直接看到,对同一个事件,他们的评价、立场、篇幅都会有差别,而你作为第三者,可以考虑,为什么会有这些差别?同时,又可以反观自身。

回到本章要讨论的问题,什么叫“历史的本来面目”?我们在什么意义上说某个历史是“信史”——可信的历史?

在继续阅读本书之前,我建议诸位暂停一会儿,思考一下“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个常见、常说的短语,回想一下,我们自己是怎么理解“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件事情的? k5+fhAcDhPU6lSJ3M4pNpxrC2fLouLLGIA6QuzATKC/+7L95oGuQR+rM2E6ikF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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