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当年从一个5岁的男孩身上发现了一个现象:这个男孩反复把一个玩具丢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又反复去寻找它。弗洛伊德把这个现象称为强迫性重复。
成人身上会有这样的现象,即重复体验相同的情绪、关系和做相同的事情,哪怕这种重复的后果是令人痛苦的。
我们现在对强迫性重复的理解已经到了生物学层面。人类是低等动物进化而来的,我们还保留着原始大脑。在2岁以前的所谓前语言期,一个人经受的创伤会储存在原始大脑区域,形成内隐记忆,并构成相对封闭的神经回路,不容易受到新脑即大脑皮层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明白很多道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的生物学层面的解释。当然,明白了这个生物学原因,还是有可能过不好这一生。
下面列举一些强迫性重复的例子。
●强迫性后悔。一个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潜意识经常故意压抑自己的智力,所以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导致了糟糕的后果,然后他就处于后悔之中。这样的情形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看起来他有对后悔成瘾的癖好。对此的精神分析解释是,他潜意识层面的夸大自我可以使时间倒流,因为后悔是使自己在幻想层面回到了当初要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好像可以重新选择正确的那一个。我曾经开玩笑地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不怕犯错误,因为我错了可以后悔。这里又有一个因果倒置。意识层面的因果关系是:因为错了,所以后悔。但潜意识层面的因果关系是反的:因为要后悔,所以犯错。
●强迫性冲动行为。这里是指各种冲动,如斗殴、暴饮暴食、购物等。人的这种冲动会导致重复性惩罚,包括自我惩罚和来自法律的惩罚,并对惩罚成瘾。行为化的强迫性重复是典型的前语言期的问题。
●强迫性自虐。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酒桌上两个男人的对话。一个说,我不能喝多了,喝多了头疼。另外一个男人理直气壮地回应说:喝酒就是为了让头疼的!不头疼喝什么酒?!科技的发展也为各种自虐提供了方便,比如随便玩一个什么电子游戏,就可以熬到深夜。所有精神科症状都有强迫性自虐的意义,自虐带来的痛苦可以抵消一些内疚。这些内疚感一般来自对父母的背叛感、幸福或成功之后的不配感,以及低存在感对持续自我刺激的需要(相当于我内疚,故我在)。
●强迫性失败。看某些人的奋斗史,你会觉得他们必须有某个数量的失败之后,才有某种程度的成功,或者成功之后,一定要有数次失败。我们谈论的当然不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中那种可以理解的失败,而是当事人和旁观者都觉得有点怪异的那种失败:明显感觉冥冥中有一只手在安排这样的失败。这只手的名字就叫强迫性重复。失败的潜在目的也许是满足父母潜意识的愿望,或者避免自己潜意识里夸大的自我去毁灭世界和他人。
●强迫性破坏关系。有一些人的关系是按照下面的过程发展的:认识、亲密、融为一体、冲突、破裂。自我觉察比较好的人,都可以直接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我的亲密关系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的呢?我尝试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你的潜意识对关系设置了一个幸福度和持续时间,超过阈值,“警报”就会响起,你就会诱导他人帮助你降低幸福度和缩短持续时间。如果对方没有这样强迫性重复的程序,他跟你的冲突可能就有强烈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感觉。他最终有可能觉察到,他并不想跟你绝交,而只是在配合你。
强迫性重复是对创造性的防御,是在用重复过去的生命浪费现在和未来的生命,这又为未来的强迫性后悔埋下了伏笔。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强迫性重复,这是专业人员多年做科普的结果,但要阻止强迫性重复,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在某种程度上几乎等于命运,在命运面前,所有人都可能觉得无力。
但我们还是要抗争一下,无论是否有效。阻止强迫性重复大约有以下三个思路:
1. 增加自我觉察。这样的觉察可以理解为大脑皮层的功能对原始大脑指挥行为的观察,相当于建立了超越原始大脑封闭性神经回路的新的神经回路,也相当于更多地使用智力,而不是仅仅使用情绪。有人曾指出了我的一个矛盾:既然说了过度使用智力是情感隔离,那为什么还说我们谈论情感,本质上是在谈论智力呢?我用一个比喻解释一下。如果智力是一个碗,情绪就是碗里装的水。碗越大,能够承受的情感就越多。但如果是一个没有中间凹下去的碗(当然那就不叫碗了),就无法装哪怕一点点的水了,那就是情感隔离(没有情感)。如果完全没有碗,情感如水泻地,人格的边界都消失了,便不再是人类的独立个体。
2. 找精神分析师。虽然不能确定解决问题,但会有一定程度的帮助。在精神分析咨询的过程中,来访者的诉说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可以把那些在情绪、行为和关系中的强迫性重复言语化,会部分起到修复前语言期创伤的效果,建立两个大脑之间的新通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是去“看”心理医生,而是去给心理医生“演讲”。强迫性重复不是被心理医生治好的,而是被我们自己说好的。也许你会问,在生活中找个人说可以吗?当然可以,但估计你不容易找到心理医生这样的职业倾听者。
3. 借助外力。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道理我都懂,就是做不到怎么办?我开玩笑地回答:那这样吧,我除了办心理医院,还办个“监狱”,让你在“监狱”待着,我们强制性地帮你做到你想做的。看得出来,这样的人是把自律的能力外包给了他人。这样做为什么不可以呢?从理论上来说,在法律范围内,一个人自愿在特定的时间内放弃某种自由,临时借助外力完成某些改变,获得更加健康的人格,貌似是可以的。在现实生活中,有人进入军队这个“革命熔炉”几年之后,获得了高度自律的精神以及各种能力,就是这种做法有效的证据。我们可以称之为某种系统化的行为主义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