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岛龙马娓娓道来:“服部君,我认为,或者不认为燕景宗是不是清白的,这不重要。因为这只是我个人的认为,不是搜查程序之后的认定。就算他真是清白的,也要经过严格的搜查程序之后,由证据来表明他是清白的,而不是我认为如何就是如何,这样做可能是对帝国的犯罪呢,所以我虽然从不妄自菲薄,却也从不盲目自信。
“至于我坚持尚稚去审讯,需要考核尚稚的能力固然是原因其一,看他搜查取证的方式是不是和我一样、亦或是超出我所能想到的方式之上,但同样也是对燕景宗的警示。因为就如服部君所说,这家伙太嚣张了,他不是对我们不敬,而是对我们所代表的帝国不敬,所以有必要叫这家伙端正一下态度,而尚稚就是我们最好的人选。
“因为燕景宗知道我们对他有所投鼠忌器,可能不敢拿他怎么样,但尚稚不同。于公,尚稚想在警察总监部往上爬,燕景宗无疑是他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于私,尚稚对他是敌视,甚至有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直接刑讯致死他。
“所以对于燕景宗来说,尚稚真有这个动机,而且我们所投鼠忌器的无端杀害同盟者的罪名就是尚稚承担了,不是我们。燕景宗之前之所以敢耍无赖,就是清楚这一点,而尚稚出现时,他也同样清楚其后果如何的。这也就是我之前所说的,这就是他不得不正面回答的时候了
“反观徐国器,他对帝国的投诚是真是假,同样也需要甄别,这点也需要尚稚一番活跃的表现呢。但是在我眼中,我倾向于相信徐国器是戴笠派来清除燕景宗这个叛徒的,并且取而代之。因为服部君可以清除地记得关于抓获徐国器的线索怎么来的?
“在中国人的地盘上执行反恐怖活动的使命,无疑是警察局、以及更具有针对性的警察总监部比我们的宪兵队更有成效,也更为中国人中间的告密分子所接受,因为中国的告密分子终究是不相信我们日本人的,同是中国人组成的警察总监部他们更为放心一点。可是这个线索为什么送到了我们宪兵队?
“我所能想到的答案,就是徐国器找到了一个肯定会出卖自己的军统叛变分子、也就是陈保贞。他或明或暗的提示夜莺就潜伏在警察总监部,所以陈保贞不敢到警察总监部告密,担心会被夜莺直接清除灭口,只能把线索交到了宪兵队的特高课,也就是服部君手上。
“只要做到这一步的话,徐国器就不用受警察总监部的干扰了,绕过了燕景宗的同时动作,在第一时间把第一手告密材料递到了宪兵队的案头上,抢得了一个先机,使燕景宗处于不利的境地。如果成功达到目的,燕景宗会死,他却会成为机动处处长,他才是真正的夜莺。
“我为什么倾向于燕景宗,并不因为徐国器伪造了证据,而是因为燕景宗带着他的妻子投靠了我们,徐国器的妻子和孩子却留在重庆。军统对于外派执行这么大危险的任务的成员,留下家人就是属于一种防止叛变的抵押,徐国器符合这个特征。服部君也看过燕景宗的背景资料,他与于谨剑结婚四年,于谨剑确实是他的妻子,如果燕景宗是双重间谍,为什么要带着妻子涉险?
“服部君当然可以说燕景宗需要掩护,需要报务员。但在我看来这点理由是不成立的。试想,从事我们这个行业,最需要的就是小心,一个人潜伏行事尚且需要战战兢兢,两个人同时行事会需要多么的谨慎?两个人比一个人的暴露性的风险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发生了几何级数级的质变。
“但是燕景宗真这么做了,没有托词妻子已经亡故实则隐姓埋名在军统的保护下生活,除非他是傻瓜,或者是胆大包天到认为我们全是傻瓜,否则就是真心来合作的。至于说需要报务员,任何人都可以发报,何必要把一个报务员带在身边、放在我们的视线中?如果夜莺一次次发报的时间段里都无人知道于谨剑的去向,这不是自证其罪吗?”
饭岛龙马还待继续说下去,但一看服部八重藏的神色,也只能自顾自地一笑:“也许说得太多了呢,服部君暂时消化不了吧。”
猛力地摇晃了几下脑袋,仿佛能把那些云雾能从脑袋里摇出去一样,服部八重藏接口应道:“不!在下可以理解队长讲述的大意,隐约理解了!”
点了点头,饭岛龙马继续说道:“再次从我个人的角度上出发,因为徐国器在伪造证据一事上的疏漏,我觉得他的能力不如燕景宗。如果燕景宗真是夜莺,那么由徐国器来代替其位,真是一大损失呢。而且在连带推理下,因为尚稚是燕景宗所推荐,那么尚稚的属性也必须要严重怀疑。这一下就损失了两员干将,实在不是我想看见的局面啊。”
服部八重藏:“既然队长已经断定徐国器在伪造证据来陷害燕景宗,那么他的属性一定是不对的!”
饭岛龙马:“这可不能说是绝对。假如说徐国器在重庆就领命要来武汉配合燕景宗的特务活动,在那时就预想可能被抓获,那么这份证据也不过是一个预防手段罢了,反倒可以证明他对中国并不忠诚、同样可以为我们效力,早有此心。所以证据虽然是假的,但是只要他的出发点是对的,那应该也是无所谓的吧。”
服部八重藏:“在下一定谨记饭岛队长的推断,以此为基础行事。”
饭岛龙马:“不,服部君,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推断去行事,因为我刚才的判断全部是我个人的认为,尚且没有经过你和别人的搜查。如果你,尚稚,还有涉案的其他人等都得出了同样的推断,那么就算不是事实的全部,相信也距离不远了。还是那样说的呀,万一我错了呢?”
服部八重藏:“还有……另外的可能性?”
饭岛龙马重重一点头:“我还有个可能性的假想,就是……”不待饭岛龙马解释清楚,监牢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宪兵,报告说尚稚的车已经到了。
命令宪兵继续去值勤,饭岛龙马再才重新向服部八重藏说道:“算了,剩下的事情就由尚稚去解释吧,服部君还是先请执行我的命令,对燕景宗用刑。”
服部八重藏重重点头称是,但抬头时还是略有疑惑:“在下坚决服从队长的命令,但是……如果结果就是队长所推断的话,那我们对无辜的燕景宗用刑,会不会得罪了他?”
饭岛龙马笑着反过手掌在服部八重藏的胸口拍了拍:“对他动刑的是服部君,不是我,所以我是不会得罪他的,他要效劳的对象依然是我不是你,还是劳请服部君为我担待一下这个恶名了吧。并且如果燕景宗身上不带点伤的话,我们又怎么能让徐国器觉得我们重视他所供出来的情报呢?徐国器如果觉得我们不重视他,他就可以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被我们所相信,就会变谨慎,我们的甄别就要麻烦多了。”
服部八重藏略带点颓唐地摇了摇头:“特务工作者的世界太复杂了,在下还真是有点……不太适应啊!”
饭岛龙马:“今天回去了,我先拿几本神经语言学、逻辑思维学、行为分析学等等学科的书给你建立一点基础再说吧,但是现在,就拜托服部君了!”
服部八重藏鞠躬四十五度:“是!”
尚稚拎着两具上下几层的竹制食盒下车,正见饭岛龙马走近,迎上前去说道:“饭岛中佐用过早点没有?来尝尝武汉特色,热干面。”
饭岛龙马婉拒:“谢谢尚君的破费,但我用过了。这种食物也尝过了,确实很香。”
尚稚一摆脑袋意指也拎了具食盒下车的近藤深,笑眯眯地说道:“我没破费,是近藤少尉掏的钱。”
饭岛龙马看了眼脸色很是不好看的近藤深,再转回视线问道:“我以为吃碗面点最多半个小时,但以现在截止,为什么尚处长耽误了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尚稚像是听不出弦外之音,不以为然地答道:“这可真不是我的毛病,因为贵军一直在戒严宵禁,每天下午十七点到次日早上七点,见着街上会动的活物就立即开枪射杀,谁还敢开门啊?我去时面馆还刚刚卸了门板捅开炉子正准备掸面呢,所以就等到现在了——噢,饭岛中佐身上带钱没有?面钱是我找近藤少尉借的,帮我垫一下,等我领了薪水再还你。”
饭岛龙马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现在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尚稚才一进去坐满了人的会议室,立即揭开食盒,自来熟地把热干面沿着会议桌向与会众人面前一一搁下:“头一次见面,小弟暂时囊中羞涩,只能请各位吃碗面是个意思。来来来,韩部长,盖着呢,没凉没沱,您先用上?”
武汉治安维持委员会警察总监部部长韩畏,是个身高一米六七、枯瘦身材的四十一岁的黄陂籍中年人,鹰鼻深目,两边眼角的鱼尾纹浓密得与其年纪实在不太相符,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配上其枭桀的神情,确还真是个一九二八年起中统还称作党务调查科时就干起的老牌特务该有的气度。
韩畏面无表情地把眼前的面碗慢慢推开,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轻挑起视线盯在尚稚脸上,嗓音如金属和玻璃用力刮擦般尖利刺耳地问道:“尚处长好大的面子,第一天就职,明知道饭岛队长、苦米地顾问以及满座同僚都在等你商议要务,你就好让我们全等着?”
尚稚像是没听见一般,把最后一碗热干面端在自己手上用筷子挑搅着芝麻酱和一干调料好拌匀实,抬起头欣赏会议室天花板的油画以及一干装饰,漫步在会议桌边游走,口中啧啧称奇:“早年就听说外号大巴小巴的巴诺夫兄弟这俩老毛子的茶砖买卖做得武汉第一大,亲眼看见这装修才知道到底有多有钱了……我倒奇怪了,武汉是中国人的地方,茶文化也是中国传出去的,怎么叫一帮老毛子垄断了整个武汉的茶砖买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