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旦在上海的时候,去过哪儿,我并不全知。有时他会发一张带照片的彩信给我,起初里面永远是一个地标性的建筑加一个叉腰的人,他从不买票进去,只在门口作八十年代风范的合影留念,两条细长的腿摆出一个工整的“八”字。彩信里不写字,我懂他的意思,这里很好玩,你也去一下。确实,几幅眼熟的背景,我在头半年的周末也一一去过了,只不过没舍得花钱发彩信给他看,可我却舍得花那些门票钱。唯一发过的,是一张中国馆的照片,因为小花旦一直没有去。后来世博会结束了,很多展馆随意开放,我一下收到了好几张小花旦的照片。大大的房子,小小的人。我懂他的意思,看,我也去过了。
后来,小花旦叉腰留念的地点变得陌生,或说普通了,有时是一个公园,有时是一个商场,它们可能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我猜不出是哪里,我也不感兴趣了。年轻人总是这样喜新厌旧,我飞快接受了现代都市的一切并融入其中。小花旦并不是,老山羊年纪大了,消化时间比小山羊长久些。每次来学校找我,他必定要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翻过去,这是什么,那是哪里,下趟预备做点啥。而我则不再细听,只顾着打开他的行李。
小花旦大概隔三四周来一趟学校。每次碰面,我妈会托他带些吃食和衣物给我,再叫他回来讲讲我的近况。要知道刚读书的半年,我就像个出了笼的小鸡,从没想过回家。大人上班忙,巧星美发屋可有可无,于是小花旦主动充当跑腿的,十二块五,说来就来了,通常乘的是周末趟的早班车。我刚起床打水,他已经在楼下和阿姨攀谈了,脚边堆着大包小包。一看便知,我妈又塞了些我早就不想穿的旧衣服。而小花旦呢,他好像从不担心自己的一身行头会过时,永远衣裳挺括,头路清爽,阴天晴天,蛤蟆镜架在前额。
细姑娘,长远不见!
我上大学之后,小花旦开始用大人的语言和我打招呼了,放在从前,见我经过巧星美发屋,他向来说的是,细姑娘,到啥地方去野啊?后来我想,也许是出于牢记我们关于不说口头语的约定,他要在阿姨面前格外表示出对我的文明礼貌。要知道,他停停歇歇跑过来,我们从不是长远不见的人。
我和小花旦长不长远,看我的头发就知道了。从小就是这样。头上鸡毛乱窜,不用家里大人关照,小花旦见我回来,就会捉我进他店里修理一下。走出来,又是一只清清爽爽的短毛小鸡。小花旦就像放自家刚洗完澡的宠物出去溜达一样,苦心叮咛,细姑娘,下趟自觉点过来!
小鸡去外地了,小花旦仍然任务在身。分享完他要分享的,关照好我妈要他关照的,小花旦还要完成常规动作,给我剃个头。游泳头剃起来很省力,洗不洗都无所谓。他带一把推子,我搬一个凳子,我们找块宿舍后面的空地,再披上一条围裙,就开始了。几条我从小所熟知的路线,从头颈一直往头顶走,从耳根一直往太阳穴走,像小区里定期会来的割草机,匀速而连贯地在耳边呼喊着前进,呲—呲—呲,留下坦荡的表面。再修一修刘海,刮一下汗毛,半包洋葱圈还没吃完,围裙已经取下来了。按小花旦的话来说,你这个头,老子眼乌珠闭紧也能剃出一式一样的来!却每次都要骂几句,头发生得这许快!又毛又兴,野狗草也比不过你!然后数落我的身高,头发生得快,个子倒上不去了,哪里像个大学生样子!
我要还嘴,可是剃头不能乱动,这是从小教过的事,只好干忍着。
剃完他又要苦心劝谏,人到了上海么,行头也要洋气起来,啥辰光肯变一下啦。
我说不要。心里却暗暗想着,如果我也有微卷的短发,或者大波浪的长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可我又总害怕洋气到了我身上,会变得半人半马,不土不洋。
小花旦剃头手脚快,嘴巴也快,尖细喉咙一出来,宿舍楼里很多人都站到窗前看了。长头发的看两眼就走开了。几个外地的同学,和我一样留短发的,围着站了好久,终于派了个代表过来问话。
代表用北方口音说,师傅,绞头不。
小花旦愣了一下。
噢—绞呀,绞呀。来来来,三一五学雷锋,剃学生头不出钞票了哦。小花旦师傅反应过来,将围裙一抖,示意我走开,立刻邀请下一位客人入座了。
于是三四个长短不一的游泳头就站在草地上边看边等。小花旦和他们聊天,你家在哪里呀,今年几岁呀,学什么专业呀。小花旦和年轻人说话并不用原来那套攀谈法,而是换一副女亲眷的口气,细细过问,认真点头。最不正经,也无非是模仿一句对方的家乡话,引人发笑,还要问,标准吗,以博得三五寸的亲近。然后全身心投入我的叔叔这个角色中,打听大家的生活,关照大家好好相处,不要打相打—他想不出吵架用普通话怎么讲。我心想,这楼里住的又不是你店里的客人,哪来这么多口角。后来才发现我错了,不管什么年纪的人,聚到一起总会吵架的,幼儿园里,养老院里,吵架的理由总是比相安无事的多。等到不吵了,就分崩离析了。
小花旦给别的同学剃头要稍微慢一点,以示认真。剃完了,围裙利落一甩,引导人走到窗户前看个正面,再看个侧影。
窝心吗,窝心下趟再来!
我听呆了。这句经典的收尾词竟然被他从小区门口照搬到了我宿舍楼后面的草坪上。我突然发现,这也许是离开小城后为数不多的还留在我身边的东西。
游泳头,喜欢的书,睡觉要抱的熊,小花旦,以及小花旦的一部分。余下的,都没有随我来到上海。一切都是新的。
有了第一次学雷锋,就有第二、第三次,往后楼里几个人听到传达室有小花旦的声音,隔一会就往草地走过来了。他的生意一度拓展到隔壁几栋男生楼。毕竟寸头比游泳头更好剃。虽说省力,有时一开工就是半天,客流不断,小花旦的嘴巴也停不下来。老板拒不收钱,客气的同学就送一点家乡特产来。小花旦激动得不得了,话更多了。有时竟然同别人讲我小时候的事,我很生气。本来自己剃完就犹豫着要不要先走,这下挪不开脚了,天晓得我不在他会瞎说些什么。只好留下来当一路陪客。
小花旦很来劲,索性问我能不能去更闹猛的地方摆摊,反正不扒分 ,不会被赶走的。
我讲,你不扒分,人家学校里的剃头店还要挣钱的,到时候你生意好了,人家倒要上门朝我寻仇来了。
小花旦只好继续打快闪。他多了一个来上海的由头,听大人说,小花旦那几趟出门前总对小区里的人大喊,走咯,去给名牌大学生剃头嘞!他得意极了,好像巧星美发屋在上海开了个分店似的。而我被指定为店里的接客小妹,负责提前一一通知各位回头客,以免有需要的朋友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那个冬天,小花旦的推子,剪刀,木梳,乱七八糟的喷雾,围裙,整日放在我书架的最上层,和床板顶在一起。同学过来借书见到了,也会顺口问一句,你叔叔什么时候来呀。大家都晓得我有个剃头阿叔。有时夜里翻身动静大了,某样东西就会咣当一声掉下来,抖落些细碎的头发在桌面上,还得爬下来收拾。我很纳闷,小花旦的吃饭工具都交待在此了,小区里的店还要开吗,老阿姨生意不要做了吗。
我甚至做过一个可怕的梦。小花旦在给老客人做头,白发一簇一簇剪下来,掉在地上却是噼噼啪啪地响,踩上去像瓜子壳一样,又脆又硬。再回头,后排几个熟悉的女人面孔,正围坐着边聊天边吃白头发,嘴里发出唆粉丝的声音。
后来我讲给小花旦听,他站在宿舍后面的草地上,笑得死去活来,腰都快折断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他说,细姑娘,你晓得吗,年轻人嘴巴挑,到了老太婆嘴里,吃头发同吃瓜子是一样味道的呀。说着自己又笑起来,并不提店里的生意。我想他的客人要是知道了,恐怕气得再也不会来了。
再后来,有同学过来借书,发现剃头物什不见了,就问,你叔叔很久没来了呀。
我说,他不来了,回家做大生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