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花旦打赌坐板疮的那一年,是我离开家的头一年。家里忙,没人送,小花旦关了店,自愿陪我去了。
我们穿过长长的地下广场,坐上轻轨,换了公交,两个钟头后总算挨到了学校宿舍。我惊呆了,原来从上海的这一处到另一处,比从我们家到上海还远。好在一路上有的看,并不无聊,只是辛苦。小花旦拖着我的行李箱,夹克衫甩在肩上,汗出得快要融化他黑亮的油头。他把蛤蟆镜推到前额,在即将开口“赤逼,天热死人”之前,我先和他讲定,进了宿舍绝对不能讲口头语,绝对不能。
不要紧,这什么地方啦,大学呀,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人家又听不懂的。他讲,细姑娘,进去覅忘记先撒泡—我打断他,听不懂也不能说!小学校门口那种事,再也不能重演了。何况我早已不是喜欢憋尿的小朋友了。
不过很快的,就像服侍店里的老太太一样,小花旦趁我上厕所的工夫,已经和一楼的宿管阿姨攀谈上了。他并不说自己是谁,只管用一种假装客观的语气评点人家的打扮,暗暗戳中对方的心意。只听他说,这条裙子噢,面料服帖,也好,也不好。腰身稍微粗一点的人,穿上就不好看了。阿姨笑了。他转而又讲,美中不足是发根同烫过的颜色不搭,要补一补,两只手一摆弄,我就知道他又在习惯性地捞客人了。
我走过去,阿姨问,你女儿住几楼呀。我脱口而出,他不是我爸爸,是……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介绍小花旦。他是老山羊?他和我爸爸下岗以前在同一爿厂?他家和我家在同一个小区?他是从小帮我剃头剃到大的……师傅?他给我买过几十个鸡蛋煎饼,上百只奶油棒冰?我突然发现一个很熟悉的人,如果没有血缘关系,是很难形容彼此之间的关系的。而这种无法形容的关系,我后来才发现,是很容易断掉的,无论是被时空扯远了,还是故意疏远了。
小花旦见我答不上,宿管阿姨又面露异色,就主动模仿上海口音,阿拉侄囡呀。我笑出声了,叔叔高瘦,侄女矮小,实在不像。小花旦却很入戏,在登记表上写了个“王巧星”,搬起我的箱子上楼去了。我们找到房间,小花旦为我整理各种东西,床单,被子,台灯,衣架,他好像在叔叔的角色里沉迷了,一边收作,一边像模像样地关照我,毛巾不要滴滴答答晾出去,茶杯每天洗干净才能喝,好像他自己的生活十分清洁似的。我听得极为专注,生怕他一不小心又蹦出几个口头语,叫我被人嘲笑。可是他很留心,小花旦一开国语腔,浑身透露出一股后妈的做作感,高声换低语,引得几位室友的妈妈都回过头来看。又不得不承认,小花旦做起后妈来,有条不紊,正如小区里人说的那样,女人家的味道十足。他细长的手指一遍一遍拧着擦桌子的毛巾,脱了尖头皮鞋爬上去帮我铺好床具。我感到很惊奇,一个熟悉的人面对另一个人,在不同的环境里竟然能表现出一个天一个地。对我来说,那个时刻,我的那位走在路上和熟面孔互甩口头语的小花旦朋友完全不见了。
各位妈妈整理完,陆续走了。小花旦作为男眷不能久待,他也下楼了。临走前关照了十几句日常起居的话。我真吃不准,是我妈教他说的,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总之和我妈能想到的一样周全。我没心思弄明白,忙着和我的新朋友们去办饭卡,买二手脚踏车,然后相约食堂,每件事都新鲜而急迫。一回头,却发现小花旦还在楼下,他正和傍晚新调班的宿管阿姨攀谈。攀谈是小花旦的专用语,他总是说,不认得么,攀谈攀谈就认得了。攀的意思其实是拍马屁。小花旦一个劲地夸人家头发灵光,又讲究,又不显得刻意。他夸得很到位,确实,我所见到的大多数宿管阿姨都和我们小区里的妇女不一样,她们看起来像是刚从巧星美发屋里走出来的人,要去参加亲家的寿宴,或是老同学聚会。尽管她们只不过是来查房和收信的。而我们小区里的阿姨,烫得再挺括,第二天还是会变回鸡窝头。我和小花旦打了招呼,匆匆走过传达室,如同以往路过巧星美发屋,接着拐出小区一样自然。学校里天快黑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要带他一起去食堂的意思,而他也似乎并没有买好返程的车票。
我回头看,小花旦把夹克衫搭在肩上,朝我挥挥手。
我就走了。也许小花旦不仅仅是来帮忙送我开学的,他的心思大了,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攀谈。他和我一样,想在小区之外的地方看一看,多停留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