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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旦这个绰号,早在缫丝车间就有了。并非喜欢唱戏,只怪生了一副太监喉咙。照理说,高大的人声音浑厚,小花旦却不是。他的声音细细尖尖,却不如小姑娘的软糯,反有一种中年妇女的锐利和响亮。激动的时候,语调一升高,像铜炉里烧开了水,涩涩的刺耳极了。动起气来,又变成木锯子拉在生锈的铁皮上,磨人心肝,好在这种时刻是少有的。小花旦更多的是放声说笑。他一开口,脏话不断,倷个赤逼,伊个赤逼的,同他的细喉咙很不般配。小时候我质问他,你怎么老是骂人。他却说,这怎么叫骂人呢,这叫口头语,懂吗。小花旦把所有不文明的词汇都称之为“口头语”。他聊起天来,一个句子里的口头语比主谓宾还多。

后来我知道了,厂里面人人都讲口头语,开心不开心都要讲的。上班了,口头语在车间里飞来飞去,下班了,口头语在小区里飞来飞去。上下班的马路上,口头语要更生脆些,才能互相听到。

小花旦,去寻死啊!

赤逼,迟到了要!

更可怕的是,小花旦在小学附近也离不开口头语。老王上夜班的时候,常常叫工友送我去读书。轮到小花旦,他送我到校门口,突然大声喊,细姑娘,进去先撒泡丝 噢!值班的高年级同学和老师都笑了。这份旧账我长大后跟他翻过不下一百遍。从此我同小花旦约好,送到校门口不准讲话。他仍坚持要对口型,细脚杆扒开,同校门外的栅栏重合在一起,两片薄嘴唇放慢了速度扭来扭去,像一个滑稽演员,故意要逗笑值班的同学。

小花旦长长的腿,长长的身体,连到长长的脖子,不知怎么生出一个短小扁平的头来,眉眼是细窄的,嘴巴狭长,像粘了几条被甩软的挂面。说起话来,眼皮上面,眉毛底下,都是微妙的小动作。好在他皮肤黑黄,鼻梁高挺,现在回想,小花旦四十岁以前,侧面还有一点模特的英气。

可他走起路来全无模特的利索生风,做贼似的半吊着手,两只脚软绵绵的。小区里的人讲,说难听点,女人堆待久了,翘根兰花指剥茧子,总归有点阴阳怪气。

阮家阿婆必定深谙这个道理,才大费气力帮小花旦换了工种。然而人们早已叫惯了,小花旦去了新科室,或出厂跑外勤,还是小花旦。他自己并不反驳。

只有阮家阿婆从不满意,她讲,瘦长条子么,叫秀才不是蛮好,做啥要取个娘娘腔名字,吾阿星气力不要太大,身体不要太好噢。又说,巧星年轻的辰光,往蚕种库门底一走过,多多少少小姑娘盯牢看。伊是眼界高,一个看不上。

但她并不提起小花旦后面的一桩婚事。

小区里的人都晓得小花旦结过婚,却不知全。只见小花旦带姆妈去新房住了三年,又带姆妈悄悄搬回来了。人们估计,是婆媳之间出了问题。而后阮家阿婆要把房子专留给小花旦,六颗行星跑过来吵过多少次,总算拗断,留下两人清静度日。人们便一口咬定,若不是当初逼得小花旦离婚,阿婆何苦千方百计保他。至于小花旦的老婆是谁,在哪里,没人问过。

直到暑假的一天,做头发的队伍里来了一个新面孔。这位客人听说城东有个蛮好的烫头师傅,就跟过来看看。到了才发现,是老熟人了。小花旦特意找出茶叶罐头,拍拍围裙上的灰尘,客客气气喊了一声,姆妈。这不大不小的一声,把树底下的阮家阿婆引过来了,两个姆妈在巧星美发屋的招牌底下碰面了。

丈母娘讲,阿星啊,还没讨好老婆啊,光杆司令准备当过去看了。

小花旦笑笑不响,招呼客人们一一坐下,自己上楼去泡茶了。丈母娘在店里走来走去,冷箭频发。

天天蹲在这种地方,搞这种娘娘家生活,哪个女人看得上,笑死人了。

阮家阿婆的耳朵不好,可是她想听什么,总是能听到的。

她讲,有种人在外头胡来来瞎搞搞,覅讲二婚头,三婚头四婚头也是省力的。吾阿星家教好,做不出这种事体。

丈母娘跳起来了,倷宝贝阿星稍微争气点,玲玲会得逼出去吗。阮家门不要后代,我屋里也不要吗。

哟—要后代不要面孔喽。

好了,覅讲了。老客人想劝一句。

要面孔,哈哈哈哈,大家听听看,娘娘腔不来事,还讲得出要面孔。

丈母娘比阮家阿婆年纪轻,块头大,喉咙响,这么一笑,店里鸦雀无声,我看呆了。只剩小花旦踢踢踏踏冲下楼来,轻轻说了一句,好了好了,覅吵了。老底子没吵够,过掉十多年还要来寻气吗。

他扶阮家阿婆上楼休息,叫丈母娘在店里等一歇,马上就来。又关照我把茶分给客人。

丈母娘却讲,哼,等啥等,要晓得是伊开的店,我绝对不会来的。转而对着客人,当初看伊一表人才,好说好话,心想有点娘娘腔也不搭界。想不着是只软脚蟹,真真苦了玲玲,不好讲出去。丈母娘推开我的茶杯,像一只憋足气的青蛙,冲着楼上提高音量,我么,这辈子见都不想见到,还要叫伊来帮我做头发,真笑死人。

楼上传来一阵骂,老赤逼棺材,死远点,一只嘴巴吃糠不清不爽,乌龟外孙还不晓得啥地方落的种!

我从来不知道阮家阿婆的耳朵这么好,喉咙这么响。我也从来没听过,小花旦天天讲的口头语会从阿婆的嘴巴里一个一个跳出来。小花旦却像被抢了台词一样,并不开口。

一个在楼上骂,一个边走边骂,于是那天下午的生意全都跑光了。小花旦倒不动气,他下楼收拾,把没人喝的茶都喝了,还提前给我剃了头。剃完头他提议去游泳,我们就去了旧厂边上的水池。他看起来心情不坏,游了几圈,买了棒冰,语气也比平日里温柔了一些。甚至让我觉得,结了婚又离的人是两个姆妈,而不是小花旦和什么玲玲。

晚上回到饭桌,我问,软脚蟹是啥东西。

妈妈说,小囡问这种怪搭搭的问题做啥,吃饭。老王说,哎呀,不大巧,现在不是吃蟹的季节。

我就不问了。 f8hhTFxX/dCgvMxa9OkuoZ34Wc8VNE8SYwxBvalIHyKZHK29wPKpeH0+6Ambl2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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