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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星美发屋门前有一株老樟树,是小区还没造的时候就长起的。

每到夏天,树上的知了脱过壳,一下就活络起来了。知了的脚明明抓在树上,耳朵却生在小花旦的店里。小花旦同客人呱啦呱啦讲话的时候,知了只听,不响。小花旦的吹风机一开,知了就跟着叫起来了。它们越叫越响,盖过吹风机的动静,盖过店里的讲话声,还带动起远处的知了。整个小区上空好像有一个巨大无形的吹风机在运转,到处荡着回响。等到小花旦的吹风机一关,知了晓得了,便识相地跟着停了下来。

有时若不识相,影响了小花旦谈生意,阮家阿婆就拿起手里的拐杖敲一敲香樟树,敲一敲,知了就不敢再叫了。

我讲,阿婆,知了是你养的啊。

阿婆胡乱点点头。她讲,虫么,不过是空叫叫,胡叫叫,吓一吓就好了。阿婆的耳朵不好,坐在树下从不觉得吵,可她仿佛也另有一副耳朵,时时刻刻按在墙上,听牢店里的客人是不是叫树上的客人抢去了风头。

她总是比小花旦更关心小花旦的生意。

阮家阿婆活着的时候,只要不下雨,常常搬一只骨牌凳坐在树底下,有时起身扫扫地,张望张望马路。阿婆若走来走去,就是走给人家看的。人家看到阿婆的头发挺括,心里便有数了,噢噢,小花旦今朝出来做生意喽。三个两个围上去摸一摸,感觉好,再进店里去问问。

阿婆一看到来生意,就高兴了,朝楼上大喊,阿星啊,客来喽。

阮家阿婆生得瘦小,皱皮躬背,一头白发却长而浓密。小花旦隔一阵学来了新发型,就先给姆妈做一个。网兜子罩住的,油光光贴着头皮的,盘起来的,蓬开来的,各有各美。有时也回归老法的麻花结,马尾辫。人家都讲,阿婆这张面孔,一看就晓得,年轻辰光不要太漂亮。

阿婆不自夸,她只夸小花旦,吾阿星手巧么,一只死老太婆,做出来也好看呀。

或是一并夸赞丈夫和儿子,阿星爸爸当年样子神气,吾阿星也神气的。阿星爸爸做事体细摸细想,全传给吾阿星了呀。

阮家阿婆平时话不多,一旦张了口,就是吾阿星,吾阿星。好像小花旦是个太阳,阿婆每天绕着他转似的。可实际上,丝厂的人都晓得,小花旦从小到大,无不是他围着阮家阿婆转的。

小花旦是阿婆的末子。

小花旦的大名,正是不识字的阮家阿婆取的。她讲当年自己预备同丈夫养十个小囡,当上光荣母亲,就能去天安门见毛主席了。丈夫进步,国家造卫星,他也想了个“造星计划”,要按太阳系十大行星(他以为)来取名,搞得有文化一点。水金地火木土,养到第七个,丈夫在睡梦中暴毙。阮家阿婆讲,我又不懂天文地理,只晓得光荣妈妈当不成了,日脚也度不下去了,管伊第七颗叫啥,索性就叫个星。于是阮巧星成了阮家七大行星之末,同六个兄姊围着姆妈转。

阮巧星虽是离得最远的一颗星,却跟得最紧,转得最快。

阮家阿婆当了一辈子的湖丝阿姐。她讲,好茧子泡在滚水里,要伸手进去,一边洗,一边剥。机器比不得人手,手抽的蚕丝不会断,出来的才算好货。我懂,这和做肉饼子,滚刀切的总比摇肉机摇出来的鲜,道理是一式一样的。

可是城里稍微有点关系的,谁会跑去做这种生活。两只手伸下去,再缩不回,木掉了呀。半天浸下来,十根指头肿得像胖大海一样。阿婆摊开手,缫丝工的手掌,到老来仍比平常人的厚很多。她讲,冬天蛮好,热烘烘的。倷就看,谁从来不生冻疮的,十有八九就是老阿姐了。到夏天公,真真下不去手。皮泡软,烫开,一抽就是一条口子,嘶一记,痛到心肝里。下了班,两只手通通红,好比木头砧板,上面全是印子呀。

我听了,吓得不敢回话。阿婆却讲,出好物什,肯定要吃苦的。

湖丝阿姐苦,阮家阿婆又是其中顶苦的。一人拉扯七子,三个上班,三个读书,还有一个背在身上,每天带到厂里来养。阿婆抽丝,小花旦在背上看抽丝。阿婆吃饭,先往背上的嘴巴塞几口。我插嘴,阿婆,你的背脊是背小囡背弯的吗。阿婆不回,只管讲,人家看不下去,就省一点给我们吃,空下来帮我领小囡。

阿婆又笑了,吾阿星真乖呀,不哭不闹,车间里人人待伊好。老话讲,遗腹子隔着肚皮听到姆妈哭,还没养出来就决心要待姆妈好了。吾阿星不单晓得肚皮里的苦,还晓得车间里的苦。三四岁已经端着搪瓷杯走来走去了。读了书,放学先到车间来。早班送饭,夜班来接,从来不肯同我分开的。人家讲,我好比养了个管家公呀。

一直跟到阮家阿婆退休,小花旦书不读了,顶职上岗,成了厂里唯一的男缫丝工。小花旦一上来,已经熟练得像一个老工人了。

男人做湖丝阿姐,到底上不了台面,下趟老婆也讨不好,阿婆讲,后来我托关系,叫吾阿星转到销售科去了。

阮家阿婆讲丝厂旧事,每每讲到小花旦转科室,就打住了。她说,一个人嘛,早前苦够了,老来就有的甜了。阿星爸爸生眼睛,晓得我命苦,派阿星来待我好。阿婆顶着时髦的头发,坐在店门口笑。

不讲了,不去想了。她摇起自己那双厚大的白手,上面泛起密密的黑斑,像摇一串熟透了的香蕉。

细姑娘大起来,要同阿星叔一样,待姆妈好,晓得吗。我点点头。只是阿婆口中的阿星叔,让人产生一种怪异的陌生感。我实在难以把孝子阿星和店里边剃头边陪客聊天的小花旦联系起来。照平常来看,阮家阿婆和小花旦并不多话。开店的时候,一个做头,一个看店。一个谈天,一个听听不响。关了店,一个出去白相,一个就待在楼上。小花旦钓了鱼回来,阿婆就烧鱼吃。小花旦跳完舞,空了两只手回来,阿婆出去买点挂面和熟食。怎么看都是阿婆在照顾小花旦。可是听大人讲,阮家阿婆自从守寡,到死没离开过小花旦。这些年她只跟着小花旦住,小花旦结婚,也是带上姆妈一道进的新房子。

我想来想去,还是名字的问题。阿星是阮家阿婆的阿星,小花旦是大家的小花旦。这是两个人。尤其在阿婆这里,她容不下第二种叫法。人家若讲小花旦怎么样,阿婆就要动气了。这个名字,阮家阿婆不喜欢听的。谁不识相,再讲,阿婆就要翻面孔,下逐客令了。

可是除了烫头的老太太称呼他巧星师傅,我们小孩子叫他剃头阿叔,小区里的大人都喊他小花旦,丝厂的人也是。这从来都不是一位耳朵不好的老太太能阻挡的事。

小花旦自己倒是不介意的。 UrAlOu9l8LnZu/bsCh1rE6DToFC6QJYcEnBxXYHeNNjEZvwI5toxy9oLTdf9+h2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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