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区虽小,理发店从来不会少。我读小学的时候,地面上竟同时开出了三家,哪一家都不缺生意做。东边便民理发店的阿姨戴一副酒瓶底子厚的眼镜,人们就叫她眼镜。眼镜的车棚因是自家的,价钿便宜,老年人去得多。西边惠民理发店的阿姨年纪稍轻一点,但块头大,人们叫她阿胖。阿胖开店的头两年,整个人像发糕似的发开来了。可她替人刮胡子刮出了名气,去过的都说适意,吸引了一帮男客。还有一爿开在小区门口的香樟树底下,不叫理发店,叫作美发屋,就是小花旦的地盘了。巧星美发屋店面不大,客不多,谈山海经 的人倒是常来常往。路过不细看,只当是老年茶室。
眼镜和阿胖作为竞争对手,时常隔空传话,相互抹黑几句,眼红几句,小花旦却从没人同他吵过。一来,小花旦讲,好男不跟女斗,二来,小花旦讲,我同人家做的不是同一趟生意呀。
我说,那你同外头的美容店是一桩生意咯。我指的是对面马路一些粉红色的铁皮屋。日光灯管拿彩纸包起来,叫人看着昏沉,几个皮松肉散的外地女人躺在沙发上,或坐在店门口,大冬天也要露胸脯,露大腿,三伏天还要擦厚厚的白粉。她们也叫美容美发。小区里哪个男人路过多瞄几眼,就要被老婆骂了。我放学走过也偷偷看,总想着这店里冷冷清清,如何开得下去呢。后来想明白,也许做的是夜生意,我看不到罢了。
小花旦瞪大眼睛,朝水泥地板狠跺一记脚,细姑娘不要瞎讲哦!人家卖人肉包子的,同我有啥关系!下趟走路不要东看西看,当心自家绊一跤。他拿起给客人喷头发的香水,先朝我脸上胡乱喷了几下,气味发冲。
小花旦的生意,同谁都不一样。他讲,五块十块的剃头生意,我不稀奇的。碰到老王这样的老相邻,旧同事,隔月去剃个头,不算数的。小花旦手脚快,三下五除二搞定,从没收过一分钱。巧星美发屋,专门做的是阿姨们的生意。小花旦讲,别说小区里,就是老远八只脚的老太太要烫头,要焗油,都情愿穿过大半个城来找我。
小花旦走的是一条龙服务。
老太太们要出客,要上台,想甩甩浪头了,早几个礼拜就要来巧星美发屋报到。小花旦先问好,穿什么,再定头型。人家若想不好怎么穿,索性全托给小花旦,一手包装。永红丝厂里跑了几十年销售,小花旦对穿着打扮颇有研究,真丝棉麻,料作款式,怎么显身形,怎么衬肤色,脑子里清楚得一塌糊涂。衣服还没做,小花旦上上下下一比画,一形容,老太太仿佛仙袍上身,头颈伸长,腰板笔挺,旁边的小姐妹齐齐叫好。然后小花旦再同人家细细讲,去哪里选料作,寻裁缝,不合身了找谁改合算。做这种事,小花旦本身就很来劲。老太太自然一百个放心,过几天,衣服乖乖拿来,排队等做头发,店里闹猛得不得了。
小花旦讲,人家给老人烫头,好比工厂流水线一样,烫一个,走一个,走出来都是一式一样的,有啥意思,人老了就不要寻开心了吗。小花旦就舍得花时间,给老人研究头型,好好烫,细细弄,走出去有样子,扎台型。久而久之,妇女队伍里传来传去,小花旦就做出了名堂。三五结伴而来的,从头到脚问一遍,一个烫,几个在边上看,蜜饯咬咬,闲话讲讲,也问几句自家等会要怎么弄。小花旦确确有这样真本事,一边干活,一边服侍看客,聊得人家开开心心,服服帖帖。
要论保养么,阿姐比我有经验呀,讲穿了,皮肤同钞票一样,多拿出来摸摸,就不会皱。
大家有缘做几十年小姐妹,为一桩事体吵相骂有啥好处?老来不比美,要比大方。
阿姨覅气,媳妇么,讲究一个以静制动。你不骂,人家也不会主动吵上来。一样的道理,你不下指标,人家反倒不好意思,屋里生活就做起来了。
老太太纷纷点头。她们讲,巧星这只换糖嘴巴,真真是甜的来。跑一趟巧星这搭,比寻个老娘舅还灵光。
巧星美发屋和保健品是一种道理,老年人里有口皆碑,正经人则视之为脓疮毒瘤。社区干部讲,人家东西两爿店虽说是小本生意,到底规规矩矩,有营业执照,有卫生许可的。你看看你这个地方,胡来。
进去检查,小花旦店里处处都是危险动作。电是从楼上接下来的,热水是煤球炉现烧的,烫头罩子万年不洗,各式药膏也没明确的来路,更不必说保质期。今朝用过了放进抽屉,下次再拿出来挤一点。小区每搞一次文明建设,巧星美容屋就面临一次严打。停停办办,实在撑不住了,有一天小花旦也搞了张营业执照,裱起来,挂在店门口叫大家来看,法人代表阮巧星,交关神气。谁晓得这个阮巧星仍是假的,是打给电线杆上的办证电话打来的。小花旦一边烧水,一边说给老太太听,两百大洋,给社区里买个放心。
小花旦讲,我做生意是做给客人的,又不是做给工商局的,要伊满意做啥。
老太太们听得有理,巧星美发屋便照开不误。她们不是不晓得安全问题,只怪小花旦的推销实在做得太好。人家店里贴了明星照,发型图,他这里专程有阮家阿婆做活体模特。
小花旦绝非每天都肯开店的,钓鱼要去,舞厅也要去的。他店门口贴着告示,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时间:下午12:30—5:30(星期四休息)。但实际操作从不按纸上来办。但凡营业的时候,起来做的第一个头就是阮家阿婆的。吹好弄好了,叫阿婆往店门口的树底下一坐,蒲扇一摇,人们就走过来看了。
哟,阮家阿婆,今朝漂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