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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攒了很多火车票。散在抽屉里看不出,叠起来竟有四五副扑克牌那么厚。这就对了,上大学起,我坐过很多趟绿皮火车,从上海南站出发,开往广州的、深圳的、海口的、昆明的,每一个方向我都坐过,每一条线路上售卖什么商品,牙膏、毛巾还是火车模型,乘务员的普通话带着哪种口音,我都知道,可我从来没到过这些地方。我总是第一站就下车了。

十二块五,是上海到我家的距离。如果人们坐铁路也像坐飞机一样计算里程的话,那么我的就不值一提了。一个钟头,去远方的人一碗泡面还没排队煮上,我就到了。我总想着,哪次能忍住不下车,一路坐到终点站,补完票出来,先给小花旦打个电话,喂,猜猜看,我在哪里了。

小花旦肯定会笑上一阵,细姑娘本事大啊,寻只茅坑,蹲下来摸摸看,屁股上是不是生满坐板疮了,讲完又笑一阵。

这是我和小花旦的约定。那时他一边往头上擦摩丝,一边讲,你要是敢坐到底么,我就出钱给你买三九皮炎平涂坐板疮,车钱也算我的。

口说无凭,我讲。

小花旦从挺括的夹克衫里掏出车票,每趟去上海,他必定挑一件派头大的穿,配一双擦亮的尖头皮鞋。又问我讨一支笔,在右上角写了999,一笔连到底下的名字。画完,继续打理自己的发型。他的刘海卷卷的,垂落几丝,余下则统统往后梳,左边的朝左后拢,右边的朝右后拢,撇出一个爱心形额头,金光锃亮。轰隆一声,火车到站了,小花旦朝前冲了冲,手上的摩丝擦了个花边球,四六开的头路也撞坏了,变成乡下的虫马路,一歪一扭的。

赤逼,火车开得来好比拖拉机,卵蛋都要震碎了,他骂。我们出了站,便去坐地铁,一路上他继续收作他的头。

并没有人说过,地铁站不只是等地铁的地方,它还有长长的过道,四通八达的出口。各式各样的店面围在其中,人们进进出出,随时都能停下来买点什么,吃点什么。这明明是个很有花头的商场呀。平时要进大厦才能买到的高级运动鞋,那时只与我们隔着一堵玻璃墙,它穿在模特的脚上,就像穿在路人的脚上一样寻常。我和小花旦走得很慢,与一个个模特或路人擦身而过,还是来不及看。

我问,这么多店,生意都做得出吗?

小花旦讲,怎么会做不出,有人开店么,总归会有人去。

那你讲,到底是先有人开店还是先有人要买呢。

小花旦顿住了,我们停在一家美珍香门口对望着。这个问题我老早就问过了。那时我还小,他还没下岗。老王在打麻将,叫小花旦带我去吃中饭。我们走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我说,路上开了这么多小店,怎么不倒闭呢,每一爿都有人去吃吗。

小花旦说,肯定呀,有人开么,总归有人会去的。世界上有交交关关 人,人家在做啥,欢喜吃啥,你一个人是想不通的。

我没听懂。

他讲,好比你养一只鸡,就会得一窝蛋,你有蛋了,就能孵出小鸡来。

那你讲,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小花旦卡住了,在一爿面馆门口愣了很久。他朝里望了望,转而问我,想不想吃鳝丝面。于是我们叫了三碗,多一碗带回去给老王。

这次小花旦还是没答上来。他同美珍香的促销店员并排站着,听到人家喊试吃,上前戳了几片猪肉脯,又戳了两片给我。

还有吗?我觉得味道很好,不好意思自己去要。

怕个屁,免费的呀。小花旦握着用过的牙签,又去戳了好几片。店员却翻了个白眼,端着盘子走进去了。我们只好平分手上的,边走边吃。

小花旦突然讲,细姑娘,你看这个地铁站,像我们小区吗?

我吓了一跳。地下广场多高档啊,我们小区算什么。

小花旦指着麦当劳,这个么,就是毛头的臭豆腐摊。又指着便利店,这是闵珠杂货店。再过去是怪脚刀的棋牌室,阿宝的修鞋摊。他指着远处的游戏机,旁边坐着卖玩具的人,蛇皮袋铺了满地。还有贴膜的人摇着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被他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像起来了。我们小区的房子,二楼才住人,底下都是车棚。如此一来,发大水了,也不至于叫家具浸烂在水里。十来平的地方,面朝马路,做做小生意正好,许多人家便把车棚租出去了。于是早饭铺啊,租书屋啊,剃头店啊,一爿爿老鼠打地洞似的开起来。整个小区像吊脚楼,地面上到处是小店,单元楼前后畅通,走来走去,闭着眼睛也能到。这些店有的白天开,有的在夜里,办了执照还是三无,搞不清。可什么店里有什么人,倒是固定的,绝没有哪一处冷冷清清。我问的问题,小花旦答不清楚的道理,兴许就在这里。

我们边走边看,给每一家店找到小区里对应的位置,车棚找完了,就去外面马路上的店找。馄饨对馄饨,小炒对小炒,服装店对缝纫摊。快到出口了,小花旦忽然大步朝前,跑到一家美发沙龙门口,三色灯管在身旁转个不停,映亮了他的夹克衫。

小花旦伸开双手向我介绍,你看,此地就是我的店面了,派头大不大。他身后响着吹风机和流行歌曲的混杂声音。

小花旦叫我帮他在店门口拍个照,我说这样不好。他讲,有啥不好的,快点拍一个。

迎宾小伙子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们。我赶紧接过小花旦新买的诺基亚按了一记,人影很小,店面很大。他眯着眼看了一歇才讲,嗯,大归大,生意还不如我那好呀。这话说得梆梆响。

小花旦点开相册,往前翻几张给我看。照片里一个大大的油头,顶着“巧星美发屋”的红字招牌,上面露出一截楼上人家晾下来的短裤和胸罩。

我比了比两张照片,朝他望了一眼。不像,不像。

小花旦讲,没办法,人嘛,到了洋气的地方,肯定就要变来洋气一点。细姑娘,你慢慢也要洋气起来了。他提手抄了抄我的短头发。及耳,及额,及头颈,大人称之为游泳头,下水了也不会变形。背后看过去,男生女生是一样的。

我的游泳头从小就是小花旦剃的。小花旦是我们小区的剃头师傅之一。 g7lSZzcrgYBJ3kDeDCaPKHplzG9mjRXDhrpgiARhD4syHvhTYnDGaNHLjOFF/t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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