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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在小区以外的地方见面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我和小花旦是小区里的两个人,却先后跳出了小区的围墙,现在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不再收揽于小区人的眼皮底下,这是一种奇怪的自由。

而我们来到嘉兴路,这又是一种奇怪的亲切,好像重新回到小区里,站在自己的地盘上。所以当小花旦大笑着向我打招呼,细姑娘,长远不见!我丝毫没有感到被时间拉长的陌生。尽管他的样貌发生了一些变化,头发长了,人瘦了,打扮时髦一些,发亮的衬衫拴在紧身裤里面,底下配一双底很厚的球鞋,看上去脚杆更长,却并没有使他显得更后生。老山羊到了年纪,总归变老了。我冲向他,就像小时候冲向他手里的棒冰。

嘉兴路是一条又小又破的老马路,在上海这么多马路里,它恐怕是不值一提的。你问南京路,人人都晓得,你问嘉兴路,人家就要把问号甩还给你了,有这样一条路?

这就对了,一条马路和一座小城一样,在这么广阔的地方,不值一提。

可我们走在嘉兴路上的每一步都劲头十足。出于阳光,或出于它的名字,我比参观任何沪上景点都要兴奋。而小花旦来过很多趟了,他的眼睛望来望去,自然而坚定。什么地方平常会有些什么,一一讲给我听。我们仔细看每一爿店面,每一扇二楼窗户里探出来的衣服和拖把头,好像这一切都仅仅因为门牌而与两个路人产生了深邃的联系。如果说电视广告与海报中的上海是一类,这里(后来加上定海桥)是另一类的话,我情愿走在另一类中,它让人平心静气,借由自己的记忆仓库对陌生的事物投射出莫名的信任感。我们再一次玩起在上海南站的地下广场玩过的寻找对应游戏,闵珠的杂货店,阿宝的修鞋摊,老蔡的粮油米店,这里都有,连同马路外的一条河,也和长水塘取得了表面的一致,细缓,闪银光,有人在岸边淘米洗脸盆,唰—唰—唰。

支弄的拐角有一间剃头店,小花旦停了下来,他说,你猜是我的还是阿胖的。

我说,阿胖的。你还在困觉。

我们探头进去,我猜对了。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男人剃头,她手上的推子发出再熟悉不过的呲呲声,与天花板上的吊扇节奏类似。

小花旦说,气煞人啦,到处都是阿胖的市面。

不不不,你去钓鱼啦。我安慰他,目光转向河边,堤上有个鸭舌帽。他坐得很高,白线拉得老长,深深垂入水里,毫无动静。我们走上去,不说话。小花旦讲过,钓鱼等于在练功,不好打扰的。围观的人,望望天,望望树,望对岸的高房子,都可以。若看一眼水里,看一眼钓鱼的人,就要看坏了。人和鱼的对峙,哪一方都承受不起多余的分量。小花旦晓得我吵,从不肯带我去。

我们在鸭舌帽旁边站了一会,悄悄走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我问小花旦,钓鱼好白相在哪里呀,不许说话不许动,像个木头人一样。

好就好在,不用动嘴巴呀。

你不是顶欢喜讲闲话。

我哪里欢喜,讲话么,都是做戏。

什么不做戏。

钓鱼不动嘴巴,不做戏。跳舞也不做戏,懂吗。

我不懂,可我突然发现,小花旦并不适合小花旦这种唱戏的绰号。

那天阳光正好,梅雨过完,天气清爽起来。我们在嘉兴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看奶箱,看报箱,看路边的盆栽,有老人或空着的藤椅子。中途我问小花旦,要不要帮你拍张照留念。

不要不要,自家门前有啥好留念的。

你不要我要的。我站到嘉兴路225号的米店门口,叫小花旦帮我按了一张照片。米店的招牌,和巧星美发屋一式一样,粗糙不平的白漆木板,上面是红油漆手写的两个大字,米店,笔势细软,挂起来有点歪斜。我的头也跟着歪斜了一下。

小花旦说,细姑娘,下趟我们就在这爿米店门口碰头。

我说好。米店外面有条长板凳,先到的人可以坐着等。

后来我在那条长凳上坐过好几趟,从没有碰到过小花旦。再后来,米店拆了。

小花旦说,走,我们到小区外头去白相相。于是我们走上吴淞路,穿过海宁路,又借道乍浦路和昆山路,去看苏州河。小花旦告诉我,过了河,对岸还有无锡路,宁波路。只是看上去近,走起来还要费点功夫。我们干巴巴望了一会,继续朝前走,终于转进了浙江路。小花旦不时拿出手机来拍,我不清楚他在拍什么,也跟着乱拍。我很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拍一张他的照片,再不至于往后常常想不起他细长的身体上,到底生出了一个怎样的脑袋。也许我被新鲜的困惑包裹了,比如为什么海宁路看起来比浙江路还宽阔,比如我们明明游走在南方小城之间,怎么老会不小心撞上哈尔滨、山西、天津、四川这些遥远的地方。小花旦也不知道,他像在赶路一样,只说,快点跑,快点跑。这些并不影响我的心情。边走边看,我高兴得全然不觉得累,也全然忘了要问他,这半年住在哪里,做什么生活,过得怎么样。我就像丧失了对过去的知觉,只顾眼前的乐趣。

在浙江路桥上,小花旦说,他听人家讲,上海还有一条嘉善路。我们不愿错过,继续往前走,可这一路上,远方的地名愈发密集地出现了,嘉善路还是没影。直到在地铁站的露天标牌上,我发现嘉善路竟然在另一个方向。小花旦气极了,赤逼,上海人会不会取名字啊。嘉兴到嘉善,还没有嘉兴路到嘉善路远呢。他愤怒地拐进路边一爿小店,老板,两碗鳝丝面。

我太饿了,只顾着吃。坐下来,还是没问小花旦这半年的情况。

那天我们最终没能去成嘉善路。小花旦问了老板,老板讲,嘉善路啊,哈远,走过去一个多钟头嘞。正午过后,太阳毒辣得叫人吃不消,我们只好作罢,转而进西藏路,往人民广场的方向去了。这一路像是预演过的,小花旦消化掉嘉善路的遗憾,边走边介绍,对附近了如指掌。我问,到哪里去。

这个地方嘛,我们有,上海也有,全国都有的。

什么地方?

于是他带我去了人民公园,这个他最常去的地方。 EQZ6S7CmIRYNzjteuPRcFcCPEy9bFTX7SZrOO0KjVbvQFJSpqh93k9Y2fu8ngf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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