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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大学的头一个寒假,我终于回家了。家里和从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许在这个收藏了你全部的过去,又难以随着你前行的空间,别说三四个月,即便是三四年不回,一旦进入旧地,它也能在一瞬间把你拉回无比熟悉的气氛与情境中,变回原来的那个人。比方说当我听到楼上楼下照旧为了浇花而饭前一吵,爸妈照旧因为家庭开支而争嘴,而我默不作声地待在房间里假装看书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仍是那个一无用处的游泳头。如果这时我走出去,说个理,大人会说,小孩瞎管啥!走开!

小花旦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小花旦回到小区里,仍然是那个在妇女队伍里出了名的嘴里灌了蜜糖的烫头师傅。

年底了,巧星美发屋里闹猛得很。一个老阿姨静候小花旦打理拨弄,三四个阿姨坐在后排细细观赏,诺基亚铃声不时响起,新生意又来了。门敞开,招牌歪斜,大树底下晾着几块湿答答的洗头毛巾,那只阮家阿婆坐过几十年的骨牌凳还在旁边,只是上面坐了另一位常住小区的阿婆,或许她也是当年的湖丝阿姐之一。这个位子不好坐,人们从不敢乱坐。常坐的老人,没有谁能熬得到来年开春。而敢于上去的,多半也知道自己日脚不长了。这一位,恐怕也是铁了心的。天越来越冷,她的眼神愈发邈远,而店里的生意愈发兴旺。这些熟悉的场景叫我感到安定,又莫名袭来一阵心慌。那两个从舞厅灯光球底下钻出来的男人,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和小花旦快一个月没见了。我的头发第一次斗胆冲出了他的管辖范围,却没有惨遭他的训斥。路过店门口,小花旦朝我眨了眨眼睛,细姑娘,样子好来!大家看呀,上海回来的就是不一样。他好像完全忘了那天从定海桥落荒而逃的我,头上是什么样子。

老阿姨们一齐转过脸来。我走进去,踩着软绵绵的头发丛,把那包弃置已久的工具放到他桌上。

早晓得你有好几副吃饭家生,我就直接扔掉了。我好像还很记仇似的,讲话硬邦邦。

哪好扔掉呢,那副是配给二十岁美女用的,这副么,我是专门给十八岁美女用的呀。此话一出,店里的十八岁美女们都啧啧啧发出了哄笑。我知道,小花旦又戳中她们心怀了。她们的心荡漾的时候,身体也会跟着前仰后伏起来,像一排种在河边的柳树,重心不稳,风一吹就扭啊,扭啊。而小花旦坐在岸边树下钓鱼,从来不为所动。他只关心他的鱼。

腊月里的巧星美发屋日日开张,高朋满座。人家都讲,剃头匠一年就靠两趟黄金生意,一趟在腊月里,一趟在二月里。这和浴室老板的生意经是一样的。靠近年关,每个人都要从头到脚弄得清清爽爽,好像除夕一过,好坏清零,大家又是全新的自己了。年复一年,小区里每个人都这样想,阮家阿婆也这样说过。

她讲,我一觉醒过来,吾阿星又大一岁啦,享清福辰光又近一点啦,多少开心。于是她撑过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正月一过,人们发现隔年的坏事并没有停止堆积,就像持续长长的头发一样,越来越密,越来越乱,于是大家又急着来剃掉烦恼丝了。

唯有正月不剃头,正月成了剃头匠的白相日脚。巧星美发屋大门紧闭。小区里另外两家呢,眼镜早就搬走了,阿胖的店还开着,她说刮脸生意不分日脚都可以做,别的女人却说她掉进铜钿窟窿出不来了,也有人说她勾引男人成瘾,一年到头还不肯松手。剩下的小花旦师傅,人们从不晓得他去了哪,也不挂心他的归期,一来他毕竟是神龙尾巴,二来,开春的生意,任谁都不会错过。可是谁也没想到,我也没有,巧星美发屋居然同店门口的老太婆一样,还没熬到开春,就永远停在了辛卯年的正月里。

没有社区改造,也没有工商局查岗,而是阮家阿婆生下的六颗行星不让他做了。

六颗星忍了几年,不能忍了。他们找来律师,说阮家阿婆的遗嘱没经过正规的公证,是立不住脚的。照理,这套房还得交给七颗星平分,绝不可由小花旦独占,哪怕他是唯一一颗没有卫星环绕的孤星。

小年夜,老五阮巧木跨过大半座城,站在店门口讲给大家听,巧星不要老婆,我儿子还等着出钱讨老婆呢。

可是不到六十平的两室一厅,在这样的小城,卖了又能分到多少呢。老大阮巧水就说,巧星想住,不是不可以,要么出钞票买下来,要么交房租,楼上和楼下都要交,当作补贴。

小花旦两样都不肯,没几天,六颗星就派人把他踢出轨道了。

这是一桩相当省力的事情。年初五迎财神,小花旦放过零点的鞭炮,自管作夜游神去了。天未亮,路灯也还没暗下去,楼上已经悄悄地换了锁。车棚全数被清空,那个多年前用红油漆手写的巧星美发屋的招牌也摘了下来,拗成错误的两段,一半巧星美,一半发屋,像个被打成残废的人平躺在地上,身下粘满了血迹似的火红的炮仗屑。环卫工还没来清场,假营业执照的玻璃框碎了一地,楼道散发出一股烫头药膏的气味,那只脏到不透明的蒸头罩子就堆在杂物的最上面,底下也许藏着我刚还不久的剃头工具。这一夜,小花旦的地盘上,唯独树下的骨牌凳毫无变化。和死亡沾边的家生 ,人们不敢触碰。

我路过的时候,六颗星早就走了。这天上午,小区里所有早起的鸟儿几乎都在大树底下集合了,没人敢坐下来。大家望望楼上,又望望楼下,不敢说话,干等着小花旦回来。我看到那块木头牌匾,想起九月里,我们在上海南站的地下广场,他拿给我对比的那张手机照片。油头,红字,顶上悬着人家晾出的短裤和胸罩。我心中仿佛有个人伸过一只粗暴的手,把照片撕碎了。

小花旦迟迟不来,早起的鸟儿便各自飞散开去了。我走过去,把巧星美发屋捡起来,一手一片,像在机场迎接贵宾一样,站在小区门口,等牌子上的名字回来。初春的清晨,路上人影零落。小花旦吃着鲜肉大包,跨着两条细长的腿从雾里走来,整个人单薄得如同被三夹板压过一样。他看到我手里的牌子,却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吊着细长喉咙说,细姑娘,下趟阿拉上海见啦!

小花旦什么也没带走。也许他有了照片,再无须什么身外之物了。我从他的遗产中捡了几样工具,连同那块招牌,一起藏进了自家的车棚里。

还有那只蒸头罩,原来当它被拆离机器的时候,单独戴上去是很美的,仿佛一个宇航员戴上他的吸氧头盔,就同时拥有了里外两个世界。小花旦摘下它,从此不在原来的世界。 OP0ADI6tjIH/9Cz2HLcNEy7la6Afuev1FmZ0jkYJHVabnlNY0tEplKV3mwowRm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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