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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我的缘故,小花旦的生意也许会在宿舍后面的草地上长久地做下去。可是他带我去了那个奇怪的地方,我就再也不要他来剃头了。

一月是我的生日。小花旦不知从谁那里听说我有个很要好的男同学,千方百计要帮我促成约会。他不给我剃头,反叫我留长一点,到时候改个样子,变漂亮点。我坚决不肯。小花旦的本事我有数,做惯了老阿姨生意,他给所有人烫头都会烫出老阿姨的风采。我绝不想把自己送去巧星美发屋那只脏罩子底下蒸两个钟头,端出一个又香又臭的钢丝球来。那种小孩面孔戴一顶假发套的滑稽感,几乎就在眼前。为难的是,我更舍不得花钱到外面的美发店去,只好一路拖延,头发越来越长。

直到小花旦再怂恿我,我冲他喊,我不想叫你弄呀,你弄得太老气了!

小花旦沉默了一会,他不生气,好像承认自己手艺老气似的,转而安慰我,细姑娘,我又没叫你回家弄咯,我们在上海弄,洋气一点,好吗。

小花旦伸手去掏皮夹克,我以为他要给我钱,结果是在翻手机,他讲,这种事情么,要找熟人呀。我不懂经,人家懂呀。

于是小花旦带我去了一个我从来没去过的叫定海桥的地方。它比学校更偏僻,这地方一点都不像上海,电视里没有这样的上海,世博会海报里也没有。

那天下着雨,有些阴冷。我们坐了很久的公交,最后在一条狭窄的旧马路下了车。街上除了全国各地的小吃,什么商店都没有,小吃摊又因为天气而各自收进了。两边的矮棚棚掉落着檐头水,敲打在支起帐篷的石砖上,大大小小的盆罐张着脸迎向顶上密集的漏缝。风一起,雨水依旧能打湿关不拢的香烟玻璃板,手推车上的毛笔字菜单,还有靠墙竖立的折叠餐桌。我们走过一条卖水产的小马路,腥臭飘满前后,装着鱼虾贝壳的水缸,浴盆和塑料板侵占了大半的过道,脚底下不是泡沫,就是闪着彩虹的油光。生意受阻的人们自顾自关起门来吃饭,打牌,说闲话。马路像一条小溪缓缓流向各条支弄,流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我们就在其中穿来穿去,绕过几个看上去差不多的公共厕所和出来倒马桶的睡衣阿姨,在一个三岔口拐进那条弄堂。我有些眼花,如果不是墙上的残留的海宝贴图,我大概会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放学必经的那个有美容店的地方。而小花旦看来是很熟悉这里了,就像熟悉我们小区一样。他快步走在前面,雨声大得我们无法说上半句话,我只好心虚地追随着他伞底下两条微湿的细脚杆,它们掀起的泥水不时淋溅到我的裤子上。

终于收了伞,小花旦引我进一栋稍许高些的、没有招牌的房子。鞋都湿完了,我有一种想回学校的冲动。

越走进去,室内的音乐显得愈发清晰,脚步声也密集起来了。黑暗中挂着一个闪动的迪厅灯光球,底下是年轻的面孔,各种发色,各种方言。小花旦叫我站着别动,他钻进人群,从里面带出一个年轻的男人。小花旦说,细姑娘,这是小彭。比我洋气多啦,懂门道。叫小彭来弄,肯定没问题。

还没从舞池缓过神的小彭说了几句被周围杂声淹没的自我介绍,我隐约听出了四川话的气味。他的刘海遮住了半只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也许小彭已经知道我了,一个想变好看又没钱又不要剃头阿叔帮忙的小姑娘。他带我们走出房子,周围的人好像都认识小花旦,他们经过,喊他巧叔。我和巧叔、小彭拐进另一条弄堂,几番逶迤,已经身处另一个有点像巧星美发屋的房间了。潮湿,杂乱,周围因为雨天而显得昏沉。沙发上散落着一些衣服,我隐约觉得那是小花旦的。

那是一个比此前的噩梦还恐怖的下午。我不明白小花旦为什么要把我交到一个陌生的小彭—也许是小鹏—的手里。小花旦一定也感受到我的紧张了,他宽慰我,不要紧的,有我在,怕啥呀。还让我和小彭讲,想要什么样的发型,直接说。我哪里开得了口。小彭问了一些,我不记得自己答了没有。

我们洗了头,涂了一些药膏,然后僵硬地坐下来。陌生质感的围裙把我牢牢压制在皮椅中,我感觉自己倒不如店里的老阿姨,她们至少可以热烈地讲话嗑瓜子,我却什么都不敢,只听到自己的头发咔嚓咔嚓被剪下来,闻到一些温热又刺鼻的气味。房间太暗了,我看不清镜子,也看不清沙发上的小花旦。我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戴上了那个半透明的头罩。和我预想的差不多,那里面闷热,叫人晕眩,就像过年前的公共澡堂。多年后我才发现,与它的窒息感更为接近的,竟然是上午八点半的地铁一号线。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就像墙上贴着的很夸张的非主流青少年一样,变成了一个看起来丝毫不是我的人。小花旦对小彭说,蛮好,蛮好。

可他一定也感觉到情况不妙了,匆匆和小彭打过声招呼,拉着我走出去了。雨停,天色亮起来,他看着我,面色十分尴尬,小声说,过几天,过几天长长就好了,头发么,总归要慢慢顺起来的。这话太耳熟了,从前在他和老阿姨的对话里,我听过多少遍呢,大约就是我所见证过的生意的总数减去听过的另一句“窝心吗,窝心下趟再来”,所剩下的时候了。

小花旦要请我吃饭,他说附近有一家定海炸猪排很好吃。我推说晚上有课,压着伞冲回去了。

那一路是怎么回去的,回去之后有多少同学带着惊讶或忍笑的语气向我打招呼,由于过分恐怖而全部忘却了。只记得我没去上课,守着浴室开门就冲,拼命洗头吹头,却怎么也弄不回去。小彭的手艺,比我想象中的小花旦的手艺更糟糕,更顽固。好心的本地室友问我发生了什么。听我说到定海桥时,她的梅花色指甲油都涂歪了。

你去那么偏的地方做什么!那里很乱的,都是外地人呀。这种事情,怎么不找你叔叔呢?

我解释不清,那个房间所带来的压抑和阴影还没消散,小花旦成了除口头语大王和做作后妈之外的第三个角色,一个我不明白的人。

我第一次主动给小花旦发了短消息,下趟你别来了。然后把书架上的工具都收了起来,扔进放鞋的抽屉。

第二天我拿着几乎半月的生活费,跟着室友去理发了。那里的店不叫店,叫沙龙。也不开在马路上,而是商场的顶层,紧挨着在玻璃橱窗内跑步的人群。洗头和剃头的小哥是分开的。我再也不用靠热水瓶里的水来冲洗泡沫了。一个小时,长胡子的理发师和室友聊着天,把卷过的和染过的痕迹差不多去除了。定海桥的迷乱终于离开了我,可我还是认不清我自己。

后来头发长到脖子了,贴着耳朵和下巴,我看起来竟然有点像小姑娘了。生日到了,和要好的男同学出去玩,他说,听人讲你换了很夸张的发型,我做了好久心理准备呢,这样很好呀,很可爱。他摸摸我的头发,于是我开始了第一次恋爱。带着这个被解构,被重构,又自然生长的自己的头,渐渐地,走在学校里,坐在图书馆,有人会给我递小纸条。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小花旦给我剃了十几年的头,我当了十几年的学生,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想不明白,只好把问题归结于我那个模糊性别的头,现在,我把它抛下了。

同时也把小花旦抛下了。

然而小花旦并不抛下我,那天他照例发了彩信,是在麦当劳的窗外拍了别人的生日气球。他还是没打字,我懂他的意思,细姑娘,又大一岁啦。他没忘记,他没忘记。 EWPwtQJHxr3OOPmwV5JPLd99+3KQjFQh8WPZXFpwGOKNeipsHb/ShLAwTl4I31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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