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被电视里的鸟吸引。它就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头看上去硕大无比,嘴也非常大。它转过头,正直勾勾地盯着一侧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似乎是从动物园拍摄到的视频。
“鲸头鹳几乎一动不动。”一位貌似记者的女性正说着,“它的英文名叫shoebill,意思就是像鞋子一样的嘴。”
它的嘴确实像只皮鞋,而且大得惊人。它头的大半部分都是嘴。
“它的脸真是奇怪啊。”坐在沙发上的妻子抚摸着肚子说道。下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虽说我的大脑已经理解了这个事实,可却依然没有什么真实感。
“它好像在笑。”画面中鲸头鹳的大嘴从侧面看去仿佛嘴角上扬,它脸上总是一副隐约浮现出微笑的游刃有余的表情,显得别有趣味,“颇有大人物的感觉啊。”
它就像个幕后首领。
“下次你出个新商品看看?”妻子指着电视说道。
“新商品?像这个的?”
“鲸头鹳零食之类的,嘴的部分用巧克力做。”
“我怕有些人会生气,觉得吃鲸头鹳太残忍了。”
“吃考拉就不要紧吗?”
“人们对于这些事情的判断总是出乎意料地不合逻辑啊。”
“我深有感触,”妻子笑说,“宣传部也负责受理投诉嘛。”
“客户支援课也属于宣传部嘛,我到去年为止还是其中的一员,收到了很多宝贵的意见,每天都在学习。”
比起事物实际上的重要性和危险性,多数人的情感会优先成为新闻和话题。令人感到不快的负面事件,会超越情理。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捕捉那种动物来吃不要紧,可抓捕这种动物就很残酷!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出轨的名人也是既有被宽恕的,也有被当作扰乱社会秩序的大恶人而遭到谴责的。重要的外交问题被搁置一边,跳跃姿势奇特的鼯鼠成了电视里的话题。无论信息如何被操纵和诱导,多数人都只是在直抒自己的情感罢了。
味道变了、分量少了之类的不满倒也罢了,讨厌包装的颜色,因为商品的名称和自己以前恋人的绰号相似而感到难受,因为好吃所以吃多发胖了,你们说怎么办?我要开始吃了,会是什么味道呢?打电话来问这些的人,语气竟也相当认真。
“你调了岗真是太好了。”
“都在宣传部里,所以说不定哪天就回去了。”
“哎呀。”
“这可不是我骄傲,我应对顾客的能力可是颇受好评的。”
妻子把这理解为玩笑话,可我并没有撒谎。
“岸君真的是很重要的作战力量,我真希望你能一直在这儿。”
决定调岗的时候,牧场课长对我这么说过。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您说我是作战力量,听起来好像已经斗志满满地要面对客户了呢。”部长笑说:“你能这样应对,实在是很棒啊。不过,也不能一直让你在这里应对顾客。当然你要是想回来了,随时跟我说。”
就在电视画面切换之前,我觉得画面中鲸头鹳的侧脸有些奇怪。我似乎还“啊”了一声。
“怎么了?”妻子问道。
“啊,我觉得我知道这只鸟。”
“不就是刚刚看了电视知道的吗?”
“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它,就好比在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地方,碰巧遇到了经常在公司前台打招呼的人。”
“啊,是会有这种感觉。就像健身房里的人偶尔穿了西装,就认不出他是谁了。”
“没错没错。”
可是鲸头鹳既没穿运动衫,也没穿西装。
我眯起眼睛,盯着电视画面。鲸头鹳那小小的眼睛冲击着我的记忆。是孩童时期在动物园里见到它时的记忆吧。
“哎呀,鲸头鹳这一动不动的,还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听见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一看已经不是在播放动物园的视频了,演播室里的艺人们就着这个话题说了开来。
“这鸟受到了惊吓也一动不动呢。”主持人说,“要是能拍到看到眼前的鲸头鹳动了,受到惊吓而飞起来的其他鲸头鹳就好了。”他评论道,“怎么样,像阿圣这样总是在跳舞的人,想必没法保持一动不动吧?”
我知道人气舞团里有一个叫小泽圣的成员。在舞团里他的娃娃脸格外突出,虽然体型纤细,但满是肌肉,跳舞的姿态也很优美。而且他的学历很高,似乎很有教养,在高中女生中相当受欢迎。
光对着他拍就让人觉得电视画面变得明亮起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本想让这个阿圣出演我们新商品的广告,不过没谈成。”我说,“他好像拒绝了。”
“他要是能来拍该多好啊。”妻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就是说呀,我都使出浑身解数了。”
“浑身解数?什么事啊?”
我还不知道这事是不是有说出来的必要,可嘴已经动了起来。是关于我所在的宣传部里负责新商品的小组组长的事。
“是位带了个孩子的母亲……”
“大家一般都不会称男人为‘带了个孩子的父亲’吧。”
我一边心想没这回事儿,一边继续说道:“总之,公司高层强烈要求小泽圣来出演新商品的广告,我也努力争取过了。”
“新商品?”
“就是那款棉花糖。”
“哦,那个啊。我挺喜欢的。”
“我也是。不过不是人人都喜欢的。在公司里也有人叫它怪胎啦,异类啦,‘徒花’ 之类的。”
“毁誉参半?”
“公司里的大人物只想着往上爬。”我带着点自嘲说,半开玩笑,半发自真心,“他们对于看起来会失败的工作,态度都很消极。”
“很聪明啊。”
“是狡猾才对吧。总之,他们讨厌这款不可能成功的新商品的负责人。”
“所以就去强迫那个组长了?”妻子深谙人情世故。
“总而言之,虽然认真负责的组长努力争取了,但是现在人气很高的小泽圣四处在做宣传,经纪公司的条件好像非常严苛,就连以前很神气的广告代理商都对他们点头哈腰的。不出所料,小泽圣没能出演我们的广告。”
“那是小泽圣错过了这个机会。”妻子指着电视画面说道。当然了,她也不是真心想要指责小泽圣。
“新商品的销售怎么样?”
“马马虎虎。虽然没有成为爆品,不过也没有亏损。”
“这不就是那位组长努力的回报吗?让那些推卸责任的上司心慌一下。”
“算是吧。”
我看见过那位组长下班后在走廊角落里打电话的场景。可能是因为不得不加班,在跟孩子说些什么吧。尽管很为难,可她仍然耐心地在说服孩子,看上去十分困窘。可其他上司却商量着去哪家店喝一杯,从她身边走过。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老实受欺、能者劳累多之类的话。
“我们公司有点不对劲啊。”
“名片也很奇怪。”
“是吧。”
为了和初次见面的人聊天时能找到话题,公司推崇将类似闲谈的信息写到名片上,比如自己的兴趣是滑雪啦,擅长塔罗牌占卜之类的。我的名片上写的是自己和某个名人是同一天生日。可是纸质名片已经渐渐过时了,而且要员工曝光和工作无关的私生活也很有问题,因此这种做法遭到了诟病。
电视画面上小泽圣的脸被放得很大,柔软的头发、清晰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瘦削的下颚,就算我一个男人看了也觉得挺有魅力的。
“真是的,都怪这个人。”
“他说自己很喜欢糕点,也经常吃我们公司的糕点。组长去了事务所好多次,听说对新商品进行说明的时候,阿圣本人也很高兴地在一旁听了呢。”
就算如此,可最后没有结果就等于什么都没做。好像高层的人在背后——不,不是在背后,而是光明正大地这么说了。
“既然如此,让他在电视上说些有可能起到宣传作用的话不就好了。”
“你这要求也太过分了。”
真正过分的事情还在后头。
电视里的小泽圣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休息的日子我就跟鲸头鹳一样几乎不动弹哦,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吃糕点。我最近很沉迷这个,”他说,“这款被棉花糖包裹的糕点。”
“啊,那个很好吃啊。棉花糖的柔软简直绝妙。”主持人如此应和的时候,小泽圣又笑着补充道:“是糕点界的超级新星哦。”
妻子手指着电视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向我说道:“这个是……”
我点点头,也知道自己的脸紧绷着:“是我们公司的新商品。”
也许节目的赞助商中并没有糕点制作公司,不过干得好,没有剪掉这一段就播出来了。
没有出现制造商的名字和具体的商品名称。可是,要猜出现在成为话题的糕点是什么并不难。
太棒了!妻子就像自己偏爱的选手被判定得分了似的举起了拳头。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手机上有好几条信息。发来消息的有学生时代的朋友、常去的酒吧的老板,还有新人研修时对我照顾颇多的便利店店长,消息的内容大同小异:“阿圣在电视上说的那个糕点是你们那儿的商品吧?”
“怎么了?”妻子对着边吃面包边盯着手机的我问道,“我看你在冷笑。”因为肚子变大了,所以她活动起来似乎很不方便,我总担心个子不高的妻子会失去平衡摔倒。
“瞧,就是昨天的电视节目。”听我说完原委后,妻子眯起眼睛说了句:“我要重新认识小泽圣了。”
到了公司一看,也可能是我的主观感觉吧,全公司上下都喜气洋洋的。我打开电脑看了一下邮箱,发现收到了几封其他公司的同行熟人发来的邮件,都用了“昨天的电视节目”“阿圣”之类的邮件名,里面开玩笑似的写着嫉妒我。
我不禁心想,电视的力量真强大,小泽圣的影响力真是了不得啊。当然不是所有在电视上被介绍过的商品都会畅销,这次只是赶巧罢了。
我正打算在开始营业前去趟厕所,却碰见了从电梯里跑出来的组长。
“干得好啊。”我跟她打了声招呼,她却气喘吁吁地说:“孩子突然说不想去学校,搞得手忙脚乱的。”说完又叹了口气,“好说歹说地安抚了他。不过好像没迟到,对吧?”
“不是这个,我是说昨天的电视节目。”
“昨天的电视节目?”
看起来她好像不知道小泽圣说的那些,我赶紧跟她说明了一下情况。让别人高兴也是我的快乐嘛。尽管我担心自己是否能完成好把这种好消息告诉当事人的任务,不过嘴上却说个不停。
一开始组长瞠目结舌,还困惑地问“为什么”。
“对方一定是感受到组长的热情了啊。”虽然我觉得那多少有些演戏的成分,可还是说道,“反响特别好哦。”
“我得跟销售部联系一下。”她终于露出了笑容,“不过并不是我一个人努力,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说那款糕点难吃得要死的部长们除外。”
组长忍不住笑了出来:“岸君,你可真敢说啊。”说完她便快步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听见宣传部里传出了掌声。这就说明,谁都知道最努力的那个人是谁。正义必胜这种说法可能有些夸大其词,可不知为何,我觉得很安心。
“呀,这可真厉害,好幸运哦。销售部那里好像来了很多订单和咨询。”部长非常高兴,声音比往常都要响,胸脯也比往常要挺,“我原本就觉得这款商品只要一有机会就能成,果然啊。”
净说谎。恐怕这样在心中指责他的不止我一人吧。我很想知道组长现在是什么表情,可从我的位子只看得见她的后脑勺。
“说不定我们公司也终于到了要在墙上装大电视的时候了。”部长说。
大电视是一般老百姓的叫法,其实是指在大楼安装的大型显示屏。最近,这已经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了,不过好像在本公司创始人也就是第一任社长那个时代,“大电视”就是成功的证明。“在自家公司的大楼装大电视!”已经作为让公司充满活力的口号,渗透了全公司。
我们公司是业界的大公司,拥有数千名员工,所以很多员工都觉得是不是应该安装大屏幕。可是也有上司说是为了保留那句口号,所以才没有安装。
“话虽如此,不过好事多磨。不知道哪里就有陷阱哦。”部长如此说道,就像喊了一声“打起精神来”的口号。
我想都没想到,真的会有陷阱在等着我们,而且那个坑还是当着我的面挖的。
那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袭来。我掀开床上的被子坐起身来,心想:这是哪里啊?也许是因为睡蒙了,站起来的瞬间,我有一种胃部抽紧了似的紧张感。
明明才刚起床,我在防备些什么呢?
“你做噩梦了。”妻子看了看我的脸担心地说,“不太常见啊。你没事吧?”
“噩梦?”我想不起来了。
“我睡得不安稳,想醒却醒不过来。”
突然,我感到脚底有一阵寒意,产生一种像是从高处掉落的感觉。我反问自己,难道不是掉落而是被另一个自己吸进去了?
就像被咕噜咕噜地吸进了旋涡中。
咕噜咕噜?旋涡?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是指什么。
“是不是突然想起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情?”
“要说过去不愉快的事情,那就是小学时被霸凌和……”
“父母离婚?”妻子说。
“没错。”
因为我和妻子在婚前交往的时候,就互相聊了很多幼儿时期、少年时期和青春期的事,所以我孩提时代遭到蛮横无理的霸凌,还有大学毕业旅行时遭遇火灾的事情,妻子都一清二楚。
上班后,等待着我的是部长的传唤。
我心想会不会是要派我担任新项目的宣传负责人。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我看见了部长身边的牧场课长,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牧场课长是顾客支援的老手,多年以来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投诉和无理的咨询。不仅如此,他无论何时都很稳重,然而朗声唱出《牧场绿油油》 也毫无违和感。牧场课长在公司内也是少数值得尊敬的上司之一。这种情况下,除了他说“岸君,回客户支援课来吧”的画面之外,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可能。
“岸君,你也不用露出这么开心的表情。”牧场课长笑说。
“没有,那个……”
“你就乐吧,阿岸。”部长的声音总是干劲满满,让我全身为之一震。
“啊?”
“牧场课长他啊,说需要你的力量。”
我眼前一黑。果然是要我回客户支援课去吗?我还以为终于从洞穴里爬出来了,难道又要被拉回去了吗?
“不,这只是暂时的。”牧场课长说。他是明白我受到的打击了吧。“你的后任鲛冈君稍微有些不在状态。”
“鲛冈?”
鲛冈是早我一年进公司的前辈,他体格强壮,脑子也转得很快,轻巧的步法和巧妙的话术让他在做销售人员时很是活跃,可是他为了接替我被分配到了客户支援课。
交接时听完我的说明后,鲛冈还放言说:“总而言之,就是处理投诉对吧?只要道歉就行了吧?”我当时有些不安,可是顾客应对方法并没有正确答案,于是我也没打算对比我年长的鲛冈进行指导或是提建议。
“鲛冈前天开始就休假了。”部长皱眉道。
“感冒了吗?”
“说是推盘 了。”
“推盘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撂挑子不干了。他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了。”
“工作还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总之不得不找个人来代替他应对顾客。”
“所以呢?”
“被人需要可是很厉害的哦,阿岸。牧场课长可是点名要你。”
“不好意思啊。”圆脸的牧场课长像是作揖似的双手交握,“岸君,你很可靠。”
我无法拒绝:“只是暂时顶替一下吧?”最多只能确认一下。
“当然了。”部长点点头又说,“不过你要是表现好的话,可以从代班变成常勤哦。接下来你们两个人聊吧。”接着他就迅速离开了会议室。
“鲛冈他是怎么回事啊?”我问牧场课长。
“我想让你听听这个。”牧场课长操作起了手边的电脑。
片刻后,电脑里播放出了声音。我立刻就听出来那是电话接待顾客的录音。客户支援课会把和“重要顾客”的沟通全部记录下来。广播上说这么做“是为了提高今后的服务质量”,可其实是为了防止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而对负责人的言行进行检查。
电脑里传来女性的声音。“所以啊,我刚才已经说了,寄到家里的商品混进了图钉。我孩子因为这个弄伤了口腔。以为是棉花糖,结果一吃发现里面有图钉,你明白这打击有多大吗?”
棉花糖?图钉?
“真的非常抱歉。”
说着谢罪的话的是鲛冈吧。不好,我心想。很明显他的话里没有包含任何感情。对于来投诉的人来说,一个劲儿的道歉,而且是诚心诚意甚至是夸张的道歉都是必要的,说明情况和辩白都得在道歉之后。
果然,那位女性突然激动起来。“我不需要你这种干巴巴的谢罪。你打算怎么办,请快点说出来。现在要是不真挚、迅速地应对的话,事态可就无法挽回了。”
确实如她所说,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竖起耳朵听鲛冈的反应。刚才那些没什么诚意的谢罪台词里还带有些不安,虽然应该说是意料之中吧,但我在听见鲛冈呆呆地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后,还是惊呆了。我甚至还听到了咋舌的声音。
这可不妙。
鲛冈的应对就像差劲案例的“教科书”。印刷出来就能展销了。
在我面前的牧场课长已经知道这些内容了吧,他脸上露出了自己教的弟子给社会带来了麻烦的表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这位女性好像前天也打电话来了,那个时候开始就是鲛冈君在应对。”
也就是说,是在新商品因为那个小泽圣效应而大卖的几天后。
从“棉花糖”这个关键词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这通电话里的女性投诉“混进了图钉”的就是那款新商品。
“稍微成了点话题卖光了,所以就松懈了?”
面对这位女性的话中带刺,鲛冈回应道:“现在陈列在店里的都是在大卖之前就出厂的——假使您说的是真的,商品里真的混进了图钉的话。”
“你不相信我?”
“即便如此,那么在工厂里混入图钉就是更早之前的事情,是在现在的大卖和售罄之前。”
“所以又怎么样?你是说混进了图钉也没关系吗?”
这下又不妙了。
几乎不会有在我们说明原委后,对方就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表示接受的案例。是不是想蒙骗我?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你没有在反省吗?——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像这样把对方激怒。
“我说,你说这种话可是会后悔的哟。你要是诚实应对的话,我也会再考虑考虑。你要知道,小孩子可是受了伤。”
“知道了,知道了。”鲛冈仍旧做出不上道的应答。
停止播放音频后,牧场课长低垂着一边的眉毛说道:“鲛冈君好像有些累了啊。你看,因为那款商品突然卖光了。”
“啊,因为阿圣。”叫他“阿圣大人”都可以。
那款商品本来味道就极具特色,是那种喜欢的人就会很喜欢的糕点,只要为人所知,人气暴涨的可能性也比其他商品要高。
可是它出人意料地迅速、大量地从市场上消失,也就是说它被送到了比想象中多得多的消费者的手中,这样一来,纠纷也必然增多了。随着接触商品的样本人数增多,做出预料之外的行动的人数也会增多。至少会出现“买不到吗”这样的投诉。
“鲛冈君突然忙了起来,积攒了不少压力吧。”
“他这么应对顾客的话,也有可能会把事情弄大吧。”
说完我才意识到:
事情已经弄大了吧。
因此我才被叫回去当代击 。
“啊,不是代击啊。代击是机会来了的时候才被派上去的。”
我更像是危急时刻出场的中转投手 。
我想象过的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从牧场课长的口中说了出来。
因为疲惫的鲛冈没有集中精神而失礼地应对了顾客,也就是那位女性,她开始运用SNS(社交网络服务)控诉这次事件。虽然是近乎匿名的形式,但是某位影响力巨大的人物参与了这个话题,事件一下子扩散开来。
现在十分流行的那款糕点里混进了图钉,不仅如此,糕点制作公司的回应还很恶劣。能卖就行,有人买就赢了,这种傲慢在这次事件里集中体现出来了。
这样的声音似乎在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的。
“就在昨晚。”
通常在一夜之间这就会成为网络世界里无人不知的大事件。也就是说,在我睡觉期间,我们的社会沸腾了。
“小泽圣说的那些也是作秀之类的流言好像也满天飞了。”
“可是,图钉为什么会混进去呢?”
“我不知道啊。”
“要混进去也是在工厂吧。”
“现在正在对工厂进行紧急调查。”
要弄清图钉混进去的情况倒还容易,要证明图钉不可能混进去却很难。原本我就认为不能百分百保证不混进异物。
“这要怎么办?”
我指着笔记本上显示出的网络搜索结果。我不禁觉得这些就像是要将我们毁灭的咒语,或者是一个装满了想将我们拖坠到地狱底层去的饿鬼的罐子。现在这台电脑上的搜索结果还在持续不断地增加。
啊,太恐怖了。我不想谈论这样的一个世界。可是,不谈就解决不了问题。
“事出突然,今晚会在见面会上进行说明。”
“啊,见面会?”网络上的恶评和骚乱无非是在虚拟世界里发生的事,置之不理的话,过些日子就会平息的——能摆出这种优哉游哉的态度来应对问题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现如今,轻视导致损失扩大,最终酿成大祸的案例很多。要尽早采取明确的应对方法,以将损失降到最低。这是事实。“可是,网络上发生大骚乱还不到半天,现在是不是太早了?现阶段主张商品里混入了图钉的只有这一位顾客,对吧?”
“要是有很多图钉被发现的话,那倒应该召开见面会。”我继续说道。
我把目光投向电脑,想象着里面有好多小鬼正肩并着肩,“哼哧哼哧”地制造骚乱。
“刚才开了晨会,高层的人很着急啊。”牧场课长苦笑道。
说好听点是历史悠久的大公司,但不可否认的是,一成不变的旧体制拖了公司后腿。尤其是那些有管理职能的人对互联网也不熟悉,他们散发出对此既不关心也没有兴趣的浓烈气息。
“因为无知,所以产生了极端的胆怯。”
这些人开始强硬主张,应该在话题闹大前及早应对,最好召开一个见面会。简直就是随胆怯生出的恐慌。
“我知道岸君你想说什么。你是担心现在这个时候召开见面会反而会引人注目,让事情越发闹大,对吧?”
“虽然和混入异物不同,可我想起了那件事。是前年吧,流感的事情。”
“啊。”牧场课长表情扭曲,他似乎也还记得。
那是欧美发现了新型流感,感染人群扩散时候的事。一开始疫区都是很远的地方,我们还悠闲地觉得国外的情况真严重啊。可到了重症患者增多,WHO(世界卫生组织)发表了重大说明,出现了死亡病例的时候,日本国内才弥漫起了紧张感。
机场的检疫加强了,说是不能放哪怕一个病毒进入国内。当然了,用来表示病毒的量词并不恰当,但传达出了那种紧迫感。WHO一开始就对机场的检疫效果提出质疑,发表了“我们关注着日本的状况”这样令人苦笑的评论。就在这个时候,东京都内私立高中的学生去加拿大毕业旅行,感染了新型流感。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国!
世人严厉地斥责了这所高中。我倒没有积极地发泄自己的愤怒,但也觉得“毕业旅行就不要去了嘛”。
结果,那所高中的校长召开了记者见面会,说明了情况并谢罪。可是记者提出的过于执拗的问题,却是披着提问外衣进行的谴责。
“感觉像是一场集体动乱啊。”
“而且那个时候,治疗药……对吧。”
“发生了什么来着?”
“有人把政府的储备仓库给烧了。”
我想起来了。那次新型流感引发骚乱的时候,确实发生了保管起来的治疗药被烧掉的事件。大家原本就已经因为不安而神经紧绷,毫无疑问,失去了大量重要的药物这个事实越发令我们无法平静。
“因此,大众的谴责情绪越发激烈,事情演变成了最坏的结果。”牧场课长同情地说道。
可能是因为精神上疲惫不堪,校长跌下了地铁站台,丢掉了性命。“在那之后,新型流感通过许多途径迅速传播开来,而且和此前的流感并没有很大区别。”
因为正好在大家满心戒备和恐惧的时候受到了关注,校长独自一人承受了所有谴责,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说到记者见面会,我就会想起那次的事态发展。”
“可是,今天见面会的主要内容不过是发表由于新商品出乎意料地畅销,所以要暂停生产。”
“啊,是吗?”
“公司觉得到时是不是应该报告一下,由于出现了混入异物的信息,所以要再次检查一下生产渠道。”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大家可能会认为我们不是害怕网络上的骚乱而反应过激,而是对纠纷进行细致的应对处理。
“这样倒还行。”我的回答有些事不关己,“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甚至想问,怎么做才能得到原谅呢?
“我想让岸君来写见面会用的文书。”牧场课长的眼角带着皱纹,脸上浮现出了七福神似的笑容。
“文书?”
“记者见面会由宣传部全权负责。到时候的应对手册必须由客户支援课来做。我们部门参加记者见面会的机会少,不太熟悉。岸君你在我们部门的时候能出色地应对纠纷,大家也都很依赖你。要是在见面会上能够活用你的应对技巧,那可帮了大忙了。”
被夸奖我很高兴,这是事实。我沉浸在羞涩中,自知脸色和缓了不少。不过不能松懈。为了拜托对方做一些强人所难的事情,有一种方法就是给对方戴高帽,让对方心情变好。
“我刚才也说了,今天的见面会……”
“啊,等等,牧场课长,是今天对吧?”
“刚刚才说过,见面会是在今天啊。”
“见面会的准备也是在今天进行吗?今天准备今天做?”
牧场课长不会认为我的说法只是在玩文字游戏,可他温柔地笑了。
“事发突然,真的很抱歉。不过也不是要你写答辩的剧本,最好不要说那些话,最好不要断言,只要汇集一些应答的禁止事项就够了。”
我心中也确实觉得这点活自己应该还是能干的,而且即使只是作为一名公司职员,我也无法拒绝。
客户支援课有六名职员,和我还在的时候没有区别。大家都半开玩笑地说着“欢迎回来”“复职了啊”把我迎了进去,而我只是马马虎虎地问候了一下。总之,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较量,我借用了一张空置的办公桌,开始盯着电脑看了起来。
我找出了自己以前制作的文档并打开。
这是我把自己的经验、读过的几本书,以及在咨询研修中学到的东西总结起来后得出的投诉处理心得。决定调职的时候,我曾抱着再也不会回到这个部门来的心情,想过要把这个文档删除,不过最后没删,就这么放着真是太好了。
对方说的话,首先要好好听着;严禁使用“可是”“但是”之类的转折用语;一心一意地放低姿态谢罪;不回应强制下跪的要求和超出常识的谈判。上面既有诸如此类的基本事项,也有“只顾着防守,一个劲儿地道歉的话,也有投诉者会因此而更加来劲儿”这样因为我自己的惨痛教训而记下来的内容。
有的人是通过攻击毫无抵抗的对手来发泄压力的。那种情况下,无论我方怎么赔礼道歉,对方都不会停止攻击,而是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因此,不得不适当地进行反击。当然,对方会怒言“你们对自己的过失置之不理,还这么嚣张”,而我们则以“关于过失我们当然会谢罪,非常抱歉。但是,您刚刚说的恕我们难以接受”,这样冷静、毅然决然的态度来应对。
虽然这么做有风险,可本来面对这种只为了泄愤的人,不停真挚地道歉也会有风险嘛。我们会对不合理的事情进行反抗哦,多数情况下像这样表明我方的态度会进行得更顺畅。
重读这些,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也曾是个很努力的人呢。
我还在的时候,没有经历过发展到要开记者见面会的事态。牧场课长说“我们公司不太熟悉”,可是这么大的企业常年贩卖众多商品,能说出对这样的纠纷不太熟悉,也许也是非常幸运的了。
因此,我记下来的注意点主要都是来自自身的经验、商务网站和书上写的内容,以及咨询公司教我的东西。
从鞠躬的角度和低头的时间,到应该注视着排在面前的记者们的哪个部位说话,这些内容都要逐条写下来。
应该完全舍弃“我们也是受害者”之类的想法。
如果内心深处存有“我们也很难办啊”“我们可能是被冤枉的”之类的想法,那么自然会在行动中反映出来。
我写了几条注意事项后,稍微想了想,又添写了一句“以下只是我个人的看法”,然后把以前的感受补充了上去。
我觉得使用自然的语言,给人留下的诚实印象会更强烈。
如果使用“我们深感遗憾”“我们正在积极地思考”“我们会妥善处理的”之类的惯用语句,会给人一种我们是用了“不得罪人的套话”,从而想要逃避问题的印象。有些人认为不能糊里糊涂就谢罪,我理解这种想法,不过一般人都会觉得直率地道歉更容易博得好感。最终如果证明我们是没有错的,那不也挺好的吗?
总算把我的谢罪见面会心得整理好了,我在下午两点把文书交给了牧场课长。
课长让我做了几处说明,最后向我致谢道“这真不错啊,太感谢了”。这让我心情大好,可见牧场课长很会打动人。
“不过,事情变得有些严重了啊。”我说。我早上听说了这件事后,偶尔会去网上搜索一下信息。可是该说是在意料之中呢,还是意料之外呢,对我们公司的批判之声相当高涨。渐渐形成了一种大家应该团结起来,发动更有效的攻击的氛围。我认为召开见面会进行说明恐怕为时过早的想法也许错了,我开始觉得要感谢那些胆小的常务们了。
因此,傍晚公司召集出席见面会的人员开会,我也去进行资料说明时,在场的人都出乎意料地不太紧张,我大为吃惊。
也许是之前的小泽圣效应引发的新商品大卖热潮,让现场的管理人员产生了乐观的心态。
确认完关于见面会的主要目的,也就是报告生产暂时停止的资料后,“接下来是关于图钉的事件”,牧场课长站起来,根据已经分发的资料开始说明情况。可宣传部长却断言“反正网上说的都是假的吧”,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不,现在这个时代,慎之又慎地礼貌应对才能减少损失。”牧场课长说。
不知道这话是被听成了“我建议”,还是“现在这个时代”被理解成是在批评“你们过时了”,看得出来部长如芒在背。
表面上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牧场课长开始草草收拾分发出去的资料。
“晨会上,我们的常务们很害怕啊。”宣传部长露出了笑容,“因为那些人对网络一无所知。”
说着这话的部长自己也小瞧了互联网的恐怖之处。
“总之,只要按照这个手册上说的来做就行了吧?”我都没看见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可以的话,见面会上唯独这件事由我来进行说明比较好。”牧场课长说道。
“不了,用不着这么麻烦你。”宣传部长有些不高兴,“牧场课长很爱出风头嘛。”
我们公司从创业者到第二代社长是世袭制的,可是之后都是由公司职员就任社长。也就是说,不管是哪个员工,原则上每个人都有晋升为社长的资格,因此,部长很明显就是盯着那个目标。对于同为公司职员的人,他根本不隐藏自己的竞争意识,而是拼命想要立功。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且只有不好的预感。
我正这么想着,商议结束了。在离开会议室回去的路上,我追上了牧场课长,问他“你还好吗”。
“不太好。”就连牧场课长看上去也有些不安,“我只叮嘱了一定要好好遵守岸君你整理的资料说明。”接下来他的话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发展成最好的情况,也能避免最糟的情况。”
“我没逃掉。”我在公司的走廊里给妻子打电话,“现在是最糟的情况。”
“看上去是这样呢。”
妻子已经知晓了事态发展,并不是因为夫妻之间的心灵感应或者不祥的预感之类。这事在我告诉她之前,就已经上新闻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很多事赶在了一起。”
到现在公司都没有查明原因的打算,见面会以巨大的失败告终。
最初栽的跟头,可能也是最失败的地方就是,出席见面会的我司宣传部长忘了带资料。后来我才知道,他好像是把牧场课长给他的资料和其他的文件弄混了,把见面会要用的资料放在了自己的储物柜里。一起出席见面会的其他人也全都没带资料。
这也就罢了,向我或者牧场课长求助不就好了。我们在见面会会场一角待命,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突发的麻烦或是预料之外的骚乱。所以,他要是能给我们信号,即便没有,哪怕能让我们看出他发愁的样子,应该就能做出处理。这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竟然把这么简单的事情弄得那么困难。
这完全是出于他的自尊。
宣传部长原本对公布此次的图钉事件没什么兴趣。他之前觉得就这么点事儿,还马虎了事地说“做就行了吧”。
也许照他的预计,这点危机总归是能化解的吧。他甚至还说出了“你们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辩论队出身啊”这样的话。
可是,在谢罪的场合需要的是赤裸裸的谢罪姿态,绝不是巧舌如簧者玩弄人的态度。更何况他还没带资料,所以他没有说具体的信息,只是在重复表达暧昧不明的话语。
靠这种态度能有今日,宣传部长的人生可谓运气绝佳,我们公司也可以说是很幸运的吧。
一开始记者们没有表现出对异物混入的通报的关心,可他们察觉到宣传部长想要搪塞过去的时候,也突然提高了攻击力,接连不断地投来了问题。
语无伦次的部长之所以变得语无伦次,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换句话说此时自尊心仍是他最大的敌人,于是他更要掩饰。
这要是在拳击比赛里,我现在就想把毛巾扔进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牧场课长看不下去了,他正打算跳出去。
就在这时,部长还没完没了地说道:“工厂里怎么可能有图钉混进去呢?这是不可能的。”
啊,他说出来了。我心想。
禁止行为集里应该写到,暂且不说还在调查阶段,哪怕是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后,也最好避免断言“百分之百没关系”“绝对没问题”。因为无论管理体制多么严谨,异物混入的可能性都不可能为零。断言后再逆转会加大损失,所以姑且应该留有辩解的余地,避免断定。
很明显部长情绪化地作出了断言,记者们沉默了一瞬间后就作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你说了“绝对”对吧!图钉事件只是有人找茬对吧!万一查明是贵司的责任,真相大白之时你们要怎么处理呢?
问题的内容就是这些,记者们开始用稍微文雅一些的语言发起了提问。
见面会一下子吵闹起来,变得难以收场。
“会怎么样啊?”电话那头的妻子好像很担心。我有点害怕她是不是甚至有些担心肚子里的孩子。
“不知道,不过今天我大概会弄到很晚,可能就住在这儿了。”
网络上批判的声音甚嚣尘上,和白天不是一个等级的。不知道存在多少真正拥有正义感、义愤填膺的人。很多人是抱着过节似的心态在闹事,总之我们公司被狠狠敲打了一番。
刚才举行的见面会起到了反作用。
“明天你能坐首班车来上班吗?”大概三十分钟前,牧场课长满脸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一到早上,进入营业时间后,网络上的批判、不满以及不愉快的想法毫无疑问都会蜂拥进这个现场中的现场。我们已经收到了很多投诉的邮件,电话也会被打爆,肯定还会有新闻媒体前来采访。因此要早点来公司为这些做准备。
“今天我就在公司里睡了,也必须思考一下对策啊。”
“不好意思啊。”
“牧场课长您才辛苦了。”
那么,在见面会上失了态的人现在在干什么呢,妻子问道。
“回去了。”说完我还是苦笑了起来。宣传部长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可能把这件事理解成“失败了”,也可能只到认识到“丢人了”的程度。他完全不听牧场课长关于情况说明和采取对策的必要性的申诉,借口自己头痛早早地回去了。
妻子也呆呆地叹了口气说:“你别太逞强了,要好好睡觉啊。”
我抬起头,口水从嘴里滴了下来,我赶紧擦掉。我忽地看了一下四周,原来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在公司。面前有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我好像是趴着睡着了。
我举起双手,伸展了一下身体。
在职场迎来早晨的那一刻,尽管明知昨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不是做梦而是现实,可我还是希望那是一场梦。
我战战兢兢地敲击着电脑键盘,窥视新闻网页时,我们公司的名字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伴随着“大逆转”“态度突变”之类的词语,“怎么能原谅这种态度恶劣的企业”之类的声音也沸沸扬扬的。不购买运动自不必说,甚至还有人提出了各种降低企业价值的主意。面对一个目的,团结一致发挥力量本令人感动,可因为这股力量攻击的对象是自己,所以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来。我必须冷静下来。
“岸君,不好意思。辛苦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牧场课长正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睡着了。”
“不稍微睡一会儿不行啊。我也是刚刚才起来。”
从他干巴巴的皮肤和充血的眼睛来看,他这话是在说谎。会议室的桌子上摆放着复印好用来分发的资料,是牧场课长和我加急制作的应对手册。
“还剩两个半小时吧。刚才我跟高层交涉,请求了支援,之后还会再来五个人。”
“电话应对和邮件应对分开做吧。”
我无意中看了一眼手机,母亲发来了消息。上面写了她很担心我们公司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似乎对临产的妻子也很挂念,可正打算赶过来之际,父亲却闪了腰,没办法留下他一个人。在我成人之后,母亲不知为何跟离婚的父亲复了婚,现在两人在一起生活。
我回信说,我这边自己会想办法的,你照顾好闪了腰的父亲吧。
随着营业开始时间的临近,我觉得自己所站立的地方突然变成了悬崖的边缘。
我只知道敌群正从大海的另一面赶来。囤积了大量火药的轰炸机正飞行而来。
现在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广阔、美丽的蔚蓝天空,所以会产生“真的会来吗”这样的不安,当然了,这也是因为想把注意力从恐怖上挪开的缘故。
敌机确实正朝我们飞来。
“你不用露出这么吓人的表情。”
听见牧场课长说话,我吓了一跳。
我的意识从在悬崖边监视的景色中回到了职场上。
我浏览了一下连夜突击做好的资料。已经用订书机钉了起来,量并不是很多。内容从电话应对的说明开始。
对昨天发生的事情作出反应而打电话来的人中,一大半都是被义愤驱使,或者是为了消解忧愤吧,可能也会有人投诉说他们很喜欢我们公司的商品,因此感到很失望。总而言之,无论对于哪一方,我们必须要做的都是——谢罪。不能支吾搪塞,必须道歉,别无他法。
我把随意列举出来的注意事项和牧场课长商量并罗列出来,制作出了类似流程图的东西。
关于邮件回信,我根据内容写了几个模板,但文案措辞还算自然,不会让人一看就觉得是自动回信。
我去厕所刷牙。昨晚决定住在公司后,我去便利店买了食物和牙刷。镜子中映照出的自己的脸显得相当疲惫。
我回工位的时候,牧场课长叫我“打开电视看看吧”。现在这个时候竟然悠闲地看电视?那一瞬间我没明白原因,可是后来意识到课长是为了确认新闻的内容。
客户支援课没有电视,不过有显示器,上面连接着笔记本电脑。
早晨的新闻正开始解说今天的天气。
因为我光想着斥责我们的语句会满天飞,所以有些扫兴。
这感觉就像是站在悬崖边监视着从远处天空逼近的阴影,我感到一阵害怕,可结果来的却是一群鸟,我被它们悠闲的叫声治愈了。紧张感得到了缓解,我放下心来。
“接下来,广告之后是关于昨天发生的事件的报道。”节目主持人说道。
他就像是在等着我放松警惕似的。
画面里开始播放昨天的见面会上宣传部长大胆转变态度的视频。和我们的公司名同时出现的还有“号外!惊天大逆转谢罪见面会!”的夸张标题。预告片看上去这么吸引人啊,我心不在焉地感叹道。
广告结束后,开始进入正题。
和预想的一样,部长那句“工厂里怎么可能有图钉混进去呢?这是不可能的”的发言,就像“由人民组成,为人民服务”“年轻人应胸怀大志”的名言一样,被重复播放了好几遍。
更有好几位时事评论员变化着措辞,接二连三地说部长的发言不妥当。“他的态度一开始就断言消费者说的话都是谎言呢”“明明是家历史悠久的公司”“承蒙顾客关照才购买的意识很淡薄”“因为是给小孩吃的东西”“会不会给那个孩子造成心理创伤啊”“再有人气的商品,在最重要的地方敷衍马虎就毫无意义”等等瞧不起我们的发言层出不穷。
就像听见了观众们要求重演的呼声一般,电视里播放了好几遍宣传部长情绪激昂的画面。
我想起了刺猬。部长像是要把全身的针都朝我们扎来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有必要这么做吗?”牧场课长说。
“这么做?”
“大家会感到愤怒,觉得岂有此理,这我能理解。可是也没必要将宣传部长如此示众吧。”牧场课长倒不是在批判,他只是单纯地提出了疑问而已,“部长也有家人。他既有父母也有孩子。当然了,他的态度是不太好。”
“没能控制住情绪,作出那种发言也是有可能的啊。”部长从一开始就无视我们提出的建议,轻视目前的情况,任性地造成了失败,所以我心里也确实有过“你看吧”这样的念头,可要是我自己在那种场合下,也没有自信做到冷静应对。也许,把那些在电视上发言的时事评论家放到那种情况下,他们倒是有信心选择最佳、最出色的态度吧。
“如果因为这个原因而使部长的孩子遭受霸凌,这些人是不会感到心痛的吧。”
我想起了小学的时候被几个同年级的学生霸凌的事。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就把我当成傻瓜,那种感觉真的很痛苦。
“这些电视上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评论家们还在继续极力主张我们公司是如何不合常理。
商品里混入了图钉确实很糟糕。
这种事情不该发生,而且我们在见面会上的态度又极其恶劣。可是有必要这样谴责我们吗?这种不太舒畅的情绪开始在我心中升级。
牧场课长像是看出了我的这种情绪。开始营业前十分钟,他把客户支援课的成员和从其他部门调过来支援的九成人召集到一起,喊了一声“大家请听我说”。接着他当场用响亮的声音向大家问候了早安后说道:“请大家彻底抛弃被害者意识。大家很不好过,我也明白。你们心里会想为什么会轮到自己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让我们抛弃这种情绪吧。”
这是我整理的手册里写的东西。心里想着自己也是受害者,这种情绪最终肯定会渗透出来。
“现在开始分发我和岸君一起制作的手册。”
知道准备了手册而感到安心的人和露出一脸“没时间了”的绝望表情的人,大概各占一半。
我马上大声说:“内容并不是很多,所以现在我只说要点。”客户支援课是由职员和派遣员工 组成的,男女比例大致相当。
我的心情就像在给即将奔赴前线战场的士兵训话。
我自己也没体验过战场,所以没有比这更不靠谱的了。
“也许……”牧场课长说这话的时候,时间将近九点。“你们会遭到污蔑人格的谩骂。但这并非就是对大家的否定。请大家礼貌地应对,难听的话不要太往心里去。”
时钟走过九点,接下来的一瞬间周围鸦雀无声。
我在悬崖边眺望着的天空没有发生异变,万里无云的晴空铺展开来。
因为周围实在太过安静,我不由觉得敌机会从远处的天空中飞来之类的事情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站在悬崖边负责监视的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架飞机。
啊,来了。
之后仅仅只是一眨眼的瞬间。
各处的电话都响了起来。无数的敌机遮蔽了天空。
对答的话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大家都低下了头。
我茫然地看着这幅情景,就像发着呆看着一边被轰炸一边继续躲避的人们。
“岸先生!”
听见有人叫我,我突然回过神来。坐在里面的女性正举着手。
我快速地走到她身边,她告诉我有人说“把上面的人交出来”。虽然我不是什么上面的人,但立刻接过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对方巨大的声音就传入了我的耳朵里。
下午两点半,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刚开始接电话就好像是在三十分钟前,又像是在一周前。我口干舌燥,明明补充了好几次水分,却连到底喝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抬起头观望了一下四周,想要找牧场课长。他在楼层的尽头,把电话放在耳边,正在低头致歉。
其他员工几乎也都是同样的姿势,在低着头致歉。到处都在被轰炸。为了救助负伤的同伴而奔走的我也是满身疮痍,但也只能跑来跑去。
我和挂断电话的牧场课长对视了一眼。
他看上去很疲惫。估计牧场课长看着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吧。他耸耸肩,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朝我走了过来:“说起来有件不相干的事,好像在东京都内发现了我们公司库存管理部的过失。”
我的脸应该明显地扭曲了。又有麻烦了吗?我脑海中浮现出马蜂朝哭丧的脸上涌来的画面:“这次到底又是什么事?”
“那款新商品没库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可据说仔细查看了一下,仓库里还有很多存货。”
这都是什么啊?
“好像是搞错了纸箱。”
写着其他商品名称的纸箱里装满了新商品,所以没能准确地统计库存的数量。
“这又是一起低级失误啊。”
“听说后会觉得挺愚蠢的,可谁也不会怀疑箱子里装的东西而特地打开来看吧。”
这不是需要向公众谢罪的事件,我放下心来。牧场课长看起来也是抱着解闷儿的心情在聊这个话题而已。
晚上六点下班时间一到,公司外部的电话就打不进来了。打电话来的人们可能会因“今天的营业已经结束”的语音应答感到愤怒,但是如果无止境地接听下去,我们就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了。
不过,我们面对的也不是那种说着“大家再见,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明天再会”之类的优雅语句,然后回家的状况。
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保持着仰望天花板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既不是叹气也不是深呼吸。
“大家辛苦了。不过,接下来我们必须要汇总一下今天的情况,以及练习明天的对策。”牧场课长大声说道。
没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没有人态度恶劣,也没有人说要回去了,这毫无疑问是因为大家已经连这么做的力气都没有了。
课长说休息十五分钟后去会议室,我走到走廊里,打算给妻子打电话汇报一下情况。
这时,传来一声“岸先生”。
是宣传部的后辈。
“岸先生,刚才我走出公司的时候,电视台的人来了。”
我料想到了电视台的人会来。应该已经通知了各位员工,一律不要回应电视台的采访。
原以为空中没有敌机的踪迹了,可海边又起了争端。
我在不祥预感的驱使下走下了楼梯,连等电梯的工夫都没有。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到外面,观察了一下四周。电视台来的人不多,我放心了。可是他们的话筒对着的正是那位见面会大逆转先生,也就是我们的宣传部长,这让人想要发出哀号。
他为什么不顾昨天的失态,今天还要跟电视台扯上关系,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一种既不是愤怒也谈不上吃惊的想法充斥着我的脑海,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朝那个方向走去了。
“等一下,请不要私下采访。”我从旁边走近。
拿着摄相机的男子“唰”地把镜头转向了我,我举起了双手。别开枪!
手持话筒的记者问道:“请问是宣传部的吗?”
我条件反射地想把名片递过去,可是飞奔出来得太急了,身上没带名片。“请您不要进行采访。”
“可是你们让消费者如此不安,一言不发怕是不行吧。”
“我们没有打算保持沉默。”我说完后轻轻地推了部长一下。我小声地拜托他不要回应采访,他却想甩开我的手,还说“等一下,我想要好好说清楚”。
摄像机对准了部长拍摄。
镜头“咕噜咕噜”地变换着角度,好像在威胁我们似的。
“昨天的见面会真的很糟糕。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在电视上重复播放我的视频了。”部长对着话筒说道。
我理解他的心情。
但是,这种做法是不行的啊,部长。
倾诉内心的想法。
这正中了这帮人的下怀。这帮人?这帮人是谁?是电视台还是这个社会?
“这是什么意思?对于消费者,你们就没有谢罪之心吗?”
记者咬住不放,就差说正在这儿等着你呢。
“非常抱歉,暂时就到这儿吧。”我想方设法总算把部长拉走了。这一幕也许就像在松之廊下拼命喊着“快住手”一样。
“请等一下,你们要是就这样逃跑了,世人是不会接受的。”
我听见了记者说的话。
逃跑?
我对这句话产生了反应。
我们明明这么拼命地在战斗,凭什么说我们逃跑了?
“战斗”这个词奇特地伴随着一些现实的意味,在我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这令我的情绪一下子绷紧了。
“我们这可不是逃跑。”我语气强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低眉顺眼的我发出了强硬的声音,记者们一瞬间动摇了,可他们还是立刻就递出话筒说:“那么就请您说个明白。”
“公司的意见我就不用重新说了。”
“那就请您说说您个人的意见。作为一名员工,您感觉如何?作为一个人……”
我没有必要应付他们。现在留下一句恰当的官方回答后离开才是上策。
这我知道,可要转身离去,我还是有些犹豫。
要是从眼前的现实中逃离的话,它不是会从背后咬上来吗?
话筒就在我的鼻尖前面。
“现在我们正在进行各种各样的调查,我无法私下回答你。”
递出话筒的男性眼周僵硬,鼻孔扩大,正处于兴奋状态。
“喂,阿岸,去把老师的点名册拿过来。快点,说了让你偷偷拿过来。我们要整整老师。”我想起语气强硬地对我说话的少年。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其他几个人跟着他命令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处在优势的安全地点,因此兴奋得就差流口水了。那时,因为拿了点名册而惹恼了老师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个少年因此又开心得不得了。
因为不想承认自己被霸凌了,所以当初我不认为这是霸凌,可是很明显他们那就是在攻击我。关于当时的记忆还残留着啊。我也有要感谢这件事情的地方。
“我们尽可能努力让商品中混入异物的可能性接近零。但是,任何环境下都无法百分百地绝对断言。”
“这是借口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
“也就是说,你这话的意思是之后也还有混入图钉的可能咯?”
“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用出乎意料的稳健语气说道,“你说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可不太好。”
可能是“不太好”这话听起来有些幼稚,对方越发加强了攻击弱者的势头:“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看着身旁的部长,请求他现在赶紧回去。再把事情搞得更复杂的话,对部长本人也毫无益处。
也许是接收到了我的想法,部长没有说话,迅速地走远了。
“等一下,这是要逃跑吗?”记者条件反射地说道。
“请不要再使用‘逃跑’这种字眼了。”我又开始说话了。明知道不要说话比较好,可舌头却停不下来。
“可这不是逃跑了吗?”
“您找我们公司的员工单独聊也解决不了问题。比如你们电视台要是发生了不幸的事件,找您问话的话,您会在镜头前进行说明吗?”
“我会啊。”因为是假设的情况,所以他才会随意断言,“对受害者你们根本没有歉意吗?这是对一直购买贵公司商品的消费者的背叛。”
“我们没有打算背叛消费者。”
“那你是说混入了图钉是消费者的错觉了?”
“我们不是没这么说吗?”
“那你是说这是你们自己的过错咯?”
“我没说过吧?总之原因还在调查中。”
我渐渐开始焦躁,也有积劳的原因吧。我认输了!认输!和鲛冈一样放弃吧!这种想法开始充斥我的全身。好了,完蛋了。
“如果查明原因后,最终错不在我们公司,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了这么一句。感觉就像把脚从刹车上拿开,朝着墙壁毫不犹豫地用力踩下了油门。
可能我的这条说明出人意料,那个记者僵直了一瞬间,可是随即就像要向前倾倒似的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威胁我吗?”
“我并不是在威胁你。只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说得这么强硬。原因还没有查明,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企图把我们击垮的语气呢?我再问你一次,如果查明了错不在我们公司,你要怎么办?”
记者满脸都是笑容。也确实啊,我的这番发言在电视上播出后会成为巨大的话题。大家会纷纷发出责难,严厉斥责,简直就是说“等你好久了”。我看得出来,他是在为拍到了这么好的视频而高兴。
真是服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明明孩子就要出生了,却让事态变得这么严重。我的脑海里冒出了想要合掌对妻子道歉的念头。确切地说我是被对手引诱上了当,就和抵不住挑衅出了手,结果退场的选手一样。
“岸君。”这时,牧场课长从后面跑了过来。他滚圆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拼命往我这里跑。
“对不起。”我道歉是因为我能想象课长到处找过我,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把事态弄得更严重了。对不起,我要退场了。
又来了一个猎物!不知道那个记者是不是这么想的,他把话筒递向了牧场课长:“请问您是公司职员吗?”
牧场课长就如同话筒和摄像机不存在似的,“砰砰”地拍了拍我的肩:“哎呀,太好了。有紧急情况哦。”
“欸?”
我抬起头,只见牧场课长依旧用那个带来福气的表情微笑着:“刚才来了电话。”
“电话?什么电话?”
“可真是一出狂言 啊。”
“欸?”我的脑海里一时没有浮现出“狂言”这个词。
“图钉,没有混进去。孩子吃了家里掉落的图钉,他母亲把这个归咎于我们的产品了。”
怎么回事?我没能理解状况,除了眨巴好几次眼睛外什么也做不了。过了一会儿,我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情况,朝那个和预料中一样狼狈地呆立着的记者说:“请问,你要怎么办呢?”终于得以发泄我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