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对道德记忆问题的关注和思考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十多年前，我突然开始为这样的现象感到吃惊：有些人在帮助某个人之后，可能会因为后者不能记住自己的“恩情”而气愤；有些人本来是信守诺言的人，但可能因为“遗忘”而没有履行自己曾经做出的某个承诺；有些人在回顾自己的道德生活时倾向于对自己遵守道德的经历津津乐道，而对自己违背道德的经历避而不谈；有些人仅仅愿意记住与自己亲近的道德生活经历，而对与自己比较疏远的道德生活经历漠不关心。这些现象让我感到困惑，同时也促动我进行深刻反思。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我不仅开始思考记忆与道德的关系问题，而且萌生了提出“道德记忆”这一概念的最初想法。

当“道德记忆”这一概念首次在我脑海里冒出的时候，我既感到兴奋，也感到迷茫。兴奋，是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一概念是能够成立的；迷茫，是因为直觉同时告诉我对这一概念的论证并非易事。作为一名已经在伦理学领域探索多年的学者，我深深地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提出一个新概念很容易，而要论证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却是不容易的。正因为如此，直到2014年，我才在《光明日报·理论版》发表了一篇题为《人类的集体道德记忆》的文章，我在文章中尝试性地指出：“作为人类记忆思维活动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道德记忆显示的是人类具有记忆其道德生活经历的思维能力。人类在过去的时间里追求道德和践行道德，其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构成道德生活经历，并在其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记或印象，从而使其拥有了道德记忆。道德记忆的主体是人类，但由于人类总是同时以‘个体人’（个人）和‘集体人’（社会人）的身份存在，道德记忆可以区分为个体道德记忆和集体道德记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该文发表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很多中学将它用作语文考试的阅读模拟试题。

我在《人类的集体道德记忆》一文中对“道德记忆”这一概念所做的界定以及将“道德记忆”区分为“个体道德记忆”和“集体道德记忆”的观点在后续的研究中得到了保留与延续。此文虽然只是一个开头，但却鼓舞了我，推动我在道德记忆理论领域展开了进一步的探索。它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无比宏大的问题域。这个问题域如此宽广，既让我感到心旷神怡，也常常令我产生无限的思绪。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让我非常愿意去探索、去考察、去探秘的领域，它激发了我追求真理的强烈欲望。亚里士多德曾经强调，求知是人的本性。在发表《人类的集体道德记忆》一文后不久，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自己对道德记忆问题和道德记忆理论的浓厚兴趣。

“道德记忆”是最近十多年让我魂牵梦萦的一个伦理概念。我以它为主题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在学术研讨会或讲学中多次宣讲“道德记忆”，常常与学界朋友讨论“道德记忆”作为一个伦理概念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问题，甚至将有关“道德记忆”的反思结果带进自己特别钟情的伦理学课堂。让我无比欣慰的是，每次论及“道德记忆”，总能引起不少听众的提问和积极思考。在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有一位学者甚至非常善意地建议我同时研究“道德记忆”和“记忆道德”。平心而论，那位学者的建议既极大地鼓舞了我，也极大地开拓了我的视野。2020年，我几乎同时在《道德与文明》和《世界哲学》各发表了一篇文章：《论道德记忆》和《论记忆道德》。在这两篇文章中，我不仅对“道德记忆”和“记忆道德”这两个概念进行了界定，而且对它们之间的区别做了系统解析。

“记忆”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老概念，但“道德记忆”和“记忆道德”是两个新概念。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很少有人研究它们，相关成果非常罕见。研究不足并不意味着研究它们没有意义和价值。在当今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认识到道德记忆和记忆道德的重要性：作为人类，我们之所以能够也愿意一代又一代地过道德生活，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的先辈一直过着道德生活，并且给我们留下了丰富多彩的道德记忆和源远流长的记忆道德传统。道德记忆和记忆道德是人类道德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道德记忆是储存人类道德生活经历的仓库。记录和储存是它的基本功能。它将人类道德生活经历记录和储存下来，并使之成为可以反复回顾的东西。它让人类过去的道德生活经历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灰飞烟灭。难以想象，如果过去的道德生活经历不能得到记录和储存，人类的道德生活将变成何种状况。作为人类，我们不仅需要道德记忆，而且应该将道德记忆作为道德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来加以重视。我们的先辈将他们的道德生活经历刻写成道德记忆传给我们，从而使我们能够拥有道德文化传统，并且使人类道德生活能够保持必要的传承性与连续性。

人类对道德的热爱、尊重和践行应该体现传承性与连续性，而要达到这个目的，道德记忆的在场就是绝对必要的。道德记忆记录和储存的无论是先辈向善、求善和行善的道德生活经历，还是他们向恶、求恶和作恶的道德生活经历，都是有价值的。前者可以作为人类道德生活经验而存在，后者可以作为人类道德生活教训而存在。它们或者能够为今天的我们提供道德生活指导，或者能够为今天的我们提供道德生活警示。道德记忆是人类道德生活的根本，我们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价值。

需要强调的是，记忆在很多时候与人类的道德价值观念有关。这不仅意指人类总是带着一定的道德价值观念去记忆，而且意指人类总会对自身的记忆活动进行道德价值认识、道德价值判断和道德价值选择。记忆道德就是因此而产生的。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记忆应该合乎一定的道德要求。换言之，在记忆的时候，我们应该遵守一定的道德准则，不能肆意妄为。在记忆过程中，我们记忆什么或不记忆什么，以这样的方式记忆或以那样的方式记忆，这些都必须合乎记忆道德的要求。记忆道德就是有能力对我们的记忆活动施加规范性影响的道德形态。

我们应该以合乎记忆道德的方式建构自己的道德记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道德使命。不同时代的人所承担的道德使命不尽相同，但建构道德记忆的使命是共同的。每一代人不仅要对自己那一代人承担道德责任，而且应该对后代承担道德责任。我们对后代的一项主要道德责任在于，我们必须借助道德记忆的力量将人类源远流长的道德文化传统传承下去，以使人类的道德本性能够持续地得到保存。道德教育是人类建构道德记忆的重要方式，也是人类保持自身道德本性的重要方式。

道德记忆是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只要人类道德生活在继续，建构道德记忆的进程就在往前推进。如果我们热爱道德，或者说，如果我们热爱自己的道德本性或道德生活方式，那么我们就应该热爱自己的道德记忆。道德记忆让我们的过去具有道德价值，也让我们懂得珍惜当下的道德生活。无论我们如何度过自己的道德生活，它都会进入我们的道德记忆。作为人类，我们在道德生活中成长，在道德生活中发展，道德记忆则负责将我们的道德生活经历记录和储存下来。

帕斯卡尔曾经说过，真正的哲学家是蔑视哲学的。由于还在朝着哲学家的高峰攀登，我未敢对哲学有任何蔑视，而是对它满怀敬重。我敬重哲学，亦是敬畏真理。当我发现道德记忆这一有待深入开垦的领域之后，我心怀敬畏，小心翼翼。我希望在道德记忆的世界里探索前行，直到看见真理的曙光。

“看似寻常最崎岖，成如容易却艰辛。”哲学的道路是最崎岖、最艰辛的道路，但也是最鼓舞人心、最引人入胜的道路。对于我来说，研究道德记忆和记忆道德固然是一条充满挑战的道路，但我愿意乘风破浪、砥砺前行。自进入伦理学领域以来，我一直秉承以学术思想服务社会的理念，努力开拓，无怨无悔。我坚信，道德记忆不仅能够将我们每一个人引向过去，而且能够推动我们向道德记忆学习；记忆道德则能够推动我们以合乎道德的方式记忆。我坚信，道德记忆和记忆道德具有人类不可或缺的重要社会价值。

一叶一花一春秋，一记一忆一人生；花在叶中笑春秋，记在忆里叙古今。作自序，勉励自己继续在哲学世界挥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