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理解和解释存在世界的存在状况,仅仅是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之后才有的问题。存在世界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但只有在人类出现之后,认识、理解和解释存在世界的存在状况才变得必要,也才成为可能;人类是唯一有能力认识、理解和解释存在世界的存在者。
人类生活于其中的存在世界是由众多存在者组成的一个命运共同体。在这个命运共同体中,生命有机体与无生命的无机体之间相互依赖、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彼此的存在紧密联系,彼此的命运休戚相关。它是由人类和非人类存在者共同组成、共同享有的一个复杂世界。
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存在者的存在都具有两个一般特性,即广延性和时间性:前者指存在者的存在会占有一定的空间,后者指存在者的存在会经历一定的时间。广延性和时间性是所有存在者得以存在所必须具备的两个基本维度。每一个存在者的存在既必须在空间中展开,也必须在时间中展开;或者说,每一个存在者的存在都兼有广延性和时间性。
我们人类是存在世界中的一员。与其他存在者相同的是,我们的存在具有广延性和时间性;与其他存在者不同的是,我们不仅在广延性和时间性之中存在;而且知道自己在广延性和时间性之中存在。非人类存在者存在于广延性和时间性之中,但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广延性和时间性之中存在;而我们人类则不同,我们对自身存在的广延性和时间性有深刻的认知。我们用地点、地方、地域等概念来表达自己和其他存在者存在的广延性,用过去、现在、未来等概念来表达自己和其他存在者并存的时间性。或许这样的“表达”并不能精确地表示我们存在的广延性和时间性,但它们确实有助于将我们存在的广延性和时间性具体化、明确化、清晰化。人类在存在世界存在的历史就是我们想方设法对自己存在的广延性和时间性进行越来越明确表达的历史,其目的是使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得以稳固化。
广延性赋予人类一定的位置感,时间性赋予人类一定的时间感;位置感和时间感是人类作为实体性存在者存在的前提与基础,也是人类作为实体性存在者确定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前提与基础。非人类存在者能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但它们并不知道自身是存在的,更不知道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它们可以像人类一样占有空间和时间,但它们并不懂得这种占有的意义和价值。与它们不同,人类不仅知道自己占有空间和时间,而且知道这种占有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对自己所占有的空间和时间有深刻的意识把握,并通过树立这种意识建构了一个仅仅属于我们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非人类存在者是一种自在的存在者,它们的存在世界仅仅是一个单一的事实世界;而人类则是一种自在自为的存在者,人类的自为性从根本上说是通过人类建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的努力体现出来的。与非人类存在者不同,人类同时生活在事实世界和意义世界(价值世界)。人类的存在世界比非人类存在者的存在世界复杂得多。一旦在存在世界出现,人类就是存在世界的一个特殊群体,人类就不能也不应该被等同于非人类存在者。
对于人类来说,广延性和时间性既是事实性概念,也是价值性概念。它们不仅反映存在的事实,而且映照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位置感和时间感不仅是人类存在不能缺少的事实性要件,而且是人类存在必不可少的应然性要件。在人类意识中,基于客观需要而存在的东西都是具有道德合理性的东西。例如,衣、食、住、行是每个人存在必不可少的基本条件,所以,在当今世界,几乎所有人都将追求衣、食、住、行当成人之为人所应有的基本权利来看待。单从时间性方面来看,既然每个人的存在都必须占有一定的时间,那么时间性就被所有人视为人之为人所必不可少的应然性条件。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此在的存在在时间性中有其意义。” 其意为,人类必须在时间之中生存,脱离时间的人类生存状态是无法想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伦理支撑。“时间”这一概念无疑是一种人为的建构,但从建构这一概念之时起,人类就已经赋予它深刻的应然性伦理意蕴。
具有应然性伦理意蕴的东西就是具有道德合理性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拥有时间是每个人的道德权利。一个人可以与另一个人平等地拥有时间,因为以秒、分、小时、天、月和年计算的时间对于所有人来说在数量上是等同的。在时间面前人人平等。当然,不同的人在利用时间的时候存在个体性差异。有些人利用时间的效率比较高,有些人利用时间的效率比较低,这确实会导致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内容,但并不会影响人类在时间面前的平等性,时间本身不会亏待任何人。只是由于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态度、观念和方式来使用时间,所以人们利用时间的结果才必定具有个体性差异。
人类存在的时间性是通过时态来表达的。在人类话语体系中,区分时态是最基本的语法内容。在英语中,表示时间的时态有三种,即过去时态、现在时态和将来时态。与此对应,时间被区分为三种,即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是已经流逝的或不复存在的时间,现在是正在延展或展开的时间,未来是将要延展或展开的时间。人类的存在总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展开。过去承载人类的生活经历,它主要通过人类的记忆和想象来再现;现在显示人类的当下生活状况,它主要受人类理性和理智的支配;未来预示人类生活的可能性,它主要由人类的意愿、希望和理想来主导。
对于人类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具有深厚伦理意蕴的概念。这不仅意味着人类的存在总是在这三个时间维度中展开,而且意味着人类的存在应该具有这三个时间维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必须同时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否则,他的存在就是残缺不全的。也就是说,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应该有一个值得他回忆的过去、一个值得他珍惜的现在和一个值得他期待的未来,否则,他生存的意义就是不圆满的。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因而是一个无根的人;一个没有现在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建立在一定的现实性基础之上,因而是一个缺乏现实感的人;一个没有未来的人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因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正常的人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立足于现在,常常回顾过去,同时对未来有所期待。
我们并不打算在这里全面探析人类存在的三个时间维度,而是仅仅侧重于分析人类与过去的紧密关联性。在我们看来,人类是一种不能没有过去的存在者,而人类与过去相联系的主要方式是想象和记忆。
人类可以通过想象的方式建构自己的过去,但通过这种方式建构的过去往往是不可靠的。作为人类普遍具有的一种思维能力,想象的最大缺陷是主观性强。由于缺乏科学知识,远古时代的人类对存在世界的认识、理解和把握主要依靠想象力。在他们的想象中,存在世界被各种各样的神灵主导着,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树有树神,云有云神,风有风神,雷有雷神,但众所周知,所有这些神灵的存在都是无法证明的,因而很容易遭到人类本身的怀疑。在古希腊,那些最早从事哲学研究的自然哲学家从经验的角度将存在世界的本原想象为水、火、土、气之类的物质性东西,但他们的结论后来都被证明是站不住脚的。
人类与过去建立联系的另一种主要方式是记忆。人类是一种记忆能力特别强的动物。在自然界,人类并不是具有记忆能力的唯一一种动物,但人类的记忆能力确实是其他动物难以相提并论的。最重要的是,人类知道自身的自然记忆能力是有限的,所以就发明了各种各样的人工记忆方法来弥补自身的不足。人类经历自己的生活,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记住,在需要的时候使它们再现于眼前,从而使其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上。人类在认识到自身记忆能力的缺陷和不足时,就会依靠文字、书籍、电脑等人工手段来延展自己的记忆。我们人类是一种记忆动物,记忆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如果没有记忆的帮助,我们的存在就将变得难以理解。
理解人类的记忆能力是认识与理解人类存在方式和内容的一个重要途径。关于人类的记忆能力,心理学家已经开展了很多研究。在柏拉图的著名洞穴寓言中,人类探寻知识的过程是一个重新唤醒回忆的过程。在柏拉图看来,人类生来就具有关于纯粹实在的形而上学知识,这些知识因为受到人体的玷污或人体官能的遮蔽而被人类遗忘,但人类可以通过回忆已知的实践而重新发现这些知识。在弗洛伊德看来,记忆既受到意识的监管,也受到潜意识的监管。出现在意识中的记忆是显性的,隐藏于潜意识中的记忆是隐性的。所谓隐性的记忆,并不是消失的记忆,而是被潜意识掩盖的记忆,它通常会借助梦的形式来表现自己。
我们不得不承认,虽然心理学界对人类的记忆世界展开了大量研究,但它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至今还是一个神秘的领域。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凭借自我生存的经验认定自身的记忆能力,但我们仍然有很多难解之谜。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我们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记忆,记忆有时甚至成为我们人之为人的义务和责任。我们也都希望自己拥有超强的记忆能力,但我们发现自己的记忆能力其实是很有限的。有时候,我们甚至拒绝记忆一些东西,因为我们并不喜欢那些东西。有时候,我们试图遗忘一些东西,但它们却变成了我们记忆世界中挥之不去的东西。作为一种记忆动物,人类应该对自身的记忆能力有比较清醒、深刻、全面的认识、理解和把握。这是我们研究人类道德记忆的一门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