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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江船长的家住在卖盐街的弄堂里。清末民初期间,卖盐街是盐商聚集的地方,也是当时安江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没有解放之前,有钱人总喜欢在这里设铺建房。卖盐街弄堂里的“江家里”就是江船长的家。这是江南人特有的建筑,它像北京的四合院。当地人习惯称院子为透里,并在院子前面冠以姓氏。“江家里”的意思即为江家的院子。

“江家里”台门高大,台门外有一棵硕大的香樟树。这棵香樟树已有三十多年了,它不但经受住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而且还不断长大。尽管眼下酷暑少雨,但看上去仍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走进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精美的影壁。差不多两米高的影壁用青砖砌成,莲花纹镶边,它的上方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中间是福、禄、寿三星泥塑,下方镌刻涟漪和鲤鱼。以上图案,雕镂之精细,在影壁当中极为少见。影壁的西侧挖了一口水井,井栏四周是鸳鸯鸟的石雕。靠近水井的西墙脚下有一个用青砖砌成的小花圃。花圃里种有菊花、茶花和月季花。虽然菊花和茶花未到开花期,但错落在菊花和茶花之间的月季花却开得鲜艳俏丽,因而,小花圃仍然芳香浓郁,生机盎然。当然,到了十月之后,小花圃将更抢眼。到那时候,三花齐开,绰约多姿,艳丽招人,芬芳馥郁,满院飘香。

“江家里”建有七间正屋,东西两厢各有两间一层楼房,院内场地十分宽敞,并且通透明亮。江家主人在院子设计上特别注重它的舒适度,它的房间不但非常宽,而且其层高也比一般人家高出30厘米。跟它相邻的“徐家里”的建筑风格与它就有所不用。虽然“徐家里”的占地面积与“江家里”相同,也是七间正房,但它却在东西两厢造了三间两层楼房,整个院子四周全是房屋,并且都是一样高,像一个方合子。两家院子一比较,“徐家里”不但看上去不够宽敞通透,而且还有点阴暗不明。徐家早江家两年建房,一开始徐家一点也没觉得自家院子的设计有什么不好,等到江家院子建好后,徐家才知自家院子的通风和采光确实不如江家。令徐家不悦的是,江家主人逢人便说自家院子的设计比别人都好,并自诩江家大院是污垢藏不住,好运随风来,其言外之意是江家大院风水特好。为此,徐家主人心里很不舒服,感觉江家故意跟徐家抢风头。

江家大院的风水确实非常不错,自从江家主人住进“江家里”后,江家事事顺利,投什么赚什么,挣了不少的钱。然而,让江家主人没想到的是,仅住了十三年,共产党就来了。

解放以后,除了正屋中堂东边三间留给江家外,其余的房屋全部被政府公征,然后分给其他四户人家住。正屋楼上西边三个居室住着一家五口人,丈夫姓苗,是机械厂的工人,妻子在丈夫厂里做临时工。楼下靠近中堂的两个居室住着一位老人,老人膝下无儿女,在蔬菜商店工作。楼下西边的居室是楼上苗家的厨房。中堂为三家合用。东厢的两间小楼住着另一户人家,原来一家四口人,丈夫是渔民,去年出海捕鱼,突遇大风,沉船失踪,其妻子在石场工作,叫孙彩芳,她的儿子是个精神病人,叫仙桃,女儿刚出嫁,现在只有母子俩住在这里。西厢住户为一家三口,夫妻是退休工人,丈夫姓黄,其女儿已远嫁京城,女婿是最高法院的大干部,半年前,老两口去北京带外孙,至今没回来。台门西侧的四间倒房,除江家外,各户一间,由于房子低矮,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因此,只是用来放杂物。

江船长哼着小调走进院子。

“妈妈!爸爸回来啦!”江景看爸爸拿着葡萄走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绿豆芽,又蹦又跳,非常高兴,“有葡萄吃喽!”

“江景!”江船长摸了摸儿子的头,夸奖道,“你也能帮妈妈摘绿豆芽啦?”

“今天怎么也夸儿子啦?”妻子走出屋,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看着丈夫开心地笑,“江景这儿子干活真行,绿豆芽摘得还蛮整齐的。”

“秀美!”江船长抱起儿子,把盛着葡萄的草帽递给妻子,“家里人都去哪里啦?”

“放暑假了,哪管得住呀,江山跟同学一起玩去了。”妻子把葡萄放在桌上,“江水去学校排练了,国庆节,她要参加县里演出。江南今天去学校宣传队了,她要上部队了,宣传队特意拍照留念。你爸爸前几天和县委周书记一起到金山考察‘四清运动’去了,明天回来。”

江船长的妻子叫金秀美,看上去漂亮又朴素。秀美没工作,但每天闲不下来。她从早上六点半起床为孩子们做早饭开始,直到晚上七点,基本上都有事做。烧饭、买菜、洗菜、洗碗、洗衣服、洗被子、带孩子等等,她每天都重复着做这些事。虽然江家子女多,费用大,但吃穿倒不用愁,因为婆婆每年都会从香港寄一些钱过来。但是,江船长不允许母亲多寄钱,要求母亲每年最多汇三千港币,并告诉母亲不准公开公司的收入和资产情况。母亲觉得儿子说的没错,一直没有多汇钱,不过,她来安江看望子孙时,总会偷偷塞给孩子一些零花钱。江船长觉得,让孩子知道家里有钱不一定是好事,他认为,这样做至少有做三个好处:一、让孩子们慢慢养成节俭的好习惯;二、不要让人家知道江家有钱;三、让大家觉得,在香港,他母亲算不上有钱人。

“刚才在院门外,”江船长放下江景,坐在竹椅上,“我看见有一些邻居在交头接耳,好像在议论隔壁徐正春家里的事情。”

“徐正春是国民党特务,”秀美压低声音,“两个月前在班房里被处决了。”

“解放初,政府只说他是码头恶霸,被判18年,可没有认定他是国民党特务呀!”江船长又惊讶又疑惑,“怎么现在又查出来他是国民党特务呢?”

“听说对徐正春重新调查时,有人证实他资助国民党特务组织。”秀美说。

“真有这事啊?”江船长将信将疑。

早在1950年,安江县公安局就对徐正春资助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事情进行调查。徐正春本人解释说,他汇钱去香港是跟一个姓孔的人合办海运公司,谁知,他被姓孔的合伙人骗了,合伙人卷走了他的投资款,然后人间蒸发。为此,安江县公安局查了大半年,最后不了了之。现在突然冒出证人,证明徐正春资助国民党特务组织,这让江船长有点疑惑。他在想:为什么1950年公安局调查时,证人不出来证明呢?他父亲对徐家比较了解,觉得徐正春不可能资助国民党特务组织。之前,江船长经常听父亲说,徐正春年轻时很莽撞,曾多次被国民党警察局羁押,因有熟人帮助,每次只关一两天,就被放了出来。他父亲认为,徐正春倚仗黑社会组织赚钱,并与旧政府警察局勾结,欺压码头工人,这些都是事实,但资助国民党特务组织好像可能性不大。

“二楼苗家丈夫顶不住上面压力,同意全家回乡,昨天搬走了。”秀美说。

“我们单位凡符合‘精减下放’条件的职工基本上都回农村了。”江船长说。

“农村肯定没有城市舒服。”秀美心怀恻隐之心,“苗家要吃苦了。”

“经济不景气,我们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江船长感叹道,“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哪有精力搞经济呀!”

江船长认为,造成经济困难有人的因素,如果从上到下集中精力搞经济,国家的经济就没有现在这么困难,也用不着大规模精减城市人员。城里人对“精减下放”政策抵触很大,都不愿意回到农村去。而下面执行政策的领导又不公平,跟领导有关系的人,却作为厂里的技术骨干继续留用。二楼老苗木匠出身,在厂里搞模型设计,本来就是技术骨干,却因为跟领导有矛盾,被厂里精减下来,全家回农村种田。老苗与江船长说过他和厂长闹矛盾的原因。事情是这样的:厂里的一个技术员因说了几句对社会不满的话就被厂长打成右派,老苗认为厂长随意定性,跟厂长吵架。从此,厂长就处处给他穿小鞋。江船长认为,过多的政治运动,不但严重影响中国的经济发展,而且还影响干群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团结。

“又要搞什么运动了?”妻子问。

“估计‘四清’运动要从农村蔓延到县城。”江船长说。

“宝龙!”秀美坐下,一边摘豆芽,一边问,“你爸会不会受到冲击?”

“难料。”江船长点燃一支烟,“我感觉,毛主席正在探索用政治运动解决党内思想上的分歧以及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现在还看不出‘四清’运动朝哪个方向发展。”

“你爸的历史问题,在罗参谋帮助下,已处理好了,应该没事了。”秀美说。

“解放初,”江船长吸了一口烟,“全靠有罗参谋在袁司令面前帮我们说话。”

“没有罗参谋帮助,政府不可能留给江家这么多房子。”秀美说。

安江县城解放以后,罗参谋就开始与江家的主人江啸交往了。那时候,江家的船经常给部队运送东西,罗参谋有时会过来找江啸。有一次,江船长的父亲不在,于是江船长便代替父亲接待了罗参谋,从此,两人就认识了。不过,两人真正成为好兄弟的原因还是以后的一件事。有一天,部队搞抢滩训练,罗参谋要江船长派船,江船长亲自驾船为部队服务。在训练中,罗参谋不慎掉入汹涌的大海里,江船长奋不顾身跳下去救起了罗参谋。从那以后,两人就成了好兄弟。后来,江船长又经常带罗参谋到家里吃饭。江家人不但对罗参谋非常敬重,而且待他很热情。时间长了,罗参谋就把江家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他想来就来,非常随便。罗参谋和江家亲如一家,已把江家的困难视为自己的困难,能帮助解决的事情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把它办好。其实,罗参谋早就担任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了,但江家人对他的称呼没有变。对此,罗参谋也非常乐意,感觉这样称呼他更加亲切。

“这次江南参军,政治审查很严吧?”江船长问。

“又要谢谢罗参谋。”秀美不停地夸罗参谋,“江南高中刚毕业就被部队特招去当兵,没有罗参谋哪行啊!这次验兵政审又特别严,也是罗参谋做了工作才过关的。”

“江南读书一点没耽误,高中一毕业就上部队了,真的要好好谢谢罗参谋。”江船长解开衣扣,“同时,我们别忘了还得谢谢袁司令,没有袁司令,有的事情就办不成。这次江南作为特招去部队,肯定是袁司令的主意。”

“袁司令对罗参谋很信任。”停顿了一下,秀美忽然想起一件事,“噢!对了,袁司令把罗参谋提起来了,他现在是金山军分区参谋长了。”她嘱咐丈夫,“你写封信给罗参谋,除了谢谢他,顺便祝贺一下。”

“好!”江船长吐出一口烟,“我抽空写封信给他。”

江船长给罗参谋写信,除了感谢和祝贺之外,还想顺便问一下国内的政治形势,他对“四清”运动的目的和意义有点不明白。现在,他有两个疑问:一、为什么毛主席要在“二十三条”里加上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一条;二、“四清”运动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政治运动的前奏。江船长觉得,如果现在真的正在孕育新的政治运动,那下一个政治运动将非常可怕。毛主席要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必须要打倒资本家,使那些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失去资本家的支持。江家的家庭成分是资本家,到那时,江家又将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家,他的父亲肯定要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不过,这仅仅是他的预测,将来政治形势的发展会不会像他预测的那样,他还说不准。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和担忧告诉罗参谋,看一看罗参谋有什么见解和应对办法。

“这几天一想到江南就要出远门了,又蛮心疼的,金山地区是我们省的西部山区,生活条件远不如我们这里。”秀美担心女儿在部队吃苦。

“年轻人吃点苦有好处。”江船长见妻子舍不得女儿离家,便劝说道。

“听说要攻打台湾了。”秀美又担心要打仗。

“打不起来的,即使打起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这里还分什么前方后方,离台湾这么近,飞机一下子就过来了。”江船长一点不害怕。

“你呀!心思都放在船上了,子女的事一点都不操心。”秀美白了丈夫一眼说。

江船长十分理解妻子的心情,对她的抱怨只是一笑了之,做母亲的总是为女儿操心。女儿去农村,她不放心;女儿为了将来的前途去当兵,她又担心要打仗;女儿不在她身边,她又要牵挂。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不同之处。江船长认为,有远大理想的男人必须要有大格局,不能只顾家里的琐事。不过,江船长心里还是感激秀美的。家管好了,他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江南当兵的事情,没有她忙前忙后,估计没有那么顺利。接下,还有江山、江水和江景他们的学习和工作,还得要她多操心。他当上311船的船长,秀美功不可没,以后,他的职务能不能继续提升,秀美的作用仍然不可小觑。

“宝龙!”秀美把绿豆芽放进洗脸盆里,“这次回来要修船吧!”

“还要跑一趟福建。”

“又要走。”停顿了一下,秀美问:“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也有可能是明天。”

“江南9月6日上部队。”秀美站起来,“你能赶回来吧?”

“能回来。”

“现在是运输最繁忙的季节,311船福建回来后,说不定公司又要派它去运货。”秀美拍了拍衣服的灰尘,“这样吧,我去菜场多买些菜,先让江南好好吃一顿。”

其实,江船长根本无法确定9月6日能否回来,为了不让秀美知道此次出海的危险性,他索性回答9月6日能回来,这样,秀美就不会追问了。海运公司田书记对江船长评价很高,说他是个爱党爱国,不畏艰险的人,所以有什么重要任务都交给311船去完成。秀美却认为丈夫没有这么完美,她有时还戏谑丈夫是一个漏网的右派分子。江船长听后没有生气,认为秀美对他最了解。秀美对丈夫的评判是比较准确的。江船长爱党爱国,但同时对党和党的政策有许多不同意见。江船长对共产党热衷政治运动尤其反感,但又不敢在外面说,只是在秀美面前发些牢骚。其实,江船长离右派分子只是一步之遥了,如果他在公共场合评说社会主义制度的缺陷,就会被人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你去吧,”江船长吸了一口烟,“你妈今天没上班的话,请她过来一起吃。”

“这几天,县委招待所接待任务特别多。”秀美拿毛巾擦脸,“下次再说吧。”

“唉!”江船长指着东墙正房和东厢之间的洗衣台,“这洗衣台是谁搭的?”

“你爸爸前几天刚搭的。”秀美拉了拉衣襟,“他说院里只一个洗衣台不够用。”

“洗衣台下面经常积水,容易滋生蚊子,”江船长挠了挠下巴,“我爸房间的窗户又正好对着洗衣台。”

“是呀!”秀美理了理头发,“可他总为院里邻居便利着想。”

过了一会儿,秀美提着菜篮子上街去了。 lTsfJzwMZYM3G5PW1cq/7GQXDOU2C1itcOkayyI+QJfc8wvnwxPiQV3aPe+btJ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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