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二)

跑马街紧靠江边码头,其房屋大多为西式洋房,虽然都是20年代前的建筑,但看上去气势宏伟,就是民国后期新建的中山街也不如它漂亮气派。不过,现在也感觉跑马街不够宽阔,每天位于跑马街西段的水果行一开市,整条跑马街便显得不通畅了。今天似乎比平时更拥塞,大清早,水果行周围就已是人多为患了。可是挑担、推车的农民还是拼命往里挤。江船长见水果行里面非常拥挤,于是,便在水果行外边的小摊上随便称了5斤葡萄。江船长付了钱,然后,将葡萄放进草帽兜里,转身往外就走。

这时候,跑马街上几间卖早点的门店已开出来了。江船长走到一个店名叫大埠头饭店的门前停了下来。它虽然是一家国营小饭店,但在跑马街的饭馆中却是最大的了。江船长还没有来得及进门,就被站在大埠头饭店门口的邬经理请进了餐厅。邬经理皮肤黝黑,又姓邬,平时,大家都叫他乌皮。

乌皮乐呵呵地说:“哈哈,今天,稀客真多。”

江船长踩灭烟蒂。“还有谁来过?”

乌皮理了理头发。“港口派出所的缪所长和东方红照相馆的老林。”

江船长干咳了一声,问:“他们今天怎么都这么早就出来了?”

乌皮吸了一口烟。“缪所长和老林一起去油库码头拍日出。”

江船长笑问:“缪所长也喜欢摄影?”

乌皮一边用小指掏耳屎,一边笑笑说:“他跟我一样,没文化,但比我会装。”

江船长和乌皮对缪所长的印象都不怎么好,感觉他比较虚伪,认为缪所长搞摄影也是假装高雅。其实,缪所长真的喜欢摄影,他的拍照技术不比老林差多少,他在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时候就兼职拍照的工作,几乎所有刑事大案现场的照片都是他拍的。不过,缪所长和老林一起拍日出倒是第一次。昨晚,缪所长带着妻子和儿子来东方红照相馆拍照片,闲聊时,老林建议,今天早晨一起拍日出,缪所长一听就同意了。

“乌皮,生意怎么样?”江船长走进餐厅,掠视了一下,“好像不怎么好。”

“嗯,生意不太好,晚上吃夜宵的人更小。”乌皮一边说,一边递给江船长一支飞马牌香烟,“不过,生意好差跟我乌皮没关系,赚多赚少都是国家的。”

“国营饭店卖夜宵的就你一家,”江船长接过香烟,“为什么吃夜宵的人少了?”

“原因嘛……”乌皮环顾四周,然后,贴近江船长耳朵,悄声说:“听说又要重新搞一次‘三反五反’运动,所以,有些人晚上不敢出来吃夜宵了。”

“又重来一次‘三反五反’运动?我看不会。现在,已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通称为‘四清’运动了。”江船长边点烟边说,“再说,吃夜宵与贪污没什么直接关联。”

江船长在餐厅中间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然后,一边把盛着葡萄的草帽放在桌子上,一边示意乌皮吃葡萄。江船长和乌皮是老朋友了,从当水手开始,他就经常在大埠头饭店吃饭。乌皮特别佩服江船长的学识和见识,有什么不懂的,都会向江船长讨教。乌皮心里最怕再来一次“三反五反”运动,于是,向江船长探问。如果真的要再来一次“三反五反”运动,他就要抓紧作好准备,应付财务大清查。江船长一听就知道乌皮说话的用意,他估计,乌皮有经济问题。其他的事情,乌皮都会对他明说,唯独贪污这件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说出来。现在,乌皮只能探问,打听一下会不会再来一次“三反五反”动动。江船长对乌皮家庭经济情况十分了解,乌皮有三个儿子,加上妻子和老人,有七个人,仅凭乌皮一个人工资收入,肯定要出现入不敷出的状况。乌皮是大埠头饭店的经理,权力很大,并且,大埠头饭店就他一个人进货,暂不说别的,采购货物中吃回扣的现象肯定存在。

“有权又有钱的人特别敏感,只怕有贪污的嫌疑。”乌皮轻声说,“这段时间,我们县里接连判了两批贪污犯。”

“清除贪污是‘四清’运动的任务之一,还没有迹象表明可能再来一次‘三反五反’运动。”江船长分析说,“那些吃夜宵都会担惊受怕的人,其经济上可能有问题。”

“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乌皮认同。

“最近工作还顺心吧?”江船长问。

“还行。”接着,乌皮自诩道,“前几天,大埠头饭店又受到我们公司领导表扬,领导夸我们吃苦耐劳,坚持卖夜宵,为码头上下班的工人服务。”

江宝龙听后只是笑了笑,因为近期有人私下告诉他,说乌皮在饭店采购货物中吃回扣。大埠头饭店卖夜宵,实际上为了他个人的利益,饭店营业额越高,采购货物就越多,乌皮吃的回扣也越多,所以乌皮工作很积极,夜宵一直开到午夜才关门。江船长认为,这一传闻可信度比较高。他觉得,乌皮长期吃回扣不可能不被发觉,或许有人手上还有一些证据。江船长和乌皮交往已有十几年了,对乌皮的歪脑筋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估计乌皮有吃回扣的现象,但到底吃了多少回扣,他还不知道。江船长坐在那里,一边吸烟,一边听乌皮吹牛。接着,乌皮又把话题转回到“四清”运动上。

乌皮吸了一口烟,然后说:“毛主席对‘四清’运动的进程很不满意。”

江船长开玩笑说:“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你参加政治局会议刚回来似的。”

乌皮慢条斯理地说:“从毛主席几次讲话中领悟出来的。”

江船长风趣地说:“你政治敏感度很高嘛!”

乌皮认真地说:“‘四清’运动的发展不得不令人心思,从原来的‘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发展到‘清经济、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并提出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矛头直接指向地方和中央的领导干部。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多数在城市,所以‘四清’运动肯定要从农村蔓延到县城。”

江船长点了点头说:“毛主席执意把‘四清’运动推向高潮,一定有他的打算。”

其实,江船长和乌皮一样,也害怕“四清”运动,他也不希望“四清”运动从农村向城市蔓延和发展,更不希望再来一次“三反五反”运动。江船长家庭成分不好,并且父亲历史上还有一些污点,好不容易才避过了“三反五反”运动。他不希望他父亲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乌皮的家庭成分没有问题,他穷苦出身,但经济上难以过关。乌皮当饭店经理这么多年,经济上捞了不少好处。他最怕反贪污运动。他每次听到贪污犯被重判的消息时,心里都“咯噔咯噔”直跳,甚至,整夜睡不好觉。江宝龙觉得,毛主席把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写进了“四清”运动二十三条里面,就等于向全国人民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四清”运动将从农村蔓延到各个城市,而且还表明,全国政治形势非常严峻,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将越来越激烈。江船长有一个不祥的猜测,或许“四清”运动正在孕育、催生一个更加波澜壮阔的政治运动。

乌皮皱眉说:“听说‘四清’运动工作队首先进驻学校,我家邻居刘岚老师见势不妙,马上偷偷逃走了。昨天,公安局搜查了她的家,公安局推断,刘岚老师投敌了。”

江船长干咳一声问:“刘老师有什么政治问题?”

乌皮挠了挠鼻子说:“刘老师的父亲在全国没有解放之前为国民党政府做过事,‘镇反运动’时被枪毙,她丈夫是右派分子,58年畏罪自杀,她本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江船长若有所思地说:“她肯定会受到牵连。”

乌皮点头说:“嗯,她丈夫被划为右派后,她的教师资格也被剥夺了,在学校里整天打扫厕所,遇到政治运动,每隔几天还要写一份检查。她没有出走之前,我看她总是低着头走路。”乌皮同情地说,“老翻历史旧账,她哪里受得了。”

江船长也深有体会,这么多年,他吃苦比别人都多,年轻时总是抢船上的体力活做;工休的时候,他主动去扫盲班当教师;船上人手不够,他自愿放弃工休,继续上班。他不求表扬,总是夹着尾巴做人。令他心酸苦楚的是,他在任劳任怨、辛勤苦干的同时还要饱受个别人的冷言冷语,甚至有的人说,他这样做都是应该的,他必须为其父亲赎罪。幸亏有公司领导的呵护和帮助,他一直没有受到父亲历史问题的株连。如果没有领导的爱惜和扶植,他绝对不可能有今天,说不定他早被打倒在地,永远无法翻身。

江船长吸了一口烟,然后问:“你们饮服公司对‘四清’运动有什么反应?”

乌皮扭了扭脖子说:“有的人对运动很热情,不过,多数人反应冷淡。一开始大家都不明白‘党内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是指哪些人,现在大家心里有些明白了。”

江船长明知故问:“指哪些人?”

乌皮轻声说:“与毛主席政治上有分歧的人。”

江船长略带忧愁的口气说:“这几年党内斗争确实越来越明显了。”

乌皮神秘地说:“刘少奇的经济路线与毛主席的想法不同,毛主席跟刘少奇不和了。”

江船长白了乌皮一眼,批评说:“你以后说这类话要隐约一点,更不要指名道姓。”

乌皮认识错误倒很快:“我只是私下跟你说说的,外面我不会乱说的。”

乌皮不但非常敬佩江船长,而且还把他当作自己的诤友。江船长说什么他都会接受,哪怕骂他,他也认为是对的。今天如果换作另外人批评他,他不但不屑置辩,反而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除了江船长之外,来他饭店吃饭的人中还没有敢这样批评和轻视他的。乌皮在他的朋友圈和客人中威望还是非常高的,一些朋友遇上疑难问题都会向他讨教,许多客人都喜欢听他的时事评论,哪怕是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人家也会信以为真。有几位老头,经常来他饭店喝酒,就是想听他的高谈宽论。

乌皮吸了一口烟,然后问:“你这趟船是从上海回来吧?”

江船长点头。“嗯。”

乌皮干咳了一声说:“一些大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搞得轰轰烈烈了。”

江船长弹了弹烟头上的烟灰。“上海已全面动员了。”

乌皮两指夹着香烟,烟蒂贴在嘴唇上。“安江县将成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听说,徐宝庆县长亲自兼任知青办主任。”

江船长吸了一口烟,然后说:“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乌皮得意地说:“我这里呀,小道消息特别多,就是北京出什么大事,两三天工夫就到我这里了,与电报差不多,比寄信还快。”

江船长批评道:“你又吹牛了。”

乌皮咧嘴笑了笑,然后,摘了一个葡萄,擦了擦皮,放进嘴里。乌皮不觉得自己在吹牛,但他又不敢跟江船长顶嘴。乌皮吹牛已经习惯了,明明在吹牛,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饭店的小道消息和官方消息都特别的多,并且一些消息,广播和报纸还沒有出来,他就知道了。安江城里在传的消息和新闻中,的确有许多是从他饭店里传出去的。尽管乌皮说话当中有吹牛成份,然而,好多消息确实都是真的,比如,他刚才说的徐县长兼任知青办主任的消息,全县真的没几个人知道。这不得不承认,他的消息还是十分灵通的。不过,乌皮的话是夸张了一点。

江船长吐出一口烟,皱眉说:“政府将动员十八岁以上的年轻人去农村劳动。”

乌皮撇嘴说:“不管是插队或者支边,我都不让儿子去,到农村太辛苦了。”

江船长一边踩灭烟头,一边说:“动员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它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符合条件的,都得去,一个城市上山下乡人数是有指标的。”

乌皮恍然大悟。“噢一一是这样的,看来我三个儿子中起码有一个要下乡。”

江船长点了点头说:“是的。”

乌皮说:“前几天遇到嫂夫人,她告诉我,你大女儿马上要去当兵了。”

江船长微笑说:“嗯,是的。”

乌皮说:“蒋介石老叫喊要反攻大陆,当兵也不是好职业。”

江船长给乌皮递香烟。“有什么好怕的,真的打起仗来,那里都不安全。”

打仗,江船长一点都不怕。解放军打海岛时,他冒着炮火,驾船冲在最前面,以最快的速度把解放军送上海岛。他是支前模范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他家抽屉里珍藏着一张彭德怀签发的奖状。他认为这是他今生最光荣的事情,他非常珍惜,一直珍藏着。要不是父亲历史有问题,他一定去参军。他少年时就爱看孙子兵法,当将军一直是他童年的梦想。现在,虽然年纪已大,但沙场点兵的雄心一直尚在。

乌皮接过烟,放在桌子上。“台湾海峡这么宽,蒋介石军队能过来啊?”

江船长一边点烟,一边说:“如果美国佬帮助蒋介石,国民党军队就能过来。”

乌皮挠了挠头皮。“蒋介石真的敢过来?”

江船长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好多年了,但一直没敢打过来。以前不敢,不等于将来不敢,要看双方实力变化。现在,蒋介石一看大陆政局有点不稳就蠢蠢欲动了。”

乌皮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说:“现在,苏联在东北边境屯兵百万,蒋介石又不断派兵侵扰东南沿海,而我们却不停地搞政治运动,真不知道毛主席是怎么想的。”

江船长皱了皱眉头说:“又抓住八九个国民党特务,早晨由部队押送去宁江了。”

接着,江船长把自己早晨看到的一幕,向乌皮描述了一遍。乌皮正想开口说话,两个边防派出所的士兵走到他的面前,向他了解情况。事情是这样的:早晨,有海军士兵发现,有人在油库码头拍照,至于有没有拍海军码头的照片,士兵不知道。今天早晨,边防部队在安江海军码头向国家安全部门移交国民党特务,如果这一幕被国民党的情报人员偷拍,那就是一起泄密事件。因此,必须及时调查清楚。边防派出所接到海军部队的报告后,马上派人调查。后来,据群众反映,有两个肩挎照相机的人,走进了大埠头饭店,所以,两人过来向乌皮核实情况。乌皮听后想笑,可一见士兵严肃的神情就不好意思笑了。乌皮吸了一口烟,然后,如实报告缪所长和老林的身份。两个边防士兵听后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然后,两人转身走了。乌皮送边防派出所的士兵出了门,然后回来,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继续与江船长聊天。

乌皮哈哈大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江船长吸了一口烟。“情有可原,海军战士怎么知道他是港口派出所的所长。”

乌皮说:“刚才在门口,士兵说,等上班,打电话向缪所长核实一下就行了。”

江船长笑笑说:“光顾说话,连吃早餐都忘了。”

乌皮笑了笑,然后吩咐服务员:“小翠!给江船长上吃的。”

小翠问道:“要八个肉馅糯米炊圆,外加半斤黄酒,是吧?”

江船长微笑道:“哎!这小鬼真行!一看我就知道要什么,吃多少。”

乌皮说:“你来这里吃早餐,每次吃的都一样,从不增不减,服务员就容易记住。”

没过几分钟,小翠就将一盆热气腾腾的炊圆和一壶黄酒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把黄酒倒在酒杯里,放在江船长的面前。接着,乌皮也向服务员要了八个糯米炊圆和半斤黄酒。然后,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一顿早餐,两人足足吃了二十分钟,等江船长走出大埠头饭店,已七点多了,此时,已是满街行人了。妇女提着菜篮子陆续从跑马街边上的里弄出来,说笑着朝水果行和菜市场走去。码头工人拉着板车穿过跑马街进入港区。一群孩子背着书包唱着动听的校园歌曲,兴高采烈地从江船长身边走过。江船长看着孩子们天真可爱的神情,马上想起了自家的孩子,于是,回家的脚步一下子加快了许多。 jEgCrHGrJYcEvzIMdge+bFFMDFPD4EANeLWTitBENfpoNvMCY3c2c8YmnRPO0vxk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