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啸自从了解了小翠的身世之后，反而一天也没有安心过。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回忆起那段不愿回忆的一幕：

“你你你你！突然回金山老家，我就感到奇怪，接下来，我儿子多次提出要与老婆离婚，这更让我无法理解。”江啸的父亲手里拿着烟棍，在大堂来回不停地踱步，“原来——原来是你在作怪，是你搅得我们全家不得安宁，今天——今天你还敢带着你的母亲，还有不到2岁的女儿到我家闹事，要做我儿子小的——你敢！！”

“大老爷！不是的，要么我带女儿回金山老家。”秋菊战战兢兢地说。

“父亲！不是的，是我要求秋菊回来的，父亲！您让她做我的——”

“休想，要秋菊把女儿留下，让她们回山里去！！”

“大老爷！你怎么不讲道理，我女儿在你家做牛做马我都没说的，你不留她，还要夺走她的骨肉——”秋菊母亲说。

“她是我们江家的骨肉，郑管家，把小孩抱过来！！”

“妈妈！”秋菊一边说，一边抱过妈妈怀里的孩子，“我们快走！”

突然，烟棍横扫过来，重重地击中秋菊的太阳穴，秋菊应声倒下。善良的弱女子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苏醒过来。江家闯下了命案，只好四处活动。后来，江家大老爷为了躲避政府的捉拿，只身逃离宁江，去了香港。

这么多年，每当回忆这一情景，江啸的心里都十分地难受。这段时间，江啸一想起秋菊怀里的小女孩，秀秀和小翠的身影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经过仔细思考，江啸推测，如果小翠真是他外孙女的话，那50年小翠的母亲带着小翠来安江县城找他之前，一定到过宁江大田老家。想到这里，江啸再也坐不住了，他得赶紧去宁江老家一趟，或许会有收获。江啸跟秀美撒了个谎，说去宁江开会，过一两天回来。秀美信以为真，赶快为他收拾东西。江啸提着行礼，急匆匆地到了车站，赶上了上午十点去宁江的班车。一路翻山越岭，中途又遇上红土岭堵车，直到晚上六点左右，江啸才到了大田老家。他顾不上吃晚饭，先找到熟人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他首先选择住在桥边的成宝家。成宝是他小时候的好朋友，早年成宝的父亲又一直在他父亲手下谋事。他没离开老家前，常与成宝一起喝酒。再说，成宝家又地处进出大田镇的主要路口，外地人想问路，估计会去成宝家询问。

江啸一走到成宝家门口，就被成宝认出来了。“哎！是江老爷！什么风把您吹过来的？”成宝马上拉江啸进屋，“我们三十多年没见了吧？”

江啸笑着回答：“有三十年了。”

成宝朝楼上高喊：“彩凤！来客人了，赶紧下楼生火，给江老爷烧点吃的。”

成宝老婆走下楼一看，十分惊奇。“哟！江老爷！怎么到今天才过来看我们呀？”

江啸一边给成宝递烟，一边说：“这些年都很忙，现在退休了，才有时间。”

成宝接过烟，放在桌子，然后说：“这倒也是。”

江啸吸了一口烟，笑笑说：“几十年啦，你们怎么也没来安江找我呀？”

成宝踩灭烟蒂。“我们也忙啊！只是常常念起您，可没时间过去看您。”

彩凤说：“没有你家的地址，到了安江，也不容易找上您。”

江啸说：“你说的对，我估计有人找过我，因为没有我的住址，所以没找到我。”

江啸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来意，于是，他故意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希望引出他想要的话题。人家找女儿可以张贴寻人启事，他不但不行，还要瞒着家人和朋友，偷偷寻找。以前，他去金山找女儿，都谎称到金山见朋友，他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很丢人。现在，这种事情更不能说出来了，眼下，全国各地正在大搞“破四旧”，被人抓住把柄，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就麻烦了。旧社会，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他没有错，到了新社会，他比有罪的人更难受，十几年了，还抓住他的小辫子不放。为了不惹上麻烦，江啸只能隐瞒来意。成宝和彩凤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要瞒两人很容易，夫妻二人真以为江啸专程来看望他们。

彩凤回忆说：“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情。记得解放初，嗯……大概是50年的夏天，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女孩，讲外地话的，说是您的亲戚，找您有事。后来我告诉她有关您的情况，然后，她到安江找您去了。”

成宝插话：“你又不知道江老爷在什么单位工作，要她去安江怎么找呀？”

江啸马上接上说：“对呀，彩凤！当初你怎么告诉她的？”

彩凤说：“您不是一直做粮食买卖吗？我知道在这行当里，您很有名气，所以要她去安江粮店问问就是了。”

江啸解开衣扣：“我早就转行了，后来搞运输了。”

其实，秀秀没有找到父亲，与江啸转行没有多大关系，主要原因是秀秀染上了霍乱。如果秀秀没有染上霍乱，一定能找到她的父亲。一是江啸在安江县城有点名气，慢慢找，肯定能找到；二是她可以返回宁江大田找成宝，在成宝的帮助下，也能找到江啸。令人扼腕叹息的是，那时，大家都不知道秀秀染上了霍乱。秀秀以为拉肚子不是大病，过几天就会好，她哪里知道拉肚子也会死人。美云虽然是城里人，但是她没有文化，以为拉肚子吃点药就会好，她根本没想到秀秀染上了霍乱。好在美云平时很爱卫生，秀秀生病期间用过的东西，她都会清洗，因而避免了传染。那时，小翠很小，母亲生病，无法照顾，美云只好把她带在自己身边，所以，小翠也没有染上霍乱。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彩凤问：“她有没有找到您？”

江啸摇头说：“没有。”江啸想了想，“彩凤！你有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彩凤回忆道：“问过，也姓江，叫秀秀，因为她长得很漂亮，所以至今还能记住她的名字，她怀里的女儿叫小翠。这小翠呀！像她母亲，眼睛和耳朵都很大。”

江啸愣了，自言自语说：“原来正是她们。”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小翠就是他的外孙女，然而，江啸却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如果48年7月他进山去大石村找到了秀秀，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秀秀走出大山，在城里工作，吃穿无忧，多么幸福。江啸觉得，秀秀的死，他有责任。秋菊母亲为了不让江家夺走秋菊的女儿，躲避在山里，这是完全有可能的，48年7月，他应该进山找秀秀。江啸一边吸烟，心里一边自责，秋菊为了他，死在他父亲的手下，秀秀为了找到他，染上霍乱而死。

彩凤问：“真的是您的亲戚呀？”

江啸点了点头。“是的。”

成宝一边点烟，一边说：“彩凤！别光顾说话，快给客人烧点吃的。”

江啸脱下帽子，放在桌子上。“嫂子！给你添麻烦了。”

成宝吐出一口烟，然后说：“彩凤常念到您，说您心眼好。她每年清明上坟时，总是在秋菊墓前烧香。”

江啸感谢道：“真的要好好谢谢嫂子！”沉思了一会儿，老人自言自语：“不该让秋菊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里。”

江啸打算回安江后，马上找小翠，告诉她，他就是她的外公，然后，把秋菊的坟墓迁至安江南山，与女儿秀秀相邻为伴。然而，他回到家里之后，却在认与不认的问题上犹豫了。眼下，“破四旧”已愈演愈烈，万一他被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小翠怎么办？他不能让小翠受到牵连，否则，他无法向秋菊和秀秀交代。经过反复考虑，江啸决定，暂时把认亲的事情搁一搁，等到运动过去之后再说。此后，他除了经常去乌皮饭店吃早餐，和小翠说上几句之外，没有任何表露，连乌皮也没有感觉异常。但是，有一点让乌皮感到很奇怪，当他把320元的借款还给江啸的时候，江啸却坚决不要，这让乌皮又感动又想不明白。 WbQMdc9kUe78cARObk503i4sygdN5qrgOE4Clo/BQOYlkDXsmLqdAXxZAf63gz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