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段时间，江宝龙特别忙。新船试航，上级派专家组来厂里评估验收，他得每天陪着。试航成功后，他又要组织人员安排生产。可眼看就要开始生产了，有人却提出不能只讲生产，还要讲政治，并张贴大字报，批判党委和丁书记，要求立即纠正错误，停产学习。江宝龙一气之下离开办公室，转身回家。吃了饭，一家人聚在爷爷屋里议论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老爷子对当前紊乱的社会状况开始担忧起来了。

江宝龙叹了一口气，皱眉说：“再乱下去的话，我们造船厂也非停产不可了。”

老爷子喝了一口清茶，然后说：“如果真的停产，那损失太大了。”

江宝龙摇头说：“没办法，有人提出政治高于一切，贴出大字报，批判丁书记。”

好在江宝龙在职工中威信比较高，大字报里没有点他的名。几乎在所有职工的眼里，江宝龙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厂里的一切都是丁书记把控的，他这个副厂长只是一个摆设，没什么实权，所以，造反派直接把矛头指向丁书记。长期以来，江宝龙一直采取明哲保身的处世态度，避过了一次次的政治运动。在他看来，他用这种态度和办法对付群众运动是十分有效的。他心里对造反派是不满的，但他从不与造反派红脸。丁书记就不一样，他不但当面批评造反派，而且还要求他们立即回到原岗位工作。丁书记腰板硬，不像江宝龙，不仅资历浅，父亲的历史还有一些污点，而丁书记出身贫农，又是革命老干部，背后的靠山也相当硬。

江山手上拿着姐姐的信，对爸爸说：“我们学校最近也经常停课搞政治活动，并准备组织红卫兵北上大串联。”江山看着爸爸，“我也想去北京。”

江宝龙认真地对江山说：“政治上的事情，你们做学生的不要多问，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你姐姐在信里也希望你不要放弃读书。”

老爷子慢条斯理地说：“学生能管住自己就相当了不起了。学生有文化有头脑有见解，要学生都闭嘴，不参加运动，怎么可能？‘五四’运动就是例子。”

江宝龙听了有些担心：“爸爸！你的身份特殊，开会时说话一定要小心。”

老爷子点头说：“这我知道，现在开会我都尽量不说话了。”

其实，江啸还常常控制不住的，开会时，他总是要对现状批评几句。他多次提出要恢复原来的街名，批评红卫兵无组织、无纪律，不尊重历史和社会民俗，并形容红卫兵像洪水猛兽一样，搅得整个社会不得安宁。好在无人张扬出去，不然，他一定会惹上大麻烦。以前，县委周书记点名让他发言，现在却常有意打断他说话。周书记知道他的性格，怕他惹上麻烦。毕竟现在的政治气候不同于从前了。尽管江啸也意识到自己的毛病，可他还是常常忍不住，并且情绪很容易激动。只要会场上一出现对他想法有利的氛围，他马上就对一些不经常的社会现象提出严厉的批评。不过，有时候需要他这种性格的人。比如，上星期，个别学生造反派要烧掉东山书院的藏书，开会时，人家都不敢说，他不怕，建议公安局出警保护藏书。县委周书记采纳了他的意见，上万册的藏书终于得到了保护。

江宝龙吐出一口烟。“全国的局势有失控迹象。昨天李令跑到我的办公室，说上海已经很乱了。我们安江跟上海相比较，安江安定多了，不过，将来怎么样，就难料了。”

老爷子问：“李令怎么也关心起政治了？”

江宝龙喝了一口清茶。“李令已调到公司当工会副主席了。”

老爷子两指夹着香烟，烟蒂贴在嘴唇上。“乌皮消息挺灵的，上星期在他餐厅吃早饭，他说李令马上会调动。现在真的调动了。乌皮还说，311船同事都想和你聚一聚。”

江宝龙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想和他们聚一聚。”

江宝龙总觉得自己在海运公司有安全感。上头，有田书记罩着，每次政治运动来的时候，田书记会首先想到怎么保护他，比如，57年，“反右运动”开始时，田书记要他马上结束休假，回船上工作。田书记认为，人在大洋上，可以躲避政治。田书记担心江宝龙在运动中说错话，受到批判，连累他的父亲。后来，事实证明，田书记的想法是对，一些知识分子多说了几句话，就被打成右派。下面，有311船的弟兄们为他撐腰，没有人敢对他的家庭历史说三道四。每当岸上政治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他就躲到311船上，避开政治风暴。江宝龙想念311船上的弟兄们，是他们给了他风平浪静的生活。

老爷子吐出一口烟。“后来，乌皮觉得现在不妥，聚这么多人吃喝，怕影响不好。”

姥姥也有些担心，接上说：“等等吧！听说昨晚有一餐馆许多人在一起喝酒，一个人酒喝多了，高声嚷嚷，其说话的内容是对中央打倒元老有些不满。谁知被穿便服的公安人员听见了，马上被抓了进去。”

江宝龙弹了弹烟头上的烟灰。“中央在政治上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老爷子思忖良久，然后说：“中央似乎有意把上层政治上的争论引向全国，让民众来讨论。现在不但朋友间因政治主张不同而常常出现争吵，而且有的家庭因政治上的分歧而吵得不可开交，有的甚至闹离婚。”

秀美也开始担心起来：“既然这么乱，就不要聚了。”

家里人都开始为江宝龙担心了。秀美觉得丈夫还是在船上工作好，现在他每天都处在政治风口上，稍有不慎，就会被大风刮走。以前，他在大洋，岸上的政治运动他可以不参加，也可以不发表意见，现在可不行，他必须有政治观点。他的言行不与党委和丁书记保持一致不行，得罪造反派更不行。造反派可以一夜之间把他打入地狱，江家根本没有资格与造反派斗。秀美坐在那边，越想越为丈夫担心了。

江宝龙皱眉说：“我感觉全国性的政治风暴正在形成。”

江山说：“这几天，我们学校都集会听报告。”

姥姥说：“老师不教书，组织学生搞运动，上街张贴标语，像什么老师。”

江山激动地说：“革命风暴，摧枯拉朽，激浊扬清，对社会进步有百利而无一弊。作为革命的新一代，要勇立潮头。我要振臂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老爷子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绝大部分学生都跟你一样，心情激动，情绪激昂，这样发展下去，不乱才怪呢！”

江宝龙语重心长地对江山说：“一定要学会仔细观察和冷静思考，不要人云亦云，书上读的东西与实际是有一定距离的，切不可拿来就用！”

老爷子一边往杯里加水，一边说：“中学生都是热血青年，容易冲动。江山呀！我平常为什么要你多了解历史，就是希望你跟其他同学不一样，可你还是不够冷静。”

秀美瞪了江山一眼：“你不要再给家里添乱了。”

江山懂得母亲说话的意思。因为爷爷历史上有一些小污点，所以，叫他不要参加政治运动和发表政治言论，以免给爷爷和家里惹上政治上的麻烦。江山认为，爷爷把所有船只都给了解放军，并帮助解放军打海岛，早就将功补过，没有什么污点了。全国解放以后，爷爷成了无党派人士，积极配合共产党搞社会主义建设，并一直得到县委和周书记的肯定，这说明爷爷已经是共产党的同路人了，怎么还像罪人似的？江山认为，母亲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觉得，面对当前的政治形势，人人都应积极主动地参加政治运动，在运动中不断改造自己，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和大家一起共同进步。他不认为积极参加政治运动有什么不好，观望和消极对待政治运动才会给家人带来不好影响。他不明白，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要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说给大人们听，劝说他们和他一起投入当前的政治运动。

“其实，我们政治上没有问题。”江山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们老是对政治运动持观望甚至消极态度，反倒让周围人觉得我们不拥护共产党。”

“参加政治运动要得罪人的，你懂吗？”秀美提醒江山，“从明天开始，你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参加政治运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江山挠了挠头皮，“怎么会得罪人呢？”

“幼稚。”秀美看着儿子又生气又担心，“长不大的孩子。”

江山心里也不高兴，现在广播上都这么说的，可母亲却说他幼稚，他觉得，这完全是母亲把他当小孩看待的缘故。尽管江山心里不高兴，但他从来不跟母亲顶嘴，他觉得，顶嘴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反正母亲不会听他的。江山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江宝龙本想教训儿子几句，后来觉得说他也没用，几乎等于白说，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报纸上、广播里宣传的东西。他心里只相信报纸上、广播里的宣传，不会认同父母的意见。等时间长了，见识多了，他的认识自然会转变，每个人都差不多，只有经过历练才会逐步成熟。他不愿意动辄教训人家，对儿子也这样。父亲觉得江山所学的书上知识和父母的训导都已经不少了，他现在缺少的就是磨炼。但他又不希望江山投身于当前的政治运动，因为连他自己都还没有看清楚本次政治运动的未来走势。

江景和江水没注意大人说话，两人一直在看各自的邮集，并相互调换。

“江景！你香港邮票有五张，我只有两张，我拿3张8分的普通邮票跟你调换1张2角的香港邮票，行不行？”江水说。

“不换，香港邮票将来很值钱的。”江景说。

“谁教你的？”江水笑笑问。

“爷爷说的。”江景说。

“4张换1张，总行了吧？”江水说。

“5张换1张也不行。”江景仍不同意。

“你们在换什么？”江山转过头问江水。

“我用5张普通邮票换他1张2角香港邮票他都不行。”江水生气地说。

“不换，就不换。”江景说着，屁股一扭，跑到妈妈身边去了。

“姥姥！以后我奶奶有信寄来，邮票都给我！”江水说。

“你奶奶知道大陆搞政治运动了，怕连累我们，早就不来信了。”姥姥说。

江景非常喜欢香港女皇邮票，他一听说奶奶来信，就马上跑过去向邮递员要信。拿出信笺后，他把信兜放在水里浸泡，慢慢把邮票撕下来。由于政治运动的原因，奶奶已经有一年没有来信了。一开始，秀美不明白，为什么婆婆突然不来信了，后来，江宝龙分析，可能是政治运动的原因。以前，奶奶每年总是往家里汇些钱，现在，钱也不汇了。好在秀美有了工作，并且江南上了部队，不然，家里的经济会有些困难。江宝龙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蛮挂念母亲的，毕竟母亲年纪不少了，也将近七十岁了。他希望母亲不要再搞经营了，该休息享福了。江宝龙看了看父亲的神情，猜测他的心思。他希望父亲与母亲和好，过好晚年生活。

江山有点困惑，问江景：“5张8分普通邮票合计4角，换你1张2角的香港邮票都不同意，这为什么呀？”

江景头一翘。“物以稀为贵。”

江宝龙听后哈哈大笑，然后问：“谁教你的？”

江景答道：“爷爷说的。”

老爷子点头：“是我说的。”

江水拿出一枚1角的港币，故意逗江景。“1角港币换2角人民币怎么样？”

江景马上应答：“不换，你以为我不知道呀，1元港币只值人民币3毛3。”

平时大人在说话，江景都在注意听的。前两年，他奶奶每逢春节都会汇钱过来，贴补家用。家里收到奶奶的钱后，妈妈会去邮局兑换成人民币。江景爱管闲事，记性又好，所以，这方面他比江水懂。秀美手里还有2000元港币没有兑汇，她觉得，港币迟早会升值，存放人民币还不如存放港币。她这种想法，是受公公影响，公公一直认为，港币一定会升值，至于港币升到什么价位，公公也无法预测。江宝龙不管家里的经济，他的工资都放在家里的抽屉里，要用钱去拿就是了。江宝龙对金钱不感兴趣，否则，他早就去香港了。海运公司田书记爱护江宝龙有三个原因：一是他文化知识高；二是他工作能力强；三是他不爱金钱。田书记认为，一个人具备这三方面的优点，就是共产党培养的对象。

“江景现在就这么会算账，以后读书成绩肯定不错。”姥姥夸道。

“再过半年江景就可以报名上小学了。”秀美说。

“时间过得真快，江景也快八岁了，再过10年，江景也可以当兵了。”姥姥说。

“孩子在身边最好。江南在金山，我还放心一点，因为有袁司令和罗参谋在她身边。现在，她在省城，人生地不熟的，我总是担心这担心哪。”秀美说。

“你担心是多余的，江南做首长的保健护士，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姥姥说。

“在父母身边没有前途。”江宝龙喝了一口清茶，“去部队锻炼最好。”

“梦华没来咱们家，有一些时间了吧！”姥姥问秀美。

“噢，前天在地委遇见梦华，听他说，他要跟随汪书记去省城开会。”江宝龙说。

“上次梦华去省城出差没见上江南，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见到江南。”秀美说。

秀美对李梦华的态度变化很大，半年之前，她阻止江南与李梦华谈恋爱，现在，她希望江南请假出来与李梦华见面。秀美态度的转变与“文革”运动有一定的关系，她认为，公公历史上的污点是江家的隐患，它会影响到江南的前途，李梦华是地委书记的秘书，能够帮助到江家。她的想法与江宝龙一样，江宝龙认为，江南嫁给李梦华，对江家有好处。他坚信，李梦华将很快得到领导的提拔。江家需要一个当官的女婿，江家有政府的保护，才有可能免受政治运动的冲击。江宝龙还认为，虽然江家有袁司令和罗参谋的保护，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袁司令和罗参谋都远在金山，有时候，不一定能够及时照顾到。如果他的女婿在宁江地委当领导，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江宝龙干咳了一声说：“估计这次能见到江南，梦华说，江南部队的后勤部主任是地委汪书记的老战友，这次到省城，先让汪书记跟部队领导通电话。”

秀美一边往丈夫杯里添水，一边说：“难说，看江南有没有时间。”

姥姥笑笑说：“说不定现在他们正在逛西施湖。”

老爷子开心地说：“江南平时话虽不多，找对象倒蛮有眼力的。”

姥姥问秀美：“梦华父母有什么想法？”

秀美说：“这个我没问过。”

老爷子提醒说：“大的主意还得父母拿。”

爷爷和姥姥一样，也认为李梦华是个有前途的好青年，他希望宝龙和秀美主动一点，早日定下这门亲事，可江宝龙和秀美却认为让江南自己决定更合适，他们打算等江南回家探亲时仔细问一问，然后再作决定。 jLNePMMvdvMZiiYl3/Vnn45X/X7kKDWz2LFAZoBp8LmUCx18keusP9wcZlbv2tH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