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晨，江啸头戴深灰色鸭舌帽，来到大埠头饭店找乌皮。他把乌皮叫出饭店门外，见有人从他身旁经过，忙拉乌皮到墙边，到了墙边又不说话，左右观望。乌皮看着江啸神神秘秘的样子，有点困惑。

“老爷子！”乌皮轻声问，“你有什么吩咐吗？”

“其实没什么大事，嗯……”江啸说话吞吞吐吐，“想问一下，你这蛋水饺的包法和烧法是谁教你的？”

“我以为什么大事呢，其实也谈不上谁教的，上个月，我姐请我吃饭，桌子上放着蛋水饺，我吃了一个，觉得味道特别鲜美，就问我姐，是从哪里学的。我姐说：‘这是小翠家乡的小吃，向小翠母亲学的。’回来我就叫小翠学着做，那知道，大家吃了都说好吃。”乌皮拉着江啸，“来！老爷子！进去吃一碗。”

“昨晚，我带小孙子来你饭馆吃过了，味道的确不错。”江啸整了整帽子，“记得你说过，小翠并不是你姐亲生的。”

“嗯。”乌皮点头说。

“小翠是什么地方人？你姐为什么要收养她？”江啸又问。

乌皮想了想，然后，他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江啸。小翠是金山大石人，50年，金山遭受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小翠的母亲带着小翠一路乞讨，来到安江县城寻找小翠的外公。谁知，一到安江，小翠的母亲就染上了痢疾。一天中午，乌皮的姐姐见门外坐着要饭的人，便过去打听。乌皮的姐姐得知情况后，不但马上腾出一间房子给母女俩住，而且还去药店开了三副中药给小翠的母亲吃。小翠母亲吃了中药后，一开始病情有所好转，可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病情又突然严重起来，并且不到十天就病死了。

“这蛋水饺呢，是小翠母亲住进我姐家第三天教我姐的。”乌皮说。

“噢，是这样。”江啸吸了一口烟，“后来，小翠有沒有找到外公？”

“没有，我姐一直在找。”乌皮两指夹烟，烟蒂贴在嘴唇边，“哎，老爷子您帮她找或许能行，没有解放之前，小翠的外公在安江做大米生意的。”

“做大米生意的？”江啸惊讶。

“嗯，做大米的。”乌皮干咳了一声，“但具体我不知道，我去问问我姐。”

“对，你仔细一下。”江啸有些激动，“我在搞运输前也做过大米生意。”

解放以后，江啸很少跟人说起自己曾经做过大米生意的事情，因为这段人生经历他不愿说起，有的事情他解释了，人家也不会相信。解放初，政府调查过他的这段历史，要不是罗参谋在袁司令面前替他说情，他的麻烦就大了。刚才，他心一急，竟说出了口，可仔细一想，觉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坏处，这样，有利与乌皮的姐姐交流。江啸只要能寻找到他的女儿，什么都不顾忌了。

“您也做过大米生意？”乌皮喜出望外，“我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姐。”

“问问清楚，我可以帮她找一找。”江啸马上接上说。

“来来！进来坐坐吧！”乌皮很客气，拉着江啸走进饭店，“吃点什么？”

“来一碗蛋水饺吧！”江啸摁灭烟蒂，然后说。

“好！我让小翠亲手给您做。”说完，乌皮去了厨房。

江啸走进饭店大厅，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他点上烟，一边吸烟，一边回想寻找女儿的往事。为了找到女儿，江啸一有时间就去金山寻找女儿的下落，十几年来，他走访了近三十个村庄。48年7月，他计划先去山岙村，然后再去大石村。大石村地处山岙村的西南角，在深山里面，是金山最偏僻的地方。谁知，那天，他去山岙村的路上，遇上野猪，幸好一位农民经过，用竹竿驱赶，野猪才离去。为了人身安全，江啸只好原路返回金山县城。后来，听农民说，山岙村和大石村的人都很少，没有几个农户。于是，他取消了进山的计划。

过了十分钟，小翠端来一碗蛋水饺，放在江啸的面前。

“老爷子，来点什么点心吗？”乌皮走过来问。

“不用了。”江啸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小翠！蛋水饺是你家乡的小吃，对吗？”

“应该是吧！”小翠应答。

“我听乌皮说，你的老家是金山的大石？”江啸喝了一口汤，然后问。

“是的。”小翠困惑，“你有什么事吗？”

“嗯……”江啸想了想，“我对你们那里的饮食特色有点感兴趣。”

“噢。”小翠点头。

老人看着小翠，越看越觉得小翠的眼神像秋菊。他心里还想与小翠多聊几句，可看了看乌皮，又不想开口。小翠见他没有说话，便走开了。其实，江啸的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他又认为当着乌皮的面，说多了有点不好。尽管他觉得小翠十有八九是他的外孙女，但是现在还缺少有力的证据，他要调查清楚后才告诉乌皮。他决定寻找机会与小翠好好聊聊，了解一下她父母和家里的一些情况。小翠的母亲没了，哪小翠的父亲呢？如果找到了小翠的父亲，那所有的事情就马上清楚了。江啸看着来回忙碌的小翠，心里琢磨着下一步的计划。

“宝龙当上厂长后，就没来过了。不过，311船的其他人还经常来吃饭。”乌皮说。

“船上的人对宝龙都很好。”江啸一边说，一边给乌皮递烟。

“主要还是宝龙人好，他有能力，对人又诚恳。”乌皮点上烟，“311船新来的船长郭勇就不一样，船员对他的意见很大。”

“郭船长原来干什么的？”江啸一边吃，一边问。

“315船船长。”乌皮吸了一口烟，“他能力不怎么样，可上头关系搞得不错。”

“你怎么都知道？”江啸笑着问。

“消息多呢！”乌皮装出神秘的样子，“最新消息说，李令要调到公司工会工作。”

“你这消息又从什么地方来的？”江啸有点好奇，便问。

“总之，不会空穴来风，过些日子就知道了。”乌皮不愿多说。

既然乌皮不想说，江啸就不好意思追问，再说，他儿子已经调离311船，这些事情他也不感兴趣了。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小翠的身世和家世，可乌皮却知之甚少。他感觉乌皮不大管姐姐家里的事情，看来必须找乌皮的姐姐了解才行。江啸坐在那里吃蛋水饺，眼睛却落在远处小翠的身上。乌皮看了看江啸，觉得他今天的神情有点怪怪的，可又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进来的时候，像似打听蛋水饺的包法和煮法，可现在却不打听这件事情了。乌皮在想，江啸一大早过来找他到底什么事情？乌皮一头雾水，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尽管江啸掩饰得很不错，但乌皮还是感觉江啸好像有什么心事。既然江啸不肯说，他就不问了。于是，乌皮继续与江啸闲聊。

乌皮干咳了一声说：“李令希望我把宝龙请过来，好好吃一顿。”

江啸喝了一口汤。“没事，我跟宝龙说一声，要他挤出时间，与他们聚一聚。”

乌皮压低声音说：“自从电影院附近的弄堂里出现反动标语之后，每天晚上都有公安人员来店里查问。宝龙是个大干部，查起来影响前程。等等再说吧。”

江啸抹了一下嘴说：“老同事一起吃顿饭对他前程有什么影响？”

乌皮皱眉说：“前天晚上，五个朋友来这里吃夜宵，九点没到就来人查问了。”

江啸解开衣扣。“问就问呗，告诉他们不就得了。”

乌皮扭了扭脖子说：“一个朋友喝多了，没说上两句，就跟便衣警察吵了起来。”

前天晚上，三个穿便衣的警察走进包厢，要他们站起来，接受查问。大家正在猜拳，很不忍烦。不过，五个人还是愿意配合。后来，三个便衣警察像审罪犯似的对这五个人进行一一查问，这样，大家都不高兴了。五个人里，有一个正好住在电影院的附近，离张贴反动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便衣警察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马上重视起来。接下，便衣警察对他的调查特别仔细，问他这几天晚上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家，并要求他提供证明人。这个朋友听后马上就发火了，并与便衣警察顶撞起来。要不是乌皮出面道歉，这个朋友肯定被便衣警察带走了。酒喝多了，容易惹事。眼下是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一事，所以，乌皮决定，以后找机会再聚。

江啸理了理头发，然后问：“三人都穿便服？”

乌皮点头说：“嗯，都穿便服，好像不是安江县公安局的。”

江啸打了一个饱嗝。“估计公安处的，一下子出现这么多反动标语，惊动上头了。”

乌皮吐出一口烟。“解放这么多年了，还在捣乱，国民党特务分子隐藏够深的。”

江啸点上一支烟。“我们都是拥护共产党，跟共产党走的人，没有必要这样怕那样怕，坐在一起吃饭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乌皮摇头说：“还是小心点好，我们没什么，宝龙是当大官的人，出点小事都不好。”

江啸吸了一口烟，然后笑笑说：“宝龙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我感到高兴。”

临走时，江啸要求乌皮抓紧时间，向他姐姐了解一下小翠的身世和家世，以便他寻找小翠的外公。然后，他起身回家。一路上，老人还想着蛋水饺的事情。他记得秋菊说过，她做的蛋水饺最好吃，因为她在锅底里放了猪骨头。刚才，他吃的蛋水饺也非常鲜美，他估计汤里也放了猪骨头，不然，蛋水饺不会这么好吃。另外，按经常估算，他的外孙女也有小翠差不多年龄了。经过分析，江啸推断，50年小翠的母亲带小翠来安江，可能就是来找他的。想到这里，江啸决定，抓紧找小翠养母仔细了解情况。

第二天，江啸又跑到大埠头饭店，他特意把乌皮叫到饭店隔壁的西施茶楼喝茶，想好好问个清楚。乌皮看着老人的神情，心里揣摩他的心思。乌皮很不理解，有什么话在饭店里不好说，非要把他叫到西施茶楼的包厢里说。

江啸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有没有向你姐了解过小翠的身世？”

乌皮笑了笑说：“就为这事呀？把我叫到茶楼，我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江啸喝了一口清茶，反问道：“给小翠找外公还不要紧啊？”

乌皮给江啸递上一支烟，然后谢道：“您太有心了，我替小翠谢谢您！”

江啸一边点燃香烟，一边说：“这有什么好谢的，是举手之劳嘛！”

乌皮放下茶杯。“你老人家别急，我姐刚生病住院，等她出院后，我再问问她。”

江啸皱了皱眉头。“你姐病严重吗？”

乌皮解开衣扣。“肺病，她的肺病反反复复，住几天就没事了。”

江啸吐出一口烟，然后提醒说：“老毛病不可大意。”

可是，乌皮仍然没有重视起来，他认为，他姐姐的病，挂几瓶药水之后就肯定没事了。可江啸却替他姐姐担心，觉得病情反复不是好现象。江啸认为，小翠生母的死就是因为大意造成的，他估计小翠生母染上了霍乱，而乌皮姐姐却以为她得了痢疾。昨天，他特地去图书馆，查阅了地方志。据史料记载，50年，宁江城里出现过霍乱，由于得到及时控制，霍乱的疫情没有发散。江啸推断，母女两人可能去过宁江大田老家。如果当时有人知道她染上了霍乱，及时送小翠生母去医院救治，她就不会死。但这些话，老人不敢在乌皮面前说，不然，传到小翠养母的耳朵里，她会不高兴的。当初，乌皮姐姐出于好心才收留了母女两人，应该感谢她才是，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再说，这只是他的猜测，没有事实依据。

“老爷子！”乌皮吐出一口烟，“听说西施茶楼，在没有解放之前，是宝龙丈母娘开的？”

“嗯。”江啸点头，“我们年轻时常在这里喝茶谈生意。”

“那时候，西施茶楼生意红火吧？”乌皮又问。

“生意相当红火，”江啸用食指弹了弹烟蒂上的烟灰，“有时候还得预订包厢。”

“现在，茶楼的生意很清淡。”乌皮叹气道，“唉！地段这么好，可惜呀！”

“以前服务员是水灵灵的小姑娘，”江啸摇头，“现在50岁还做服务员，磨蹭。”

“茶楼和我饭店连成一体，搞大酒店。”乌皮摁灭烟蒂，“生意肯定不错。”

乌皮早有这个想法，他心里明白，饭店越大，采购中的回扣就会越多。但想把茶楼合并过来没那么容易，首先，茶楼这边不会同意。茶楼的油水虽然没有他饭店多，但人家还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不说别的，茶楼领导家里肯定不缺茶叶。据他了解，饮服公司个别领导家里的茶叶都是茶楼送的。不管在哪个部门，当领导都有好处。环卫所的领导人家也在争着当呢，有了人事权就会有好处。

江啸赞赏道：“好主意！。”

乌皮扭了扭脖子说：“但是，公司领导肯定不会同意。”

江啸解开领扣。“我和饮服公司领导比较熟悉，我来说服。”

乌皮喝了一口清茶。“茶楼领导肯定不愿意，弄不好会得罪人的。再说吧。”

乌皮不敢向饮服公司领导提这件事，是有另外原因的，因为公司的龚会计一直盯着他不放。乌皮在提出合并茶楼的事情之前，必须先思考两件事：一、要消除龚会计的怀疑，不然，龚会计会认为他为了吃更多的回扣、贪污更多的钱；二、要避免得罪茶楼的领导。茶楼的领导不是好惹的，你动了他的奶酪，他绝对要记恨你。乌皮心里明白，得罪茶楼领导等于又树了一个敌人，如果茶楼经理和龚会计合力，联起手来攻击他，他肯定要惨败。虽然他纵火烧掉了近十年的账册，可这半年里他又吃了不少的回扣。听说，龚会计对大埠头饭店的起火原因有异议，在这种情况，他更不能得罪人，弄不好引起大麻烦。这几天，乌皮一直在思考，如何说服饮服公司的领导调离龚会计，他要等到调离龚会计之后，再跟饮服公司的领导谈合并茶楼的事情。

“那好，”江啸摁灭烟蒂，“将来你想搞大酒店，我来说服你的领导。”

“要您帮忙的事太多，”乌皮摸了摸脸，“我真的开不了口。”

“没关系的。小翠的事我正在打听，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江啸喝了一口清茶，“不过，我想尽快跟你姐见面，以便了解更多有关小翠的情况。”

“好的。”乌皮往江啸杯里加水，“等她病好回家，我陪您一起去。”

江啸知道乌皮工作相当的忙，不想多占他的时间，于是，聊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rFnNsu5UHbcr1jQp2XkJmGD5JaATGQ30w1YQBHrOoJJPKYuIGewZSj64teM7Kjt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