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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狼临终托孤

我蹲在黄美人面前,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

突然,黄美人的视线转向石洞,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黑黢黢的洞口。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几只小狼崽在洞口探头探脑,似乎想钻出洞来。

黄美人又将视线转到我和强巴,咕噜咕噜,喉咙深处发出混浊的声响,一双冷毒的眼睛直视着我们。又一团血沫从狼嘴里涌了出来。我晓得狼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声意味着什么:倘若是猫,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是表示愉快和惬意,俗称猫念佛;犬科动物就截然相反了,狗也好狼也好,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是表达恚恨和愤慨。

我猜想,黄美人是讨厌我们待在它身边,想让我们滚开。

我给强巴做了个手势,我们知趣地退后几步,离黄美人五六米远。

我们一退后,五只小狼崽便鱼贯走出石洞,来到黄美人身边,你争我抢地往黄美人怀里钻。小家伙们饿了,饥肠辘辘,想吃奶了。

黄美人吃力地调整一下身体,做出动物敞怀喂奶的姿势。

五只小狼崽钻头觅缝,叼咬并吮吸黄美人的乳头。

呦呦—— ——五只小狼崽吵吵嚷嚷,明明已经含住一只乳头了,耸动身体吸了一阵便吐掉不吸了,转而去挤对身旁的另一只小狼崽,把对方挤开后,去吮吸另一只乳房。

你争我夺,一个个就像小强盗。

我知道五只小狼崽吵闹的原因,黄美人身负重伤,已分泌不出乳汁了。小家伙拼命吮吸也吃不到奶,以为别的乳房能吃到奶,就用力将其他小狼崽挤开,换一只乳房试试。

水源已经干涸,任何一条支流都不可能有水的啊。

小狼崽们闹腾了好一阵,没吃到奶,失望透了。小雌狼俏妹妹和紫荆钗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嘴埋进草根,发出呜呜的抱怨声。小公狼花政客和灰布衣绕到黄美人面前,呜呜哭嚎,似乎在哀求黄美人:求求你给我们喂点奶吧,我们已经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

黄美人神色凄楚,一双狼眼亮晶晶,似乎蒙着一层冷凝的泪。

那只名叫黑兵痞的小狼崽表现得最过分,它在黄美人腹部的几只乳房上都试了一遍,没能吸到奶,便狠毒地咬住一只奶头,拼命撕扯噬咬。它全身绒毛恣张,一面肆意啃咬一面还发出 呜呜的嗥叫,完全是饿狼扑食的模样。虽然它还是吃奶的狼崽,可口腔里已经长出细密的牙齿,我看见,黄美人的嘴角一阵阵抽搐,露出痛苦的表情,再看黑兵痞,唇齿间粘着殷红血丝。毫无疑问,坏小子吃不到奶,气急败坏,把黄美人的乳头咬破了。这也太残忍了,我有点看不下去了,跨上前去,揪住黑兵痞的后颈皮,强行将它从黄美人的腹部拉出来。黑兵痞 呜呜抗议挣扎。让我哭笑不得的是,黄美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狼眼阴森森地望着我,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刻毒的诅咒,身体也前后颠动,露出一口结实尖利的狼牙,似乎在警告我:别动我的孩子,不然的话,我会咬断你的喉管!

黄美人实在是太虚弱了,要是它还有力气站起来,我敢断定,它一定会发疯般扑到我身上撕咬的!

我想帮它,它非但不领情,还想咬我。真是狼心狗肺的家伙!

我只好把黑兵痞给扔回去。

黑兵痞又扑到黄美人身上。这坏小子尝到了血的味道,对黄美人咬破的乳头上那丁点儿血渍感到不满足了,竟然爬到黄美人跟前去。黄美人被黑熊掴了一掌,半张头皮被熊掌撕裂,脸上滴淌浓浓的血浆,黑兵痞竟然伸出舌头去吮吸黄美人伤口上的血。

呸!我抬了抬脚,做出要踢的动作,想把黑兵痞吓跑。没吓着黑兵痞,却又一次惹恼了黄美人,喉咙里又发出咕噜咕噜的咒骂声。

唉,它知道小狼崽饿了,知道自己已没有奶水,甘愿以自己的血浆来喂心肝宝贝!

我不忍心看,无法容忍黑兵痞舔食黄美人伤口上的血浆,可又不晓得该如何制止。突然,我想到背囊里带着两罐盒装奶,是准备充饥用的,也许可以用来救急。我赶紧翻出盒装奶,将吸管插进吸孔,吸了半口,含在嘴里。然后,我不管黄美人如何咕噜咕噜咒骂,强行将黑兵痞抱了起来。我要给黑兵痞喂牛奶,最好的办法,就是口对口吐给它喝。许多动物都是口对口进行喂食的,比如雌鸟会叼着食物塞进雏鸟嘴里,俗称渡食。不仅鸟类如此,好几种犬科动物也有类似行为。据我所知,幼狼断奶后,母狼就是口对口吐出半消化的肉糜给幼狼喂食的。我想,我也应该像只母狼一样,口对口直接将含在嘴里的牛奶渡给黑兵痞吃。但我想想还是算了,我实在闻不惯狼身上那股味道!于是,我想出个办法,用吸管来给黑兵痞喂牛奶。

黑兵痞刚给我强行抱在膝盖上时,拼命挣扎,恶狠狠地嗥叫,还企图咬我。但当我用吸管将牛奶吹进它嘴里时,它停止了吵闹,贪婪地舔食起来。

它饿坏了,吃到东西是第一位的。

黄美人在我强行抱走黑兵痞时,冷毒的眼光死死盯着我,咕噜咕噜诅咒,还张嘴朝我作噬咬状。但当我用吸管将牛奶吹进黑兵痞的嘴巴,黑兵痞渐渐安静下来贪婪舔食牛奶时,我发现,黄美人眼光渐渐转暖,咕噜咕噜的诅咒声也停止了。

我喂了黑兵痞几口奶,将它放到地上,又依次抱起俏妹妹、紫荆钗、花政客和灰布衣,给每只小狼崽都喂了几口奶。

在我将小狼崽们一只只抱起用吸管喂牛奶时,黄美人表情显得很复杂,愤怒、嫉妒、欣慰、惊喜;眼光也不断变幻,冰冷、狠毒、温柔、慈祥。我想,作为一个狼妈妈,它打心眼里不乐意我给小狼崽喂食,倘若它还有力气站起来,它会毫不犹豫用尖牙利爪将我赶走的;但它站不起来了,它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熄灭,它又很高兴我能给它的小宝贝喂食。对一个母亲来说,能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是最最重要的。

很快,我的两罐奶就喂完了。五只小狼崽没吃饱,仍围在我身边,小公狼灰布衣和小雌狼紫荆钗蹲在我面前,不断咂动嘴唇,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乞求我能再给它们喂点奶;小公狼花政客来到我面前,有一只黄蜂在我身边嗡嗡飞舞,花政客前扑后颠,卖力地驱赶黄蜂,一面驱赶黄蜂一面还用眼光瞟我。我读懂它的意思,它是在用行为语言告诉我,瞧,我在替你驱赶讨厌的黄蜂,我多卖力呀,你应该奖赏我几口奶吧!那只名叫俏妹妹的小雌狼,摇甩着尾巴,努力想爬到我的膝盖上来,我把它推开,它又爬过来粘在我脚边,伸出粉红舌头,来舔我的裤腿,我晓得,它也想再喝几口奶;最让我讨厌的就是黑兵痞了,它左冲右撞,把其他几只小狼崽从我身边挤走,独霸与我面对面的最佳位置,站在我面前,两只饥馑的眼睛盯着我,发出呜噜呜噜的咆哮声,似乎是在威胁我:赶快给我奶喝,要不然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小小年纪就这么霸道,真可恶!我一挥手,将黑兵痞推到一边去。然后我换了个位置,朝左挪了两步,离开嗷嗷待哺的小狼崽们稍远一些。

但还没等我站稳,五只小狼崽就又朝我爬了过来,围在我膝盖前,做出各种动作,使出各种手段向我索要食物。

黄美人就在它们身后,浑身是血,艰难喘息,快要不行了。我想,此时此刻,让五只小狼崽守在黄美人身边,应该是对黄美人最大的安慰。我就让强巴帮忙,我们两个人一起动手,将五只小狼崽拎到黄美人身旁。

唉,你们的妈妈快要不行了,你们陪在它的身边,也算是尽最后一份孝心。

黄美人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伸出舌头想舔吻身边的小狼崽,但它只是做了个想要舔吻的样子而已,它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连伸出舌头舔吻的力气也没有了。

五只小狼崽的表现让我失望,它们在黄美人身边待了不到半分钟,黑兵痞便带头离开黄美人,径直跑到我面前,又亮开稚嫩的嗓门,呜呜嗥叫,向我索要食物。很快,其他四只小狼崽也学着黑兵痞的样儿,离开黄美人朝我围了过来。

唉,动物都是这个德行,有奶便是娘,反过来说也一样,无奶就不是娘了。

黄美人为了你们,连命都搭上了,你们却在最后时刻也不愿陪在它身边,这也太过分了吧!我很生气,又去揪小狼崽的后颈皮,想将它们再次扔回黄美人身边去。

——突然,传来一声狼嚎,那是成年狼的嗥叫声,粗犷有力,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清晰,确实是成年狼在嗥。我吓了一跳,以为又来了一只野狼,但四下张望,并没发现有其他狼出现。我正纳闷,强巴指着躺在血泊里的黄美人说:

“是它在嗥,哦,怕是快要不行了。”

我仔细望去,黄美人张着嘴,嘴腔里涌出一团血沫, 呜——还在发出嗥叫的余音,果真是黄美人在嗥叫。它已经极度虚弱,却还能发出如此清晰的嗥叫,简直就是个奇迹。但我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它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嘴巴里血流不止,它是在用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朝我嗥叫。它的眼光燃烧怒火,毫无疑问,是不愿看到我揪小狼崽的后颈皮将它们扔到它身边去。

它快要死了,我不能再做让它不高兴的事,只能顺着它的心意了。我不再强迫小狼崽回到黄美人身边去,就让它们围在我身边。我只是悄悄挪了挪屁股,坐得离黄美人更近些。我不担心它会咬我,它奄奄一息,已没有力气咬人了。我之所以要离黄美人近一点,目的是要让围着我的五只小狼崽离黄美人近一点。我想,在生命之火行将熄灭之际,黄美人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窝小狼崽了,让它多看看它们,也算是对它的一种慰藉。

出乎我意料的是,黄美人眼光在五只小狼崽身上转了一圈,却在我身上定格了。准确地说,它两只狼眼直视我的脸,目不转睛,死死盯着我看,再不肯移开。它侧躺在地,胸脯起伏得更猛烈了,这是窒息的前兆,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但一双狼眼却流光溢彩,炯炯有神,且表情变幻,忽而冷酷如冰,忽而热烈如火,忽而柔情如水,生动而传神。我突然有一种预感,它是想向我表达某种心思。它的身体已无法动弹,它嘴里已堵满血沫,唯有眼睛还能变幻表情,还能表达意思。

它是一只处在哺乳期的母狼,这个生理阶段的哺乳类母兽,母爱都特别浓烈,我断定,它肯定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人之将死其心也善,狼之将死其心善不善我不晓得,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有一桩心事它放不下来,那就是五只小狼崽的抚养问题,它们都还在吃奶,它死了,谁来喂它们呢?这样一推断,我突然就明白了黄美人在最后时刻干吗要死死盯着我看。它是在用丰富的眼神央求我收养这窝小狼崽!

不错,黄美人肯定是这个心思。它不可能再有第二种心思。它看到我给五只小狼崽喂牛奶,它看到小家伙们围着我团团转。五只小狼崽如何存活是它最大的牵挂,它没有第二种选择,唯有托付给我,五只小狼崽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这个逻辑推理特别清晰,可以说是毋庸置疑。

但我还是想再证实一次。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到黄美人嘴吻边。人眼狼眼四目相对,我轻轻说道:“你放心不下五个小宝贝,是吗?你想把它们托付给我,要我把它们养大,是吗?如果我猜对了,你就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指头!”

我相信,冥冥之中,我与黄美人之间存在心灵感应,它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果然,黄美人嘴唇翕动,艰难地想伸出舌头来。但它舌头似乎已僵硬,努力了好一阵,才伸出半截舌尖来,触碰我的手指。

“好吧,我答应你,我来照顾这五只小狼崽。”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但黄美人并没有释怀的表情,它期待的乞求的眼光仍死死凝固在我脸上,也许是没听懂我的话,也许是听懂了但仍不放心,等待我的进一步承诺。

我突然想到,人类是靠语言彼此沟通并做出承诺的,动物却是用行为或者说是用身体语言来做出承诺的。我观察过狗是怎样来表达愿意接纳陌生小狗的。我曾经养过一只母狗,生下一窝小狗,第一次带着小狗到院子里玩耍,邻居的狗都围过来看热闹。我家的母狗十分警觉,不让邻居的狗靠近小狗,但只要邻居的狗伸出舌头,在小狗身上热情地舔几下,我家母狗就会放心地让邻居的狗与小狗在一起玩耍。

大部分犬科动物都有这样的行为,舌头像把刷子一样,在幼崽身上反复舔吻,像刷油漆一样,把自己的气味涂抹到幼崽身上去,这是必要的气味标记,也可以叫作气味认同,以示接纳、认领和亲善。

我意识到,黄美人是在乞求我能用狼的传统仪式,来承诺领养这窝小狼崽。

虽然黄美人是只狼,但这也是一个母亲的临终乞求,或者说是临终嘱托,我不忍心拒绝。更重要的是,我是个动物研究员,我也想借这个机会,更深入地了解狼的行为规律,继续我十分感兴趣的科研项目——让野狼谷变成名副其实的狼的家园。

于是,我试探着抱起那只名叫俏妹妹的小雌狼,当着黄美人的面,伸出我的舌头,开始舔吻。我自出娘胎起还是头一遭去舔一只狼,虽然舔的只是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狼,却仍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舌头舔到狼崽身上尝到一股酸涩的味道,胸口泛起一种要吐的感觉,我强忍住恶心,装出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热烈地舔吻起来。先舔脸,又舔耳朵,再舔脊背,再舔四肢,再舔尾巴……舌头像把刷子一样,把我的口水连同我的气味,刷油漆似的涂抹到小狼崽身上。舔完俏妹妹,我又抱起灰布衣、紫荆钗、花政客和黑兵痞,依次舔吻。

我晓得,这是一项我必须要完成的严肃工作。

当我用舌头依次在五只小狼崽身上留下气味标记时,我注意到,黄美人眼神变得柔和温婉,似乎很认可我这么做。

当我把最后一只黑兵痞也舔吻了一遍后,黄美人那根带血的狼舌,又慢慢从嘴腔里伸出半截来,用恳切的眼睛望着我。我把手伸了过去,黄美人的狼舌搭在我手掌上。我知道它的用意,是想用舔吻来表达它的感激,但它已无力再动弹舌尖,只是将舌头搭在我手掌上。

过了一两分钟,黄美人刚才还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搭在我手掌上的半截舌头也渐渐冷却……

它死了,一颗坚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摘下了套在黄美人脖子上的红色项圈。 VH6QLyRxMaEHNdqXI5VPlVBy4zwo3uTigv/oezW1DmeBPfCAtTonopiSEsvZSL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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