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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狼把祸水引到我身上

我把观察点设在离狼窝约八十米开外的一棵思茅松背后,狼窝就在山坡下一个隐秘的石洞里,思茅松和石洞间没有遮蔽,仅凭肉眼就可将这家子野狼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要有空,我就会悄悄来到这棵两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思茅松背后,观察并记录黄美人和五只幼狼的生活。

黄美人的生活很有规律,清晨天蒙蒙亮,它就踏着朝露外出狩猎了。这一带野兔很多,它的主要猎物就是野兔。我好几次悄悄跟随在它身后,亲眼看见它是如何捕捉野兔的。

高黎贡山野兔,属于高原长耳短毛兔,性机警,善奔跑。俗话说狡兔三窟,野兔会在自己的生活区域挖好几个洞穴,埋头啃食青草时,两只长长的耳朵不停地调整方向,侦听四周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跑到最近的一个洞穴躲藏起来。但黄美人却很有捕捉野兔的经验,它来到野兔出没的地方,东闻闻,西嗅嗅,然后来到一个青草茂盛的洼地,躲在下风口的灌丛里,一动不动,耐心等待。

太阳出来了,暖风和艳阳很快将草叶上的露珠晾干,这时候,野兔纷纷钻出洞穴来地面吃草。野兔不会大清早就出来觅食,因为大清早,草叶上沾满露珠,野兔吃了沾有露水的青草,很容易拉肚子,所以,野兔一般都会在太阳出来约半小时后才出来吃草。野兔属于啮齿类动物,凡啮齿类动物都很喜欢咀嚼,大部分时间都在吃东西。四周很安静,野兔一个劲儿地吃呀吃,慢慢接近黄美人埋伏的地方。茂盛的植被将黄美人遮掩得严严实实,它处在下风口,又纹丝不动,野兔看不到、闻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异常动静,便放心地挑选最肥嫩的青草,一路吃过来。

等野兔来到不足二十米远的地方时,黄美人突然就像一股狂飙一样飞蹿而去,速度之快,好比是离弦的箭。等野兔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黄美人离目标仅有五六米远了,一场生死追逐旋即展开。野兔虽然善奔跑,但到底没有狼跑得快,耐力也远不如狼。追出一百多米,野兔还来不及钻进洞穴去,无情的狼爪已将野兔扑翻在地。

经过多日连续跟踪观察,我粗略统计了一下,黄美人狩猎成功的比例为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黄美人每两次外出打猎,就有一次成功。这个比例,对狼而言,应该说是很高的了。要知道,成年孟加拉虎出猎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

毫无疑问,黄美人是一只有着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母狼,如果不出意外,是有能力将五只幼狼抚养长大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狼也有旦夕祸福,偏偏就发生了意外。

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黄美人踏着艳红的夕阳狩猎归来。我用望远镜仔细看,黄美人肚子胀鼓鼓的,嘴吻间还挂着丝丝缕缕血迹,毫无疑问,今天它运气不错,捕捉到了理想猎物,肚皮塞得饱饱的。

狼是嗅觉灵敏的动物,幼狼的鼻子也很灵,黄美人一出现在石洞口,五只幼狼便鱼贯爬出洞来,扑到黄美人身上。黄美人侧躺下来后,它们就拼命往黄美人怀里拱,争抢饱满的乳房,吮吸芬芳的乳汁。

就在这个时候,狼窝左侧约一百米开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有两棵小树无风自动,枝叶摇曳,发出咔嚓咔嚓奇怪的声响。

黄美人扭头凝视小树林。枝叶遮挡,什么也看不见。黄美人又抬起头来,耸动鼻翼作嗅闻状。黄美人刚好在下风口,气味随风缓缓飘来。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突然,黄美人脸色大变,没有嗥叫,而是呼呼吹着粗气,用一种严峻的表情和严厉的神态将五只幼狼往石洞里赶。五只幼狼很聪明,似乎已从妈妈的表情上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立刻停止嬉闹,缩颈耷尾,一个个变得像哑巴狼,闷声不响,首尾相衔钻进石洞去。小雌狼俏妹妹大概左前爪的伤还没好利索,动作慢了半拍,其他四只幼狼都已钻进石洞了,俏妹妹还在洞口磨蹭,黄美人脑袋在俏妹妹屁股上使劲一顶,俏妹妹像只皮球一样滚进洞去。

随即,黄美人也挤进石洞,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我移动望远镜,忐忑不安地观察左侧那片小树林。突然,我的望远镜里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大脑袋:长长的嘴吻、小小的眼珠、圆圆的耳朵,哦,原来是头黑熊。

黑熊俗称熊瞎子,是大自然有名的近视眼,二三十米开外便看不清东西,但黑熊听觉和嗅觉却相当灵敏,五百米外都能听到青蛙叫声,一公里外就能闻到蜂蜜香甜的气味。毫无疑问,这头黑熊虽没能看见黄美人和五只幼狼,却听到了这家子狼的动静,也闻到了狼身上那股特有的气味。

黑熊钻出小树林,一步三摇,缓慢地向石洞走来。

黑熊越来越近,很快,我不用望远镜仅凭肉眼就能把黑熊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头上了点儿年纪的黑熊,体毛斑驳,口腔里的獠牙呈酱黄色,身高约一米八,体态偏瘦。我原先见过不少黑熊,在我的印象里,黑熊差不多都是胖子,腰粗膀圆,像只巨大的黑皮球。但眼前这头黑熊,身材却很苗条,腰不粗膀不圆,连脖颈儿都露了出来,皮肤皱皱巴巴,就像脱水柠檬。胸前那片V形白斑,也因为皮肤皱缩,变成了W形。

黑熊一年之中最瘦的时候,就是冬眠刚刚醒来的时候。黑熊有冬眠的习惯,初冬便钻进温暖的山洞,一觉睡好几个月,一直睡到来年响起惊蛰雷声。同样是冬眠,每头黑熊入睡和醒来的时间却是不一样的,就像有的人喜欢早睡早起,有的人喜欢晚睡晚起,有的黑熊进入冬眠早,从冬眠中醒来得也早,有的黑熊进入冬眠晚,从冬眠中醒来也晚。现在是阳春三月,想来这头黑熊属于冬眠期晚睡晚起者。

这么一想,我不禁为黄美人和五只幼狼捏了一把汗。漫长的冬眠耗干了黑熊身上的脂肪,从冬眠中醒来的黑熊身体消瘦,饥肠辘辘,疯狂找寻食物,想尽一切办法要填饱肚皮恢复体力。黑熊既不是纯粹的食草动物,也不是纯粹的食肉动物,黑熊跟我们人类一样,是杂食主义者,也就是说,荤的素的都吃,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刚刚从冬眠状态苏醒的黑熊,最渴望得到的就是肉了,饱食几餐新鲜肉,可迅速增加脂肪恢复体力。我担心这头饥饿的黑熊会打五只幼狼的主意。

在大自然无形的食物链上,野狼和黑熊属于同一等级的猛兽。熊体格健硕,狼头脑灵活,双方不相上下。狼不会无端去招惹熊,熊也不会主动攻击狼。但也有例外,比如当饥饿的狼群遇到只身带着熊宝宝的母熊,当熊路过没有成年狼看守的狼窝,恰巧狼窝里有几只稚嫩的小狼崽,它们便会毫不犹豫将幼崽抓过来当作一道可口的点心。

眼前这只黑熊胸口长着W形白斑,或许可以称它为W形黑熊。

W形黑熊一步步向石洞走去。我举起望远镜观察,W形黑熊耸动鼻翼,眼睛里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嘴角流出一条长长的口涎。看来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这头W形黑熊果真是闻到了狼崽的气味,在饥饿的驱使下,想闯进狼窝捡便宜来了。

如果是一群狼,不要多,只要有三五只成年狼,从石洞里拥出来,朝着黑熊一通嗥叫,黑熊虽然饥肠辘辘,也只能悻悻地哀嚎数声,知难而退。无论如何,一头黑熊是敌不过一群狼的。但我清楚,现在石洞里仅有一只成年狼,单打独斗,狼绝对处于下风。

一头熊的重量,相当于十只狼的重量,在孤熊独狼的情况下,狼肯定不是熊的对手。

我为黄美人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这个当口,黄美人有两种选择:一是坚守石洞,这个石洞的洞口并不宽敞,一头熊勉强能钻进去,黄美人头朝外尾朝内,能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凶猛嗥叫,猛烈噬咬,是能阻止W形黑熊进洞的;二是使用调虎离山之计,用假装受伤的办法,将W形黑熊引走,将危险引离自己的窝巢。

很多聪明的动物都有这种假装受伤将天敌从窝巢边引开的计谋,以保护窝巢里毫无自卫能力的幼崽。狐狸、狗獾、水獭、黄鼬都会这么做,就连鸟类也具有类似的调虎离山的表演技能。我曾亲眼看见,一只在地面筑巢的母鹌鹑,刚刚孵出一窝小鹌鹑,一条酒盅粗细的锦蛇游向鸟巢。当锦蛇游到离鸟巢还有五六米远时,鹌鹑妈妈从鸟巢里跳了出来,一只翅膀扭转伸向天空,另一只凌乱的翅膀垂落地面,好像已经负了重伤不会飞了,在地面连滚带爬地逃窜。锦蛇扭头追赶,鹌鹑妈妈就在离蛇头约三四米远的地方,锦蛇追得紧,鹌鹑妈妈就逃得快;锦蛇追得松,鹌鹑妈妈就逃得慢。十多分钟后,鹌鹑妈妈把锦蛇引到一公里开外的一条小溪旁,确保鸟巢里的宝宝已远离危险,这才拍拍翅膀一跃飞到空中。

毫无疑问,狼也具备调虎离山的技能。

W形黑熊离石洞只有三十来米远了,后颈部的鬃毛都竖了起来,透出捕食的兴奋和刺激。

就在这时,石洞内闪出一个黄色身影,当然就是黄美人。它出得洞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在洞口粗糙的砾石上跌了个跟斗,平顺光滑的狼毛一下子变得杂乱无章,背上还粘满碎石土屑,更糟糕的是,它的一条后腿似乎摔断了,悬吊在空中,只能三只脚着地,一瘸一拐走得十分艰难,狼嘴里还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嚎,有点像人在哭泣呻吟。它似乎害怕会被W形黑熊追杀,一面费力地奔逃,一面仓皇地扭头望望W形黑熊,那模样用失魂落魄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W形黑熊大喜过望,立刻改变方向,拔腿向黄美人追来。

我当然知道,黄美人是在实施调虎离山计。

在坚守洞口还是调虎离山之间,黄美人选择了调虎离山。也许,在黄美人看来,调虎离山能更稳妥、更有把握地化解眼前这场生存危机。

我相信,黄美人把W形黑熊引到迷宫般的密林里去后,就会放下那条悬吊的后腿,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

黄美人一瘸一拐地奔逃,W形黑熊气喘吁吁地追赶,一切似乎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突然间,我像中了邪一样,手脚冰冷,头皮发麻,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哧溜直蹿脑门。我发现,黄美人奔逃的路线有大问题。它没有向石洞后面迷宫般的密林逃窜,而是……而是……在石洞外兜了小半个圆后,径直往我藏身的这棵思茅松跑来。

它明明知道我躲藏在思茅松背后,却偏要舍近求远,往我藏身的方向跑,它是想把W形黑熊引到我藏身的地方来,是想把祸水引到我身上来。黄美人心里一定在说:

——哦嗬,亲爱的老黑熊,你冬眠醒来,你饥肠辘辘,你特别想吃肉,那你就吃这个鬼鬼祟祟藏在大树背后的人吧!他虽然瘦,也够你吃饱的,别客气,快去吃吧!

狼真的是狡诈阴险的动物,从黄美人的角度想,这绝对是一箭双雕的绝妙主意。这么做,一是可以调虎离山把W形黑熊引开,让危险远离狼窝;二是借W形黑熊之爪,把我收拾掉。我在黄美人眼里,绝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狼讨厌跟人打交道,我明白,黄美人打心眼里不喜欢我这个人,碍于我曾救过它的情分,不好意思直接攻击我,但它乐意看到W形黑熊把我撕成碎片。

它希望我不再纠缠它,它希望我从它的生活中消失。

黄美人一瘸一拐地朝我藏身的思茅松逃来,W形黑熊吭哧吭哧尾随其后紧追不舍,危险正一步步向我逼近。要命的是,此时此刻,我孤身一人在观察点,我雇请的藏族向导强巴远在两公里外的宿营点为我准备午饭。我独自一人,仅有一把阿昌刀,面对一只饥饿的黑熊,肯定是凶多吉少!我心急如焚,想爬到树上去,可转念一想,熊是会爬树的,熊爱吃蜂蜜,常爬到树梢拍打采撷蜂窝,再高的树也爬得上去,爬树绝不是躲避黑熊攻击的好办法;我又想拔腿朝荒野奔逃,但荒山野岭,没有路的地方,人的奔跑速度和奔跑耐力都比不过熊,顶多跑出百把米远,就会被W形黑熊扑倒的;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抽出阿昌刀与W形黑熊拼个你死我活。高黎贡山男人有三宝:烈酒、骏马、阿昌刀。居住在大山深处的阿昌族手工锻造的阿昌刀堪称冷兵器一绝,薄若纸,亮若雪,锋利无比,闻名遐迩。据说曾经有一个猎人上山打猎,遭到一只山豹偷袭。山豹从背后猛扑上来,将猎人扑倒在地。猎人在地上打了个滚,抽出阿昌刀,当山豹呼啸一声再次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猎人扑下来时,猎人举刀便扫,寒光一闪,一只豹爪被活活砍了下来,山豹哀嚎一声逃之夭夭。但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虽然是个男人,但乃一介书生,杀只鸡还勉强凑合,哪有魄力去杀熊啊。再说了,熊皮厚韧,黑熊又喜欢在松树上蹭痒,黏稠的松脂涂抹在熊毛上,又到沙地里打滚,一层松脂一层沙,就像穿了一件铠甲,阿昌刀再锋利,也很难砍伤黑熊的啊!

黄美人已差不多来到我跟前了,紧跟在黄美人身后的W形黑熊离我仅有七八米远了,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应了一句急中生智的俗话,脑子一激灵,我又想到一个办法:就地躺倒,屏住呼吸,假装死掉了。民间有这样的传说,黑熊只攻击活人,不攻击已没有呼吸的死人,也许装死可以蒙混过关。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而已,并无科学根据,天晓得管不管用。但时间紧迫,我已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冒险试一试了。我立刻侧躺树下,背靠树干,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假扮成一具尸体。我不敢脸朝下俯卧在地,怕黑熊冷不防一巴掌拍断我的脊梁,也不敢仰面躺在地上,担心它扇我一耳光把我整张脸像撕面膜一样给撕下来。我蜷着身体侧躺在地,露出半张脸,这样便于观察W形黑熊的动静。为防万一,我将阿昌刀压在身下,右手紧紧攥住刀把。这浑蛋W形黑熊假如真要对我图谋不轨,我也只能举刀一搏了。

半分钟后,母狼黄美人来到我面前,故意从我身上跳跃过去,还朝紧跟在后面的W形黑熊 嗥了两声。我明白,黄美人是在提醒W形黑熊:请注意,这里躺着一个人,细皮嫩肉的,比我这身酸涩骚臭的狼肉好吃多了!

W形黑熊追到思茅松跟前,虽然黑熊俗称熊瞎子,天生近视眼,但经黄美人提醒,也就看见躺在树根下的我了。W形黑熊抬眼望望逃遁的黄美人,又低头看看躺在树根下的我,似乎在比较袭击谁更省心省力划得来些。就在W形黑熊犹豫不决时,黄美人轻嗥一声,本来一瘸一拐行走的,突然间就变得正常了,脚也不瘸了,腰也不弯了,头也不歪了,就像玩了一把魔术,又变回一只健康强壮的母狼,脚下生风,一溜烟地逃得很远。

我知道,黄美人这么做是要让W形黑熊明白,扑杀躺在树下的我,要比继续追赶黄美人,轻松得多也方便得多。

黄美人一溜烟地飞奔而去,形势急转直下,W形黑熊便不再犹豫,把扑袭目标锁定在我身上。

离我三五步远时,W形黑熊张嘴吼了一声。我明白,这是一种试探,希望我跳起来惊慌失措地奔逃,以激起它的捕杀冲动。我当然不会上当。既然我假扮“尸体”,就要演好这个特殊的角色,坚持纹丝不动。

W形黑熊又吼了一声,见我毫无反应,便款款向我走了过来。来到我面前,伸出前掌,老朋友似的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我像具没有任何知觉的尸体,由它摆弄。

W形黑熊又朝前跨了半步,一米八的身体竖了起来。它离我很近,我能听见它粗重的呼吸声,还能听见它缓慢有力的心跳。突然,我感觉有液体滴漏在我手背上,热热的、黏黏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我眼睛睁开一条缝,忍不住偷窥,黑熊嘴里流出长长一条口涎,像米线似的挂在嘴角——唉唉,正馋得流口水呢。

突然间我吓得心要跳出嗓子眼了。熊不攻击死人,这靠得住吗?我想起一件事,就在大约一个星期前,我在高黎贡山风雪垭口附近一片针叶林里寻觅滇金丝猴踪影,活的滇金丝猴没见到,却在一棵枯倒的冷杉树旁找到一具滇金丝猴的尸体。这是一只自然老死的滇金丝猴,牙齿脱落了好几颗,脖颈儿上的猴毛也已秃光。死亡时间起码有两天了,尸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尸臭。

我对这具滇金丝猴尸体做了详细测量记录后,刚刚离开,就看见一只黑熊从附近的河沟里钻出来,嗅嗅闻闻,寻寻觅觅,去到那具滇金丝猴尸体旁,也不嫌尸臭难闻,张开熊嘴便大口大口吞食起来。滇金丝猴属于灵长类动物,人也属于灵长类动物,是生命大家庭里的血缘近亲,人有个别称叫裸猿。黑熊能吃死掉的滇金丝猴,干吗不吃死掉的裸猿,这不合逻辑,根本就讲不通的啊!我眼前这只W形黑熊口水滴答,正饿得急,正馋得慌,我虽然瘦,身上也还是有几斤肉的,它凭什么不吃?它就站在我面前,只要轻轻往下一扑,就可从我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再方便不过了,比吃方便面还要方便,何乐而不为?我这是把自己送到熊嘴里来了啊!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脑子出毛病了,怎么就相信了黑熊不攻击死人的鬼话!民间传说,很多都是不靠谱的谎言啊。我懊悔不迭,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我已绝望,濒临崩溃。突然间,我发现事情似乎有了一点转机,W形黑熊哧溜一声,将挂在嘴角的长长的米线似的口涎缩了回去,甩了甩脑壳,好像很不满意遇到我这么一具已失去呼吸不会动弹的尸体,扭头想要离开。

我心头一阵狂喜,没想到,黑熊不攻击死人这么一个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竟然是真的,啊哈,人的智慧大大胜过熊,装装死人就能熊口脱险,也太让人愉快了!

走吧,W形黑熊先生,树底下躺着的确实是一具没有呼吸没有知觉的尸体,你不感兴趣的,请离开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就像和尚念经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念叨。

W形黑熊果然转身从我身边走开。啧啧,一个装死的小伎俩就将危险化解了,人的智慧实在了得,所有动物在人类发达的大脑面前都望尘莫及啊!

W形黑熊从我身边走出去七八米远了,我正暗自得意,突然,W形黑熊停了下来,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我,若有所思地静默了几秒钟,竟然……竟然又折转回来了。我的心又陡地提了起来,赶紧闭起眼,屏住呼吸,尽量把自己变得像具尸体。W形黑熊又慢腾腾地回到我身边,在我跟前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是在考察我是否真的是一具尸体。它没能看出什么破绽来,显得有点垂头丧气了,又转过身去——好哇,它又要离去了,我暗自高兴。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它是转过身去,却并没有迈步走开,而是撅起肥大的熊屁股,摆出一副要坐下来的姿态。我顿时冷汗涔涔,有一种灵魂快要出窍的恐惧。我知道熊身上有三样克敌制胜的法宝:一口獠牙、两只利爪和一个屁股。獠牙可以噬咬,利爪可以撕抓,屁股可以坐碾。熊屁股肥大结实,就像一只沉重的磨盘,把猎物扑倒后,会一屁股坐在猎物身上,使劲碾磨,轻则猎物窒息身亡,重则猎物被碾成一张肉饼。它若真的坐到我身上来,也不必碾磨,只要坐下来,我这把老骨头就会被压碎的啊。眼看着熊屁股就要朝我身上坐下来了,我急中生智,赶紧扭动手腕,将藏在衣服下的阿昌刀竖了起来,刀尖朝上——熊屁股真要坐下来,那就坐在刀尖上,看它还敢不敢往下坐。

W形黑熊没有往下坐。黑熊的听觉异常灵敏,我扭动手腕将阿昌刀竖起来的动作发出了细微声响,它听到了,便改变了想要坐到我身上来的念头,受奇怪声音的吸引,又转过身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当然迅速将阿昌刀藏回衣服底下,并纹丝不动,还原成一具“尸体”。黑熊像个没戴眼镜的高度近视眼患者,俯下身来仔细观察我的身体,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可又拿不准我是真的死了还是在装死,它挺想验明正身的,便绕到我头部位置,伸出舌头,来触摸我的鼻子和嘴巴。

这很像是在亲吻,当然是死亡之吻。

熊舌粗糙而温热,还有黏黏的口水。我知道这只可恶的W形黑熊是在用灵敏的舌头试探我还有没有呼吸,我当然屏住呼吸,坚决做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W形黑熊好像挺有耐心的,舌尖在我鼻嘴间触碰了好一阵,我又没经过潜水训练,不可能长时间屏住呼吸的,我快屏不住了,肺都快要憋得爆裂了,谢天谢地,它这才将舌头挪移开去。

我赶紧贪婪地呼吸。能自由呼吸,真的很幸福。虽然能呼吸了,肺的爆裂感消失了,但另一种难受又接踵而至:黑熊的舌头,还有黑熊的口水,散发出一股恶臭,比臭豆腐、臭鸡蛋、臭鳜鱼要难闻多了,比任何狐臭、脚臭、口臭更臭得厉害,堪称天下第一臭!我屏住呼吸,还闻不到臭味,一旦呼吸,无孔不入的臭味直往脑门儿钻,臭得我快要窒息。我像是在经受一种奇特的酷刑,臭死人不偿命!但我必须忍住,再臭也不敢躲闪。

我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W形黑熊又在我身边绕了一圈。我想,它观察了半天,还试探了好几次,我都没露出破绽,它应该相信我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了,应该悻悻地扬长而去了。但我再次想错了。它在我身边磨蹭了几分钟后,又来到我的头部位置,伸出舌头,来触摸我的鼻子。

我想,它是要再一次来试探我还有没有呼吸。我当然屏住呼吸。可是……这一次好像跟第一次不大一样了。这一次,它似乎对我的嘴巴不感兴趣了,而是专注于我的鼻子,舌尖在我的两只鼻孔下扫过来扫过去,弄得我鼻子痒痒的十分难受。我很纳闷,我的鼻子,也就是普通的鼻子,没什么特别的,它干吗对我的鼻子这么有兴趣呀?仿佛是要回答我心中的疑问,黑熊的舌尖在我鼻孔下扫了几下后,熊嘴咂巴咂巴似乎在吃什么东西。我趁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窥了一下,啧啧,它好像真的有滋有味地在品尝东西,脸上还有几分陶醉,但奇怪的是,它嘴吻间空空如也,舌头上也没任何异物,它在品尝个啥呀?

我十分纳闷,那粗糙的熊舌又扫到我鼻孔来了,那舌尖还卷成钩状,像把勺子一样,往我鼻孔里挖。突然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因为闻到熊嘴里那股恶臭,恶心反胃,又得强忍着呕吐,那鼻涕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那熊舌本来是来试探我有没有呼吸,却无意中舔到了我的鼻涕,人的鼻涕有点咸,熊平常就喜欢跑到盐碱塘去舔含有盐分的岩石,我的汹涌而流的鼻涕很对它的胃口,所以就盯着我鼻孔不放了。

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我却不知该怎么应对。我当然不在乎将鼻涕送给W形黑熊免费品尝,但问题是,那温热而又粗糙的熊舌,在我鼻孔间又舔又抠又挖的,臭就不说了,还奇痒难忍,好想打喷嚏。如果现在能痛痛快快打个喷嚏,那一定舒服极了,我想。我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我是一具尸体,死人怎么会打喷嚏,一打喷嚏不就暴露了嘛!我拼命忍住,生死关头,绝不能因为打喷嚏而丢掉自己的性命。但鼻孔实在太痒了,鼻黏膜受刺激后想要打喷嚏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人的意志实在难以控制。我咬紧牙关,一忍再忍,但忍无可忍……不由自主地,我突然间张开嘴,阿——嚏——打了个天大地大的喷嚏。能量积蓄已久,打出来的喷嚏当然是重量级的。我的唾沫星子和眼泪鼻涕,像流星雨一样喷到W形黑熊丑陋的熊脸上。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W形黑熊本来是四脚着地站在我面前的,我打出猛烈的喷嚏,它突然就蹦了起来,用两条后腿直挺挺站立,又仰面倒了下去,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又倏地蹦跶起来,嗷——发出一声怪嗥,脖颈儿上的熊毛陡地耸立起来,仿佛撞见了鬼一样,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奔逃。

想想也是,W形黑熊一定是被吓着了。试探了好久,以为确实是一具没有呼吸没有知觉的尸体,怎料到突然间尸体打了个大喷嚏,那就是诈尸啊,没有半点心理准备,还不吓得半死呀。没想到,黑熊也怕鬼的啊,头也不回地逃命。

我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跳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撒腿就跑。我跑得极快,耳边呼呼生风,飞奔而去,一口气跑出几百米远。毫不夸张,我这个速度,要是参加运动会百米赛跑项目,绝对能赢块奖牌。

我和W形黑熊是朝两个相反的方向飞奔,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我跑到精疲力竭,这才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回头一看,W形黑熊离我少说也有五六百米远了。

黑熊俗称熊瞎子,这么远的距离,它当然看不见我。我脱险了,感谢这个大喷嚏,救了我的老命。 ZhUU03C8C3uq7CcYfw94GBi3MCirmfSTbmXm9PCEznE2St2v5oUesJOyl/pHzty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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