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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狼的三十米警戒距离

一个星期后,我再次遇见这家子狼。

说遇见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利用这套无线电脉冲发射器,找到了这家子狼。

当无线电接收器上嘟嘟嘟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时,我掏出高倍望远镜,向信号源方向望去,透过枝枝蔓蔓,果然就发现了这家子狼。这是一片林中空地,铺着一层丝绒般翠绿的草芽。黄美人侧卧在草地上,脖颈儿上的红色项圈在绿草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五只小狼崽在黄美人的怀里钻来钻去,争抢狼奶。春阳明媚,照亮这块林中空地。黄美人双目微闭,表情陶醉,狼脸上蒙着一层母性圣洁的光辉。

母狼哺乳,也有一种温馨的天伦之趣。

我让强巴蹲在两百米开外的一条石坎后面,独自一人悄悄向这家子狼靠近。

我一个人出现在这家子狼面前,肯定比我和强巴两个人出现在这家子狼面前所引起的恐慌感要小得多,这样有利于我就近观察这家子狼的生活。我让强巴相距我两百米,因为这是个恰当的距离,既能在遭遇不测时保障我的安全,又不会干扰我的工作。

虽然我是顶着风爬行,但当我爬到离这家子狼约八十米远时,黄美人似乎觉察到异常动静,腾地翻身站了起来,面朝我所在的位置,耳郭抖动,鼻翼翕动,眼皮眨动,听觉嗅觉视觉三种感觉器官并用,狼脸上是一副疑窦丛生的表情。我没必要与黄美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就从树背后闪了出来,友好地举起双手摇晃,高声喊道:

“是我,几天前我把你从猎网里解救出来,还记得我吗?”

我从树背后闪出来的一瞬间,黄美人惊跳起来,颈肩部位的狼毛陡地恣张开来,摆出搏杀架势。当它看清是我,并听到我喊叫后,惊恐的神态和搏杀的架势有所收敛,但仍保持高度警惕,眼睛死死盯着我,尾巴平举,两只耳朵往后贴到脖颈儿上。犬科动物摆出这个姿势,表明其内心充满恐惧,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狼是记忆力很强的动物,显然它已经认出我来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黄美人的名字,管它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主要是让它通过我柔和的音调,感知我的友善。同时,我迎面向黄美人走去。我不能走得太快,走得太快了会被误解是在追捕它;我也不能走得太慢,走得太慢了会被疑心是在搞阴谋诡计。我走得不紧不慢,步履沉着坚定,坦诚而自信,一步步向黄美人靠拢。

……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

黄美人嘴里发出呜呜低嗥,往左跑七八步,又转身往右跑七八步,来来回回奔跑,尾巴仍然平举,颈肩部位的狼毛仍然恣张,显得越来越焦躁不安。

我明白,此时此刻,黄美人心里一定非常矛盾。一方面,我曾经救过它,我的气味深深镌刻在它大脑皮层的气味图谱里,它无法忘怀,这熟悉的气味引导着它,理应对我的出现表现出欢迎姿态;另一方面,出于狼对人类天生的惧怕,出于母狼护崽的本能,它又非常反感我的出现,心里涌动着攻击或逃跑的念头。

两种互相矛盾的情感折磨着它,使它左右为难,所以才会无所适从,彷徨徘徊,在原地跑来跑去。

我继续往前走。乘虚而入是高明的策略。走啊走啊走啊走,很快,我就走到离黄美人仅有三十米的距离了。

黄美人不再来来回回地奔跑,停了下来,凶猛地朝我咆哮,并且前肢绷紧后肢弯曲做出扑咬姿势来。黑兵痞、花政客、灰布衣和紫荆钗四只小狼崽也学着黄美人的样,朝我嗥叫蹿跳。只有那只名叫俏妹妹的小狼崽,没有加入到对我进行恐吓的集体行为中来,而是独自趴在一丛迎春花旁,友好地望着我。

我知趣地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我曾读过不少介绍野狼知识的书,我从书本上得知,三十米的距离,对狼来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心理警戒线,狼的许多行为都与三十米这个概念有关。狼是靠奔袭捕捉猎物的,不管追逐的时间有多长,不管追捕的距离有多远,只要追到离猎物还有三十米之内,哪怕筋疲力尽,哪怕已累得口吐白沫,也会骤然间出现一股神秘的爆发力,脚下生风闪电般猛扑上去,将猎物擒获。

有科学家曾做过这样的实验:将一条牧羊犬牵到离狼三十米以外的地方,心电图显示,狼的心跳要比平常稍快些,脑电波显示,狼的情绪有所波动,但波动的幅度并不大。但当将牧羊犬移到离狼三十米以内的地方,心电图显示狼的心跳加剧,脑电波也显示狼的情绪剧烈波动。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在密林里与狼迎面相遇,假如狼发现人时,人离狼三十米开外,狼通常会采取逃逸或隐匿的办法,躲避危险;假如狼发现人时,人离狼在三十米之内,狼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会铤而走险向人发起攻击。我现在与这家子狼相距三十米,我觉得没必要去冒险突破狼的心理警戒线。官逼民反,人逼狼反,我不能逼狼逼得太急了。三十米,对一个观察者来说,已经是相当贴近的距离了,不用望远镜就能清楚地看到狼的行为举止和面部表情。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块肉排,像掷手榴弹似的朝黄美人扔过去。小恩小惠可以收买人心,小恩小惠也可以收买狼心。我相信这样一句话:礼物是友情的添加剂。我虽然当过两年兵,但军事素质不过硬,那块肉排在空中画出一道斜斜的弧线,只飞出去二十五米远,便扑通一声落到草地上。

黄美人伸出嘴吻朝草地上的那块肉排作嗅闻状,犹豫了一会儿,两眼盯着我,四膝弯曲压低身体,用极谨慎的姿势往前走了几步,一口叼住那块肉排,立刻又退回到原先站立的位置,嚓啦嚓啦嚼咬起那块肉排来。

一般来说,有觅食能力的成年野狼,是不会轻易接受人类投喂的食物的。黄美人突破三十米的心理警戒线,走过来叼取这块肉排,并毫不犹豫地将肉排嚼咬吞咽进肚,这至少可以说明它很信任我,晓得我不会使用毒饵来加害于它。

我放心地坐了下来,想了想,干脆两手托住后脑勺仰面躺在草地上。对动物来说,蹲坐或躺卧是一种身心放松的姿势,可以缓解紧张气氛。我希望黄美人也能在我面前蹲坐或躺卧下来,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确切地知道,它已把我当作可以放下戒心的朋友。

我想得过于简单了。黄美人吃完那块肉排,仍不停地在三十米开外奔来跑去,显得心神不宁。狼妈妈的情绪当然会影响小狼崽,五只小狼崽除了俏妹妹尚能保持安静外,其余四只也都吵吵嚷嚷地在草地上跑来跑去。

过了十来分钟,黄美人突然停止奔跑,站立在一个土墩上,扭动脖子,尖尖的嘴吻微微上翘,用一种优雅的姿势,发出一声悠长的嗥叫,音调平缓音色圆润,真还有点悦耳动听哩。我注意到,它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柔顺地挂在屁股后面,耳郭有点往下垂,颈肩部的狼毛并未恣张开来,显得心平气和。嗥叫声刚落,黄美人便啪地甩打一下尾巴,领着五只小狼崽,钻进树林,朝山沟深处小跑而去。

我能读懂黄美人用悠扬的叫声和优美的肢体语言传递给我的信息:它感谢我喂它肉排,很高兴能与我再次见面,和我说拜拜了!

这当然是一种客套,狼也会讲客套,真令我大开眼界。我与这家子狼刚刚见面,黄美人就急着要告别,不难猜测它内心真实的想法。它虽然熟悉我的气味,也感激我曾将它从猎网解救出来,却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对人类的看法。在狼的眼里,两足行走的人就是灾难和麻烦的制造者。它不乐意与人类亲近,当然也就不乐意和我交朋友;它希望离人类远一点,当然也就希望离我远一点。

对人类敬而远之,这早已成了野生动物重要的求生策略。

想溜,没那么容易。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们的。我打开无线电脉冲接收器,依照信号尾随追撵。黄美人不乐意与我交朋友,可我非常乐意同它们交朋友,主动权在我手里。与野生动物打交道,不妨来点“厚颜无耻”。

这家子狼跑得很快,大概是想尽快甩掉我吧,黄美人一会儿穿密林,一会儿钻灌丛,一会儿爬陡坡,一会儿跨箐沟,七拐八弯专拣地形复杂的地方走。但这难不倒我,我有无线电跟踪仪帮忙,还有当地猎人强巴做向导,永远不会迷路。

我和强巴紧追慢赶,走了两个多小时,在野狼谷中段一片乱石滩上找到了这家子狼。

黄美人躺在碎石上,舌头伸在嘴腔外,呼哧呼哧大口喘息。五只小狼崽也都软绵绵地趴在地上。看得出来,它们刚刚完成转移,才躺下来不久。

我站在三十米开外的一块岩石上,大声呼喊黄美人的名字,向它们招手致意。

黄美人 地发出一声惊嗥,一跃蹦起三尺高,仿佛大白天撞见鬼了。它冲我龇牙咧嘴地咆哮,宣布我是不受欢迎的人,或许是在对我下逐客令。

不管你多么不友好,哪怕下一百个逐客令,我都不会走的。我在岩石上坐了下来,随即又改换成侧卧的姿势,我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黄美人,我很满意与它们再次重逢。

黄美人的咆哮声渐渐减弱,变成凄凉的嗥叫,过了一会儿,又带着五只小狼崽开始转移。客人太无赖,主人只好再次搬家。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黄美人领着五只小狼崽,一直下到沟底,去到纳壶河边。这是一条横贯野狼谷的小河,有二十多米宽,一米左右深,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黄美人毫不迟疑地扑通跳进河去,那只名叫黑兵痞的小狼崽也跟着跳进河去,用嘴衔住黄美人的尾巴,跟着黄美人游到对岸去。当黑兵痞安全登上彼岸后,黄美人又返回来,用同样的方法引渡花政客。它来回游了五趟,把五只小狼崽全部运送到对岸,然后顾不得甩干弄湿的毛,急急忙忙钻进灌丛去了。

阿嚏,阿嚏,大狼小狼一路上都在打喷嚏。

我晓得,狼是陆地猛兽,天生不喜欢水,虽然也会游泳,但水性很一般,只会游简单的狗爬式。野外调查发现,在日常生活中,狼总是尽量避开水。野猫、熊、獾、貂等食肉兽,在秋季鱼汛到来时节,会到纳壶河去捕捉从下游溯流而上来此地产卵的红鲑鱼。尤其是黑熊,很长一段时间天天都泡在纳壶河里,成了动物界的捕鱼专家,大量捕食红鲑鱼,以增加体内越冬所需的脂肪。但在这场热热闹闹的红鲑鱼大会餐中,却见不到狼的身影。狼宁肯放弃美味的红鲑鱼,也不愿自己的皮毛被河水浸湿。狼的狩猎领地,要是有河,通常都是以河为界。追捕猎物时,一旦猎物跳进河里,泅水逃逸,狼群一般就会放弃追捕。

有一种理论解释了狼为何惧怕水。狼主要是靠嗅觉发现并追踪猎物的,狼一旦落水,不知出于何种生理反应,会连续打喷嚏,严重影响其嗅觉功能。另外,水汽会降低狼嗅觉的灵敏度,扰乱狼惯用的气味追踪,流动的河水还会把猎物的气味冲刷得一干二净。出于这种种原因,狼总是对水采取退避策略。

可此时此刻,黄美人却不但自己跳进纳壶河,还冒险将一个多月大的小狼崽引渡过河,这至少说明,它想要躲开我的决心何其坚决,它想要甩开我的念头何其强烈!

也许黄美人是这样考虑的:流动的河水既然会使狼迷失追踪目标,流动的河水也应该会让两足行走的人迷失追踪目标,从而成功地摆脱我的纠缠。

我心里很有点歉意,黄美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要躲开我,可我却硬要与它交朋友。交朋友应该是两相情愿的事,我却一再违背它的意愿紧追不舍,这也太蛮不讲理了啊。但歉意归歉意,我是绝不会放弃科考计划的。

小小一条纳壶河,怎挡得住我和强巴前进的步伐?我们脱了鞋袜和长裤,两分钟就轻轻松松蹚过河去了。

通过使用无线电跟踪仪,我们很快又在一块向阳的山坡上找到了这家子狼。黄美人在纳壶河游了五个来回,已累得精疲力竭,趴在地上晒太阳,借太阳光的热量来烤干被河水浸湿的体毛。五只小狼崽则围在黄美人身边,笨拙地舔理自己身上湿漉漉的绒毛。老办法,让强巴待在两百米开外策应,我独自向这家子狼靠拢。

当我走到距离目标三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友好地喊叫黄美人的名字时,黄美人两眼翻白,惊愕得几乎要昏厥了。它的狼脑肯定想不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跋山涉水东躲西藏,这个讨厌的人怎么还像幽灵似的跟在它身后啊?本来嘛,孙悟空再厉害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狼怎么玩得过人哪!

我举着双手,不停地摇动双臂,让这家子狼看清我的和平姿势。

这一次黄美人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它慢慢站了起来,头部压得很低,臀部抬得很高,狼眼里黑色的瞳仁顶在眼眶尖上,用一种典型的白眼狼的表情在窥视我。我是学动物学的,晓得狼的这个姿势,表明其内心正快速酝酿攻击冲动。我心里一阵惊悸,来不及想出应对办法,它就狂嗥一声,龇牙咧嘴地朝我扑蹿过来。它一面跑一面嗥,杀气腾腾,凶相毕露。刹那间,我背上冷汗涔涔,双腿忍不住哆嗦起来。

它肯定是被我的纠缠不休惹恼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用武力来制裁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

三十米距离,对高速扑蹿的狼来说,弹指一挥间。留给我的时间极短,我抓住挂在腰间防身用的阿昌刀,紧张地思考对策。此时此刻,我有三种选择。第一,转身逃命。但这样做的后果是,我从此以后别再想靠近这家子狼,狼会牢记这种行之有效的驱逐方法,以后我一旦接近它们,黄美人就会条件反射般重复使用这种威胁手段。

第二,大声呼叫强巴快来增援,强巴就在两百米开外,听到我的喊叫声后,他必定会举起猎枪对着黄美人的头顶开枪,呼啸的子弹、刺鼻的硝烟和震耳欲聋的枪声一定会把黄美人吓得屁滚尿流。但这样做的后果是,我与这家子狼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友谊便从此画上了句号,以后它们会像野兽躲避猎人一样躲避我。

第三,我站立不动,并高声喊叫。有丛林生活经验的人都晓得,与猛兽迎面相遇,当猛兽朝你扑过来时,转身逃跑是无济于事的,人很难逃得出虎豹豺狼这类猛兽的追撵。一个正在惊慌奔逃的猎物,只会更加刺激猛兽的捕捉兴趣和杀戮冲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站在原地不退缩,大声喊叫,任何猛兽都有点怕人,往往会在扑到离人五米远时,迟疑不决地停了下来。但这样做的后果是,万一黄美人不按常理出牌,不迟疑不停顿一鼓作气扑蹿上来,我将失去逃命的机会,极有可能来不及挥舞阿昌刀抵抗就被猛烈扑倒,蒙受血光之灾。

短暂的两三秒钟,黄美人就像一团黄色飓风,蹿到离我只有十来米的地方了。我咬咬牙横下心,决定采用第三种应对办法,在原地站立不动并高声喊叫。

我是这么想的,黄美人讨厌我不假,但未必就非要咬杀我不可,此时它腹部圆鼓鼓的,肚子并不饿。科学家做过调查研究,狼的杀戮冲动是与饥饿程度成正比的,饥饿感愈强杀戮冲动愈烈。因此刚刚饱餐过的狼,即使发现一只小白兔在附近草丛里闪现,也不会有兴趣去捕捉。有一点可以断定,它不是为了要填饱肚子而对我发起攻击。

再者,它一面朝我扑蹿一面连续嗥叫,这也不大符合狼的捕杀习惯。狼在发现并冲向目标时,一般是不嗥叫的,狼只有在与猎物激烈厮杀时才会凶猛嗥叫。俗话说“叫狗不咬,咬狗不叫”,这句话同样可以套用到狼身上。它这样还未与攻击目标接触就拼命嗥叫,给我的感觉有点虚张声势。只有一种解释,它朝我扑蹿而来,恫吓的成分远远大于实战,目的不是要伤害我,而是想把我驱赶走。

我不能被它吓唬住,我不能轻易放弃得来不易的观察野狼生活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我曾拯救过它,它认识我,我不相信天底下真会有如此忘恩负义的狼,狠毒地要将救命恩人置于死地。

“黄美人,你看清楚了,是我,你别胡来!”

我大声喊叫,用叫声为自己壮胆,也希望能因此而遏止它的攻击冲动。

遗憾的是,黄美人并未停下来,反而加快了扑蹿速度,七米……五米……三米……它仍没有要终止攻击的意思。我看得很清楚,它张着嘴,露出尖利的狼牙,狼眼瞄准我的喉管,很快就要进行致命的噬咬了——我觉得自己愚蠢极了,怎么能寄希望于狼的感情呢?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死押赌注似的押在一匹狼身上呢?何谓狼,在汉民族方块文字里,“狠”字头上加一点就是狼。我这是犯的哪门子傻呀,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决不能让狼跳到我身上来咬我的喉管,我想,我起码应当拔出阿昌刀来自卫!但没等我从牦牛皮刀鞘里抽出阿昌刀来,它已冲到离我仅有一米远的地方。突然间,它仿佛撞在一块透明的玻璃墙上,收敛四腿,戛然止步。它的嘴吻差不多触碰到我的身体了,狼嘴里一股腥味很浓的气息喷到我脸上。它抬头望着我,我低头看着它,人眼与狼眼对视了好几秒钟。它又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脑袋突然往后一缩,就像迎头挨了一棍似的,发出一声长长哀嚎,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十多米远,倏地一个转身,向五只小狼崽所在位置小跑而去。它跑得很慢,步履滞重,耷尾缩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还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凉的嗥叫。

我揩掉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地松了口气,剧烈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我判断得没错,黄美人做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来,其实只是一种恫吓手段,目的是为了把我从它身边赶走。好险哪,幸亏我没上它的当,经受住了考验,既没拔腿逃跑,也没举刀斫砍,不然的话,这个刚刚开始的科考计划就到此结束了。

狼虽然凶暴,但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十恶不赦。我曾经救过它,它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扑蹿到离我仅有一米远时戛然止步,这足以说明,狼是有情感的高智商动物。

黄美人跑回到那块向阳的山坡上,躺卧下来,给五只小狼崽喂奶。它没有再次搬家,也没有带着小狼崽们转移。经过几次较量,它终于认识到,一切想要避开我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从它无奈的表情和凄凉的嗥叫声中不难判断,它已接受命运的安排,放弃了想要把我赶走的企图,默许我待在附近了。

向命运妥协,这是动物必须学会的生存技巧。

虽说它不再东躲西藏避开我,但它对我依然保持很高的警惕性,不允许我靠得太近,只要我越过三十米狼的心理警戒线,它就会瞪起眼睛朝我发出粗鲁的低嗥。对我的态度也不算太友好,每次见到我,眼角就会往上吊,耳朵就会往后贴,板起狭长的狼脸来。

不给好脸色看无所谓的,到人类家庭做客,我得看主人的脸色,到野狼家庭做客,我没必要看狼的脸色。关键是,我达到了目的,从此以后,可以毫无障碍地在三十米开外观察这家子狼的生活了。

我把原先设立在高黎贡山西麓山脚下的野外观察站搬迁到野狼谷来,这样就更方便我与这家子狼交往。 CZlwT+eSrQG0H/5fmYigBwerQ2fxFbz5L6r2QyjOWrNY++xFXtWjtOmYk2Dp8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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