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寨老猎人召盘巴在四十余年闯荡山林的生涯中,前后养过七条猎狗。
第一条猎狗腿长得太短,撵山追不到麂子,被牵到街上卖掉了;第二条猎狗刚满五岁就胖得像头猪;第三条猎狗长得笨头笨脑,第一次狩猎时就被豹子咬死;第四条猎狗是母的,长大后被一条公狗拐走了;第五条猎狗满身疥疮;第六条猎狗糊里糊涂踩上了猎人铺设的铁夹子。
一个猎人,得不到一条称心如意的猎狗,就像骑兵没有一匹好马一样,召盘巴常常为此唉声叹气。
三年前,召盘巴六十大寿时,曼岗哨卡的唐连长送给他一条军犬生出来的小狗作为贺礼。三年来,召盘巴情愿自己顿顿素菜淡饭,也要让这第七条猎狗餐餐沾着荤腥。
在他的精心抚养下,小狗长大了,背部金黄的毛色间,嵌着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身材有小牛犊那么大,腰肢纤细,十分威武漂亮。它不愧是军犬的后代,撵山快如风,狩猎猛如虎。有一次,一只秃鹫俯冲到院子里捉鸡,它从花丛中猛蹿上去,一口咬断了秃鹫的翅膀。召盘巴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赤利(傣族传说中会飞的刀)”。
猎人爱好狗。召盘巴把赤利看作是自己掌上的第二颗明珠,第一颗明珠当然是他七岁的孙子艾苏苏。召盘巴空闲时喜欢带着赤利串老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三杯糯米酒下肚,他就会炫耀说:“有了赤利,也不枉我做了一辈子猎手。嘿,你们就是拿一把珍珠、一箩黄金也休想从我手中换走它。”说着,就用脸颊在狗耳朵上亲抚一阵。
可是在傣历一四三三年(即公元1980年)泼水节那天清晨,召盘巴不像往年那样抱着艾苏苏带着赤利到澜沧江边去看划龙船、放高升、跳依拉贺(傣族民间一种随歌而舞的欢庆形式),而是用一根野山藤,把赤利拴在院内的一棵槟榔树下,拿三块石头在旁边支成一个灶,烧开满满一锅水,然后,他从柴垛里抽出一根粗木棍,慢慢向赤利走去。
赤利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要来舔召盘巴的裤腿。召盘巴突然举起木棍,兜头一击,赤利敏捷地一闪,木棍在地上砸出个小坑。赤利惊慌地躲到槟榔树背后,委屈地呜呜叫着。
召盘巴紫铜色的脸膛泛出青白,冲上一步,又高高抡起木棍。正在这时,竹楼里奔出一个拖鼻涕的小孩,左手握着一柄小刀,右手攥着一只削了一半的酸多依果,扑到召盘巴怀里,嚷道:“爷爷,您别打赤利,它是我的好朋友。”
召盘巴收起木棍,一双被细密鱼尾纹包裹住的老眼里泪水在打转。他摩挲着艾苏苏柔软的头发说:“孩子,它不是你的朋友,它是孽障,是不吉利的畜生。爷爷要亲手打死它,剥皮剔骨,中午给你吃狗肉。”
说着,他把艾苏苏抱到竹楼底下的木碓上坐下,返身又舞着木棍逼向赤利……
昨天傍晚,召盘巴背着火药枪,带着赤利,钻进寨子后面的大黑山,想逮只竹鼠,或者捕只野兔,好在泼水节改善生活。过一条清凉的小溪,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赤利突然兴奋地竖起耳朵,咬着他的衣襟往前拖。赤利十分聪明,遇到猎物不像一般草狗那样狂吠乱叫为自己壮胆,吓走猎物,它会无声无息地咬着主人衣襟报警。果然,召盘巴撩开几片象耳朵叶,瞧见前面十多步远那蓬凤尾竹下,有一头雄壮的长鬃野猪,起码有四五百斤重,正用两枚獠牙掘鲜嫩的竹笋。
按理说,单身猎人碰到猛兽都是尽量避开的,特别是孤猪,十分凶猛,俗称“头猪、二虎、三熊”。但召盘巴仗着自己拥有四十余年的打猎经验以及勇猛无比的赤利在身旁,胆子变得斗大,卸下火药枪,塞好火绒,瞄准野猪的耳根就是一枪。“轰”的一声巨响,一缕轻烟消散后,召盘巴发现,铅弹并没有钻进野猪的脑袋,偏了一点,打在它的头颈里,污黑的血顺着野猪的脖子流成一条小河。召盘巴知道不妙,赶紧躲到一棵冬瓜树背后,从裤腰解下火药葫芦,急忙往枪管里填火药和铅弹。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头受伤的野猪抬起头来,愤怒地嚎叫一声,发疯似的撅着獠牙向召盘巴迅猛地扑过来。
赤利在后面“汪汪汪”狂吠,召盘巴连叫数声:“赤利,上!上!”他想,赤利只要冲上去咬住野猪的后腿,纠缠几分钟,自己就可以填好火药枪,稳稳当当地把这头该死的野猪送上西天。但他很快失望了,赤利不但没有冲上去救主人,而且连吠叫声也停止了,也许夹着尾巴逃进草窠了吧。他来不及回头望赤利,野猪已经扑到跟前,一口把碗口粗的冬瓜树拦腰咬断。
召盘巴只得丢掉火药枪,绕着大树躲开野猪的猛扑。但毕竟年岁不饶人,他腰腿不像年轻时那般利索了,绕到一棵大榕树前时,一脚踩在光溜溜的青苔上,摔了一跤。等他艰难地爬起来时,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站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勾着头,双腿一蹦,脖子上的长鬃毛一根根竖起来,倏地蹿上来。召盘巴来不及躲闪,只好一屈膝盖从斜刺里扑卧在地。这一招非常危险,就算野猪扑了个空,撞在大榕树上掉下来,也要把他压个半死。
只听见头上“咔嚓”一声巨响,他闭上了眼睛。可是,野猪竟没有压在他身上。他慢慢睁开眼睛回头一望——啊,真是老天有眼,保佑他大难不死,原来大榕树两根粗壮的气根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野猪正好对着这里扑,用力过猛,前半身穿过缝隙,被拦腰卡住,四肢腾空乱舞,嚎叫不绝。独木成林的大榕树被震得簌簌发抖,落下满地绿叶。召盘巴不敢松懈,连忙捡起火药枪,填好火药,把枪筒塞进野猪的嘴巴连补了三枪。野猪垂下獠牙,不动弹了。
召盘巴望着死去的野猪,浑身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直冒虚汗。就在这时,赤利狂叫着,从草窠里钻出来,向卡在榕树气根缝隙里的死猪扑跃着,撕咬着。召盘巴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恶心过,想不到猎狗中也有怕死鬼和无赖。要不是火药葫芦倒空了,他当场就会打得它狗头开花……
召盘巴舞着木棍逼向赤利,它东躲西闪,流着泪呜呜求饶。
艾苏苏从三岁起就每天和赤利厮混在一起。赤利会为他在树林里找到野雉窝,捡到很多蛋,会为他在和小伙伴打狗仗时争到冠军,会在他捉迷藏时帮他轻而易举地找到“敌人”。
有一次,他到澜沧江里游泳,被一个旋涡卷住,眼看就要沉到江底,他高叫一声“赤利”,赤利便奋不顾身地从岸上跃入江心,游到他面前,他揪住狗尾巴才游上了岸。爷爷要打死赤利,艾苏苏伤心极了,也忍不住“嘤嘤”哭起来。
召盘巴的怒火烧得更凶,抡起棍子没头没脑地朝赤利砸去。赤利尽管躲闪灵敏,无奈脖子上系着野山藤,只能围着槟榔树打转。不一会儿身上便重重挨了两棍,疼得它龇牙咧嘴怪叫起来。
野山藤缠在槟榔树上,随着赤利打转而越缠越短,它终于紧紧贴在槟榔树干上不能动弹了。召盘巴瞅准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来,举起棍子对准赤利的鼻梁骨砸去。这时赤利如果纵身一跃,可以一口咬穿召盘巴的手腕,但它没那样做,而是一偏脑袋,待木棍擦着耳朵落地时,一口咬住木棍不放。
召盘巴攥住木棍拼命拖,赤利咬紧木棍拼命拉。不一会儿,召盘巴秃顶脑门上布满了汗珠,累得气喘吁吁。他一发狠,丢下木棍骂道:“你这条没有良心的畜生,我让你尝尝火药枪的滋味。”说着,他颤巍巍地向竹楼走去。
赤利平时见过寨子里有人杀狗吃,也是把狗拴在树上,旁边支一口铁锅烧开水,它明白今天大祸临头了。它兽性大发,狂蹦乱跳,想挣断脖子上的野山藤,但野山藤比尼龙绳还坚韧,怎么也挣不断。它悲哀地呻吟着,求救的眼光投射在艾苏苏的身上。
艾苏苏蒙眬的泪眼看着爷爷走回竹楼,他赶紧飞奔到槟榔树下,用削酸多依果的那柄小刀用力割断野山藤,匆忙间,把左手大拇指削掉了一块,鲜血滴在赤利厚厚的嘴唇上。
赤利自由了,它摇摇脑袋,温顺地在艾苏苏的身上舔着,吻着。艾苏苏也搂着赤利的头颈亲着。这时,竹楼木梯“咯吱咯吱”响了,召盘巴提着火药枪迈出竹楼。艾苏苏连忙把赤利一推,高呼一声:“快逃!”
赤利后退了两步,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召盘巴和艾苏苏,急遽地一转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纵身一跃,跃过两米高的用叶子筑成的篱笆墙,向大黑山飞奔而去。
姹紫嫣红的叶子花瓣纷纷扬扬撒落一地。
大黑山属于自然保护区,上千年的大榕树吊下许多气根,宛如一群大象的鼻子;望天树窄窄的树冠高耸入云,笔直的树干就像长颈鹿的脖子。密密的森林里麂子成群,锦雉乱飞,真是野生动物的理想王国。赤利东游西逛,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逮只树鼩吃。
它成了一条野狗。
一天下午,赤利在澜沧江边逮到一头马鹿,正吃得高兴,草丛里突然一阵响,蹿出二十多条棕红色的豺狗。为首的是两条公豺狗,其中一条颈上有圈白毛,像戴着珍珠项链;另一条长着黑尾巴。这群豺狗望着地上鲜血淋淋的马鹿,小眼珠里射出贪婪凶残的绿光,它们分散开,形成一个扇面向赤利包围过来。
赤利冷冷地瞧着为首的那两条公豺狗。豺狗在赤利高大的身躯面前,显得那么猥琐、那么瘦弱,肚皮瘪得缩进腹内,恐怕已有几天没抓到猎物吃了。
豺狗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离赤利只有两三步远了,赤利仍然津津有味地啃着马鹿骨头。那两条为首的公豺狗后腿微微弯曲,突然嚎叫一声,左右夹攻,一齐向赤利扑来。赤利不慌不忙,一扭腰,跳到旁边一块礁石上。这块礁石在江边沙砾中突兀而立,有两米来高,四壁陡峭。白项圈公豺狗紧跟在赤利屁股后面也蹿上礁石。还没等它站稳,赤利就抬起铁棍似的前腿,一下把它按翻在地,张开尖利的牙齿,霎时间就把它的喉管咬断了。白项圈公豺狗污黑的血洒了一地,尸体“咕隆咚”滚下江滩。
黑尾巴公豺狗狂吠一声,也恶狠狠地蹿上礁石。赤利又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这群豺狗被震慑住了,既不肯散去又不敢蹿上礁石,只是围着礁石呆呆地望着赤利。赤利转着双眼,像闪电一样蹿下来,扑倒一条公豺狗,迅疾地咬断它的喉管;还没等其他豺狗围拢来,赤利又跳回礁石顶……
太阳西沉时,这群豺狗中最后一条成年公豺狗也没逃脱它兄弟们的下场。
豺狗是种群居动物,身强力壮的公豺狗是大家庭中的首领,一旦首领死了,其他公豺狗就会取而代之。如果一群豺狗中所有的公豺狗都死了,大家庭也便宣告瓦解,母豺狗就带着自己的小豺狗各自逃散,到其他豺狗群落户。
此刻,七八条母豺狗悲哀地低嚎了一阵,带着十来条小豺狗返身欲逃回树林。
赤利欢快地长吠一声,跳下礁石尾追上去,用爪子扑倒这条母豺狗,又用脑袋顶翻那条母豺狗。母豺狗们带着小豺狗惊恐地左躲右逃,赤利飞奔着左截右堵,逼着母豺狗又回到江边。
银盘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渐渐地,赤利凶猛的攻击变成了亲昵的戏弄,并听任豺狗把大半头马鹿吞咽下去。母豺狗不再拼命逃窜了……
赤利成了这群豺狗的首领,所有的母豺狗和小豺狗都对它俯首帖耳、恭恭敬敬。赤利带着这群豺狗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但赤利并没有忘记召盘巴,它从不带着豺狗群到芭蕉寨去,尽管它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撵进山林。
赤利遭受召盘巴的毒打,被迫逃进山林,那真是冤枉的。那天召盘巴向野猪瞄准开枪时,脚步一移动,踩在草窠里的三枚蛇蛋上。当时召盘巴全神贯注盯着野猪,哪料得草丛里倏地竖起一条黑褐色的眼镜蛇,它颈部那对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迅速膨大,血红的舌须快速吞吐着,嘴里“呼呼”有声,从背后盯着召盘巴裸露的臂膀,眼看就要……
一般来说狗是不敢惹毒蛇的,可是,就在这危急关头,赤利不顾一切地蹿上去,一口咬住眼镜蛇的脖颈。一米多长的蛇身紧紧缠住赤利。正在这时,赤利听到主人大声地呼唤,它哪敢松口,两个动物在草丛里翻来覆去地扭滚着、撕咬着……直到赤利把眼镜蛇的三角形脑袋咬下来之后,才顾不得喘口气,跳出草丛,扑向卡在两根榕树气根间已经血流成河的野猪……
可惜这情景召盘巴没有见到,赤利也无法告诉它的主人。
召盘巴为赤利的不忠伤透了心。他卖掉了火药枪,决心不再狩猎,在家闲了半年。夏末秋初时,为了消闲解闷,他开始给生产队放牧两头黄牛。
开门节(傣族每年七月十五日至十月十四日,为“关门”时间,其间不得恋爱婚娶和举行其他大型娱乐活动,十月十五日开门节过后才恢复)过后不久,那两头黄牛在同一天各生下一头小牛犊。这可喜坏了召盘巴。他晚上睡在牛棚里看守,白天带着牛群寻找新鲜草场。
一天清晨,召盘巴身背一架古老的木弩,让孙子艾苏苏躺在一头母牛背上,赶着牛群到大黑山边缘的野牛凹去放牧。
野牛凹其实是一条狭长的洼地,潮湿温热,遍地长着南苜蓿和红三叶草,开着黄、白、蓝、紫各色花朵,草叶瓣上都沾着露珠。让牛在这儿饱餐三天,瘦骨嶙峋的老牛也会被嫩草撑肥。
一对小牛犊在草地上欢蹦乱跳,一会儿跑到小溪边饮口凉水,一会儿又蹿到母牛腹下用稚嫩的小嘴吮吸乳汁。母牛娴静地伫立着,一面嚼着嫩草,一面还不时伸出舌头在牛犊背上深情地舔着。
召盘巴在溪边的野花丛中采撷了一朵朵雪白的玫瑰、嫩黄的茉莉和金边美人蕉,编成一个花环,套在艾苏苏的脖子上。艾苏苏在溪水清晰的倒影中照见自己变成了神话中的百花王子,高兴极了,爬到一头母牛身上,喝一声“冲啊”,把牛当作战马骑,在草地上驰骋起来,逗得召盘巴哈哈大笑。
那头母牛驮着艾苏苏小跑到狭窄的山岬边,突然“哞”地长叫一声,惊慌地扭转头,拼命朝牛犊奔来。艾苏苏骑在光溜溜的牛背上,没有防备,被颠簸下来,膝盖擦破了,哭嚷着一瘸一拐地奔向爷爷。
召盘巴凭几十年的狩猎经验,知道碰上危险了。他抬起鹰隼般的锐眼向山岬望去,只见灌木林里树枝乱晃、枯叶纷落,一会儿蹿出一群豺狗,压了过来。
两头牛犊钻到母牛腹下簌簌发抖,母牛眼里流露出愤怒与惊骇的光。召盘巴解下木弩,在一头母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喝道:“蠢货,快跑!”两头母牛鼻子里“哼”了一声,撒开四蹄,向芭蕉寨方向逃去。但来不及了,豺狗分作两路,蹿到牛群面前,挡住了去路。牛群只得又回到召盘巴身边,求援似的望着他。
召盘巴把艾苏苏揽进怀里,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大小豺狗共有二十来条,都饿瘪了肚子。他知道,饥饿的豺狗比老虎更难对付。他懊悔把火药枪卖掉了,不然的话,火药枪巨大的爆炸声也许会把豺狗吓退,起码也能给寨子里的乡亲报个信。现在他身边只有十来支楠竹箭和一小筒见血封喉汁(见血封喉,一种剧毒树木,树汁进入动物体内就会致死,西双版纳猎人都用它涂在箭头上打野兽,所以也叫“箭毒木”),肯定寡不敌众。
情形确实危急,但召盘巴毕竟是个老猎人了,面对危险还能沉住气。他把两头牛犊和艾苏苏拉到中间,自己和两头母牛面对豺狗,组成一个三角形的护卫圈。两头母牛鼻子里喷着粗气,低着头摇晃着两只又短又细的牛角,准备与豺狗拼死一搏。
召盘巴拉满弩弦,把一支锋利的楠竹箭在见血封喉汁里浸了浸,扣进弩槽,在跃跃欲试的豺狗中间寻找带头的公豺狗。但他惊奇地发现,这群豺狗中除了小豺狗外,都是清一色的母豺狗,壮年的公豺狗一条也没有。
这时,豺狗已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住,嗥叫着一步一步逼近来。一条半大的公豺狗大约是想卖弄自己的本领,首先冲将上来,在两头母牛面前蹿来蹿去,想觑个空隙钻进护卫圈拖走牛犊。两头母牛瞪着血红的眼睛,严密地防卫着。
召盘巴眯着眼,端起木弩,瞄准那条狂妄的半大公豺狗,轻扣扳机,“噗”的一声,利箭扎进它的眼窝。它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四脚朝天蹬了两下就不动了。
豺狗群骚动了一下,蹿出四条母豺狗和五条小豺狗,一拥而上,扑向召盘巴。召盘巴不慌不忙,迅速将五支箭镞蘸一下毒汁,一支支发射出去。四条母豺狗和一条小豺狗都中箭身亡,剩下的四条小豺狗夹着尾巴逃回豺狗群。
豺狗虽然被打死了三分之一,却仍不肯退缩。召盘巴箭囊里只剩下最后四支楠木箭了,必须赶快设法杀开一条血路,不然箭用完了,就只能束手待毙。召盘巴把艾苏苏背在身上,用藤子捆紧,让两头母牛左右夹住两头牛犊,跟在自己身后,向芭蕉寨跑去。
五六条豺狗一字排开,拦在路上,龇牙咧嘴咆哮着。召盘巴大步流星迎上去,“嗖嗖”两箭射死两条。其他豺狗见到同伴临死时的痛苦挣扎,畏缩了,向路边躲藏。召盘巴趁机冲出包围圈。
他朝寨子跑了一小截,回头一望,糟糕,两头母牛和两头牛犊并没有跟着他逃出来。豺狗放走他后,把牛群堵住了。十多条豺狗一起疯狂地扑上去撕咬,两头母牛把脑袋紧贴草地,翘起那对可怜的牛角去挑豺狗,保护着牛犊。豺狗异常敏捷,躲过牛角,扑到母牛笨重的身体上,残忍地咬着。两头母牛脊背上都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淋漓,仍然不肯退让,拼命抵挡着。
召盘巴气得七窍生烟。牛是集体财产,岂容野兽糟蹋?再说自己威震山林几十年,打死过的老虎、豹子、野猪数也数不清,最后竟让豺狗在自己眼前把牛吞吃掉,他就是躺进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的。想到这里,召盘巴怒吼一声,拉弦搭箭,奔回来,对准扑到牛身上的两条豺狗“嗖嗖”就是两箭。两头母牛趁着豺狗慌乱之际,用头轻轻抵住牛犊屁股,退到召盘巴身边。
艾苏苏在召盘巴背上举着小拳头对着豺狗嚷道:“坏蛋,叫爷爷把你们通通打死!”
豺狗似乎并不怕威胁。但由于同伙惨死一半,它们变得谨慎了,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后,并不立即扑上来,只是在二十步之外愤怒地嗥叫着。
召盘巴的箭囊已经空了。唉,要是还有十支箭,明天光剥豺狗皮送到县城土特产收购站去,也能换回三五支乌黑锃亮的火药枪来。
过了一会儿,豺狗又聚拢来,有几条蹿到召盘巴面前挑逗着,试探着。召盘巴拉满弦,装作瞄准的样子,“噗”的一声虚发一箭。豺狗听到这熟悉的致命的声音,吓得退了回去。
不到一袋烟工夫,豺狗又卷土重来。召盘巴又虚发一箭,豺狗又退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四次。
有一条秃尾巴豺狗大约是看出了召盘巴在唱“空城计”,第五次时其他豺狗退缩了,它不退缩,龇着尖利的犬牙瞪着召盘巴,突然闷声不响地扑上来,前爪想搭在召盘巴双肩上,好咬喉管。召盘巴早有防备,一闪身,拎起那架用紫檀木做的弩,用尽生平力气,狠狠朝秃尾巴豺狗的脑袋上砸去,“噗”的一声,白花花的脑浆和污黑的血流了一地,秃尾巴豺狗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遗憾的是,召盘巴用力过猛,结实的木弩断成三截。他现在真的是赤手空拳了。
豺狗被震慑了,不敢再扑上来。一条母豺狗带头长嗥起来,其他豺狗也跟着嗥叫。这嗥叫声很怪,像鲁莽大汉在号啕大哭,嘶哑而又尖厉,持续不断,震动山坳,连听惯了虎啸豹吼的召盘巴也不禁毛骨悚然。两头牛犊吓得跪倒在地,艾苏苏也吓哭了。
随着嗥叫声,一里外半坡上一个被草木深掩的山岫里稀里哗啦一阵响,蹿出一条黑影,飞奔而来,一直冲到离召盘巴不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不动了。
来者似曾相识,外形不像是豺狗,倒像是威猛的猎犬。
召盘巴揉揉眼睛,仔细瞧着跟前那条高大的狗,金黄色的毛色间有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果然是它,是逃跑了大半年的赤利!
召盘巴火冒三丈。这忘恩负义的畜生,竟敢唆使豺狗来伤害主人!要是手中还有一支毒箭,他一定要射穿赤利的心脏。现在自己手无寸铁,怎敌得过比老虎还凶猛的赤利呢?自己一把老骨头,黄土盖脸也不足惜,可怜宝贝孙子和集体的牛都要遭害,而且要死在自己曾经精心喂养过的猎狗口中,这将成为一桩悲惨的耻闻,流传九十九代子孙!老猎人的脸一会儿变成酱紫色,一会儿变成土灰色。
艾苏苏在爷爷的背上也认出了赤利。面对这凶猛的猎狗,他不觉得惊骇,却高兴地嚷道:“赤利,快咬豺狗,快咬!”
召盘巴偏过脸,对着艾苏苏大叫一声:“住口!”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赤利厉声骂道,“天杀地剐的畜生,你是恶狼投的胎、魔鬼变的魂,总有一天会成为猎人锅里的肉!”
赤利把尾巴朝艾苏苏轻轻摇动,并伸出舌头磨磨牙齿。召盘巴觉得赤利是在残忍地嘲弄自己,他忍不住战栗了一阵,突然觉得像踩着白云一样,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老了,精疲力竭了,只想少受点临死前精神上的折磨。他索性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赤利说:“要咬你就赶快咬断我的脖子吧。”他合上眼皮,两行老泪从眼角溢出来。
可是等了半晌,还听不到动静。召盘巴感到奇怪,睁眼一看,赤利还站在跟前摇晃着尾巴。豺狗们等得不耐烦了,一条条嗥叫起来。
赤利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十二条豺狗分作两路纵队逼向召盘巴。
突然,赤利瞪着豺狗,“汪汪汪”叫了三声。豺狗像触了电似的,站住不动了,齐齐畏惧而又愤怒地望着赤利。
赤利冲向通往芭蕉寨的小路,驱开扼守在那儿的三条小豺狗,然后奔向召盘巴面前,咬住他的衣襟,使劲拖向“缺口”。
召盘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三条母豺狗嗅嗅同伙尸体的腥味,突然发疯似的嗥叫起来,率领九条小豺狗一起扑向召盘巴和牛群。
赤利对着豺狗愤怒地咆哮着,但无济于事,于是它四肢腾空,像刚离弦的箭一样,东撞西突,用脑袋顶翻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豺狗。
三条母豺狗绝望地围着赤利撕咬,其余九条小豺狗也丢下召盘巴和牛群,转而扑向赤利。
赤利一下子咬死了六条小豺狗和一条母豺狗,但不幸的是,剩下的两条母豺狗咬住了赤利两条后腿,死不松口。赤利前爪屈跪着,动弹不了,三条小豺狗趁机扑到它身上乱啃乱咬。
赤利狂叫一声,突然头一仰,腰一挺,前肢腾空而起,三条小豺狗被甩在地上,赤利两只前爪分别压住左右两条小豺狗,同时一口把中间那条小豺狗的一条后腿连皮带骨咬了下来,接着又把压在前爪下的两条小豺狗的肚子咬穿了。三条小豺狗惨叫着,拖着血淋淋的身体逃进了草丛。
但是,赤利身上也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特别是那两条咬住它后腿的母豺狗,锋利的牙齿已在“咯咯咯”地啃它雪白的骨头了。赤利转不过身来,也没有力气再蹦跳,只得卧在地上,望着召盘巴“汪汪汪”急促地叫个不停,希望旧日的主人赶快离开。
召盘巴一看只剩下最后两条母豺狗了,勇气又回来了。他爬起来奔过去,猛地拎起左边那条母豺狗的两条后腿,甩到半空,画了个弧形,狠狠砸在石头上,母豺狗一下子昏死过去。
右边那条母豺狗立即放开赤利,猛地蹿上召盘巴肩膀。召盘巴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豺狗张开血口,恶狠狠地朝他的喉结咬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赤利拖着已露出骨头的后腿,用它平生最大的力气扑向母豺狗,紧紧咬住它的脖子……
等召盘巴把它们分开时,母豺狗已经死了,赤利也软软地躺在那里,气息奄奄。艾苏苏哭着把爷爷给他做的那个花环戴在赤利的脖子上,又脱下衫褂,帮爷爷给赤利包扎腿上的伤口。
太阳当顶了,雾霭散尽了,召盘巴赶着受了伤的牛,领着艾苏苏,搂抱着昏迷中的赤利,疲惫地往芭蕉寨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路上,艾苏苏一直深情地呼唤:“赤利!赤利!”在召盘巴的眼前,总晃动着泼水节那天槟榔树下的那一幕,老泪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