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高黎贡山脚下有个“野生动物救护站”,是我的创作生活基地,无论工作有多忙,每年我都要抽一两个月时间去那里体验生活、收集创作素材,空闲时还亲自动手喂养需救助的动物,做一个不拿任何报酬的临时义工。这段生活大概持续了五六年。救护站的主要工作就是救治附近村民从山上捡回来的受了伤的野生动物或失去双亲的动物孤儿。凡救护站工作人员都有这样一个深切的体会,治疗野生动物身上的创伤并不难,养大动物孤儿也很容易,难的是当这些野生动物身上的伤口愈合,当动物孤儿终于长大,再要将它们放归山林,让它们回到野生动物世界,即使花费很大力气,也往往以失败告终。它们习惯了依赖人类生存,习惯了救护站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无法适应自食其力的生活,更无法适应弱肉强食、充满竞争的丛林环境。
印象最深的是我曾参与救助过的一只小雪豹。这是一个可怜的孤儿,母豹在争食时被黑熊咬死,小家伙仅一个多月大,刚刚会蹒跚行走,大概是饿得受不了了,从隐秘的树洞里爬出来,喵喵哀叫着寻找妈妈,恰巧被一个上山砍柴的山民发现,抱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了。工作人员用牛奶将它养大。小家伙白色皮毛上布满金灰色斑点,银白色胡须,琥珀色眼睛,非常漂亮,还特别聪明,谁喂它东西吃,吃饱喝足后,就会钻到谁怀里撒娇,还学会扑球、打滚、站立等宠物才能学会的动作,比猫咪还可爱。这是一只雌性小雪豹,所有工作人员都很喜欢它,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雪妖。
很快,雪妖一岁半了。雪豹属于珍稀品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不可能永远像宠物一样养在人类身边,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宗旨就是让获得救助的动物恢复健康后回归山林。我们这家野生动物救护站开办已经十来年了,却还是第一次收养雪豹,方方面面都极为重视,专门在云南省动物研究所请了一位姓彭的专家来指导如何将小雪豹放归山林。我印象最深的是彭教授讲了三点:第一,小雪豹放归山林最佳年龄段是一岁半至两周岁,成活率大概在百分之五十,在这个时间段里,越早放归山林,成活率越高,超过两周岁,成活率会直线下降。第二,放归地点至少离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二十公里之外,雪豹的活动半径约二十公里,让它无法再回到野生动物救护站来。第三,万一小雪豹回到野生动物救护站来,决不能投食,倘若它做出乞食行为,要粗暴坚决地予以回绝,斩断它回到人类身边来的念头。
本来,我们是要按专家的意见在小雪豹牙口十九个月时实施放归山林的,但不巧的是,在决定要放归山林的前一天,雪妖突然病了,拉稀拉得很严重,吃药打针,治疗了约一个月,才彻底治好,但身体消瘦虚弱,又调养了一个多月,让它恢复体力。这么一来二去,一直拖到第二十二个月,这才实施放归计划。放归地点也做了两次调整。一开始是要将它送到五十公里外的漾濞湖,那里是候鸟的栖息地,有山有水,还有成群的天鹅、野鸭和大雁,雪豹身手敏捷,天生就是捉鸟的行家里手,食物绝对有保障。但动身的前几天,传来消息说,这段时间漾濞湖一带盗猎猖獗,我们担心雪妖会遭到盗猎者射杀,临时改了个地点,想送到三十公里外的野猪岭去。野猪岭里有野猪,胖嘟嘟的野猪崽子无疑是雪豹的美味佳肴。汽车已经把雪妖拉到野猪岭了,那次我也跟着一起去的,下车一看,刚下过雨的潮湿的泥地里,清晰出现黑熊的脚印,还有黑熊新鲜的粪便。我们又犹豫了,雪豹与黑熊天生就是冤家对头,雪妖的妈妈就是在争食时被黑熊咬死的,大家都不愿意看到母雪豹的悲剧在雪妖身上重演。于是又换了个地方,将雪妖放归在一个名叫雪雉坡的老林子里。雪雉坡穷山恶水,动物不多,食源和水源都有点小问题,但没有鬼鬼祟祟的盗猎者,也没有会对小雪豹构成威胁的黑熊、狼群和老虎。有点遗憾的是,雪雉坡距离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直线距离不足二十公里,大概少了两三公里,谁也没把区区两三公里的路程当回事。但悲剧就这样酿成了。
雪妖放归雪雉坡后的第六天傍晚,它突然出现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外面,隔着一层冰冷的铁丝网,朝我们发出呦呦呜呜揪心的哀嚎。听到这熟悉的嚎叫,所有在场的工作人员,包括我在内,都欣喜万分,丢下手中工作,奔到雪妖身边,早把彭教授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仿佛朝思暮想的游子归来了,争着为雪妖喂水投食整饰皮毛。雪妖也在我们面前使劲打滚跳跃,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这以后,雪妖就赖在野生动物救护站附近不走了,无论訾骂、威胁还是用竹棍抽打,怎么撵它它也不走,隔三岔五跑来乞食,不给它东西吃,它就趴在铁丝网上日夜哭嚎,弄得你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半,野生动物救护站因经费告罄,无力再维持下去,被迫关门了。工作人员和动物一起遣散,当然也不再有人给雪妖喂食。几个月后,我得到一位在当地林业局工作的朋友传来的消息,雪妖因饥饿难耐,半夜跑到村子里去偷鸡,黑灯瞎火看不清楚,村民误以为是野猫,用乱棍打死了。
可怜的雪妖,仅享年四岁零三个月。正常状态下的雌雪豹,两岁龄就会产下幼崽,但雪妖一生没有配偶,当然也没有留下子嗣。小的时候是孤女,死的时候是“剩女”。
不知道为什么,得到雪妖死讯,我难过得彻夜未眠。脑子里闪现雪妖小时候在我面前绕膝玩耍活泼可爱的情景。我总觉得,雪妖放归山林之所以以失败告终,与我们将它当作宠物来饲养有因果关系。我们将它放归山林的时间似乎晚了一点,我们将它放归山林的距离似乎近了一点,它第一次回到野生动物救护站乞食时,我们表现得似乎太仁慈了一点。这三点里头,究竟哪一点是造成悲剧的主要原因,我理不出头绪,脑袋想晕了也不得而知。
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我把省动物研究所彭教授约到昆明翠湖边一家名叫仙雅居的茶楼品茗聊天,向他请教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雪妖死亡。
彭教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给我讲了在野外他亲眼观察到的母雪豹是怎样将成年子女从自己身边赶走的情景。他说:
“我长期在高黎贡山怒江峡谷考察野生雪豹,凡哺育幼崽的母雪豹,无一例外,都会在幼豹一岁半龄后,幼豹初步掌握狩猎技巧时,与幼豹断绝抚养关系。有的母雪豹会在某个早晨不辞而别,爬山涉水,跑到幼豹无法找到的遥远山林,从此与自己的子女不再相见。有的母雪豹会在某一天,突然停止给幼豹喂食,不管幼豹如何哭嚎哀求,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坚决不再给饥饿的幼豹提供任何食物。不仅如此,母雪豹还会用吼叫、咆哮、撕抓甚至扑咬等严厉手段,无情地将刚刚长大的幼豹从自己身边赶走。昨天还万千宠爱,今天就形同陌路,甚至变成生死冤家了。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只小雪豹都是惊悸、痛苦、绝望,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孤立无助被迫无奈迈向独立生存的艰难旅程的。似乎母雪豹育幼过程中,藏着一个感情按扭,时间节点一到,按钮自动关闭,感情戛然而止。
“开始我以为,母雪豹之所以离开或赶走幼豹,是出于食物压力,孩子长大了,食物需求越来越旺盛,母雪豹无力承受越来越大的食物压力,为了卸下沉重的压得快喘不过气来的生活负担,迫不得已才远离或驱赶幼豹。但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有的母雪豹生活的区域猎物丰饶,食物几乎唾手可得,狩猎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但母雪豹照样毫不迟疑、毫不通融地将还没完全成熟、还渴望得到照顾和抚养的幼豹从自己身边赶走。显然,用食物压力来解释母雪豹的怪异行为,是站不住脚的。
“后来我翻阅国外同行的研究资料,有的外国专家认为,母雪豹养育幼崽一年半后,生物钟便走到了再次发情的刻度上,想找新伴侣了,想怀新宝宝了,新情感萌生,旧情感消亡,所以会硬起心肠用霹雳手段将刚刚长大的幼豹从自己身边赶走。这种解释,乍听起来似乎有一定道理。但根据我多年野外观察得到的讯息,并非所有母雪豹离开或赶走幼豹后都会立即找寻配偶孕育下一茬宝宝,我亲眼目睹至少有四只母雪豹,在远离或赶走幼豹后,过着单身婆生活,一年多后才有婚配行为。这可以说明,母雪豹急急忙忙将刚刚长大的幼豹从自己身边赶走,是出于再度择偶产子的需要,这个理由也是难以成立的,起码不是唯一的动机。
“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就是,雪豹这种动物,之所以要在幼豹一岁半时,毅然决然地将身心还很稚嫩、狩猎技巧还很笨拙的子女从自己身边赶走,是因为这对幼豹的成长最为有利,符合适者生存这条定律。
“多年的野外观察让我对爱有了不同的看法,爱,包括人人赞颂的伟大的母爱,并非越多越好、越浓越好。当子女孱弱无助,必须由父母全心全意照顾才能存活下去,母爱当然是越多越好、越浓越好,这个阶段,爱应当是用墨如泼;但当子女渐渐长大,爱就应当适度递减,爱得有节制,爱得有理性,这个阶段,爱应当是惜墨如金。假如一味溺爱,对施爱者和被爱者,都有可能是一场灾难。”
这次与彭教授的谈话,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我决定将以雪妖的真实遭遇为蓝本,写一部动物小说。我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包括人类在内的大多数动物,每一个幼小的生命,都要依赖双亲、群体、社会的悉心照顾才能健康成长,当幼小的生命逐渐长大,这种“依赖”就会显现负面效应,变成生命难以挣脱的精神锁链,阻碍生命走向独立、成熟和强大。这是生命成长的悖论,也是这部《雪豹悲歌》带给读者的启示。
沈石溪
于上海梅陇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