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四 智斗雪狐

冬天来临了,气温骤降,雪线从山顶下到山腰。接连下了几场鹅毛大雪,大地披了一层雪被,放眼望去,整个日曲卡山麓一片白茫茫。

豺狗别名红豺,皮毛呈土红色,夏天在山花烂漫季节能像迷彩服一样起伪装作用,但在雪被中却十分抢眼,很容易暴露目标。因此,对豺来说,冬天是饥荒的代名词。

好不容易盼到雪霁天晴,母豺火烧云跨出大肚佛窟外出狩猎。它来到一片杉树林,发现百米开外的空地上,有一只黄麂正在扒开积雪啃食草根。它顺着一条隐秘的雪沟朝黄麂靠近,刚走了一半,突然从枝头飞出两只大绯胸鹦鹉,扑扇着五彩翅膀在它头顶盘旋。它往前走,它们也往前飞,叽里呱啦地鸣叫,好像哨兵在发出警报一样。黄麂顿时警觉起来,抬起头朝雪沟看了一眼后撒腿飞奔,不一会儿便逃得无影无踪。眼瞅着快要到手的猎物逃走了,它气得要吐血,扬起脸朝那对大绯胸鹦鹉狂啸,要是它有翅膀的话,非要将这两个捣蛋鬼抓住,将它们美丽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让它们变成丑陋的赤膊鸟!遗憾的是,它没有翅膀,不会飞翔,奈何不了这对鹦鹉,啸叫发泄一通后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

中午,母豺火烧云来到山脚下,运气还不算太坏,看见一只雪兔正在一棵大树底下啃食从树冠上掉下来的浆果。雪兔是豺最喜欢捕捉的猎物。豺是中型食肉兽,单枪匹马很难对付野猪、野羊、野牛之类的大型猎物,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而老鼠、青蛙、蓬间雀之类的猎物虽然较易抓捕,但体小肉少,属于袖珍型食物,辛苦一次只够打牙祭,根本吃不饱。最理想的就是雪兔了:雪兔生性胆小不会反抗,捕猎时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到意外伤害;雪兔有十多斤重,不大不小刚刚合适,节省点儿的话够吃上两天的;兔肉低脂肪高蛋白,营养丰富口味甚佳。只有一点比较麻烦——俗话说狡兔三窟,雪兔也不例外,起码挖掘两个以上的地洞,有好几次追着追着眼看就要扑到兔背上了,突然雪兔像有隐身法似的从地面消失了,仔细寻找,便发现灌木丛里或土埂下有个隐秘的地洞,这才晓得狡猾的雪兔钻洞逃遁了。

母豺火烧云吃过几次亏后,总结出一套捕捉雪兔的方法。首先不能像捕捉其他猎物那样一见到目标就紧追不放,而要站在远处静静观察,察看雪兔挖掘的地洞大致在什么方向。人类用兔子胆来形容懦夫,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雪兔确实胆小,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扭头逃窜。一群燕子在草丛中啄食蚂蚱弄出点响动,也会让雪兔害怕,两只长耳朵全方位转动,四肢屈蹲摆出跳蹿的姿势。这时候,只要看兔头转向何方,雪兔准备往哪个方向逃跑,就可以基本确定该雪兔的地洞挖在什么地方,然后在出击时堵住雪兔往洞穴去的退路,即可获得成功。它运用这套方法,果然奏效,逼着那只雪兔落荒而逃,它在后面衔尾猛追。到了这个时候,几乎可以肯定,这只雪兔已是它的囊中物盘中餐了。雪兔一旦无法钻进事先挖掘好的迷宫似的地洞,而被迫慌不择路乱逃一气,心理上就先输了三分,求生意志大幅度削弱。雪兔前肢短后肢长,虽擅连续跳跃,速度快疾如飞,但耐力很有限,只能短跑而不能长跑,在无洞可钻的旷野上跑不了多长距离,就会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豺以耐力著称,速度也不比雪兔慢,跑着跑着,母豺火烧云与雪兔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仅剩下不足二十米了。这时候,它已将雪兔驱赶到陡峭的山坡,迫使雪兔往山下逃亡。雪兔前肢短后肢长,这特殊的生理构造适合在平地上跳跃,却不适合在山坡上奔跑,尤其不适合在较陡的坡度往山下跑,稍不留神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滚下坡去,摔得鼻青脸肿。胜利在望,它就要吃到美味兔肉啦!嘿,雪兔下坡的能力确实很差劲,才蹿跳四下,便像只雪球一样往山下滚去。这是一个咬翻雪兔的好机会,它加速往前赶。前面有一道雪坎,也就比它身体稍高一点儿,按它平时的蹿高能力,这么一道低矮的雪坎,纵身一跃就可轻轻松松跳跃过去。它助跑起跳,突然,它明显感觉到身体不怎么听从使唤了,虽然竭尽全力蹿跃,却并没能跳出应有的高度,四条腿变得像木棍般僵硬,一下绊在雪坎上,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地。幸亏山坡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它没受什么伤,但脑子一阵眩晕,眼睛冒出许多金星。那雪兔滚出二三十米后,被一丛衰草挡住,急急忙忙地爬了起来,调转方向,沿水平线往山坡右侧的灌木丛逃去。它心里挺焦急,要是雪兔逃进密匝匝的灌木丛里,再要寻找和追捕就非常难了。好在雪兔刚才从山坡滚落下去,一条兔腿大概扭伤了,跑得歪歪扭扭,速度很慢,就跟穿山甲在爬差不多,它现在跳起来追赶的话,还能在雪兔逃进灌木丛前将其扑倒咬翻。它使劲站起来,腿骨仿佛是用柳絮搓成的,刚刚站直就四肢发软,又一头栽倒在雪窝里。它晓得,自己太饿了,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体质非常虚弱。它只能躺在雪地里喘息,眼睁睁看着雪兔一瘸一拐地逃进茂密的灌木丛。

对那只雪兔来说,豺口脱险,死里逃生,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对母豺火烧云来说,快到嘴的食物逃逸,饿得半死不活,又面临一场生存灾难。

躺了一会儿,稍稍缓过点儿气来,母豺火烧云又将豺脸埋进雪里,嚼了两口冰碴儿,勉强生出点儿力气来,能摇摇晃晃地踏着醉步走路了。现在就是钻出一只乌龟来,它恐怕也没力气去追了。再待在冰天雪地里,弄不好什么地方一脚踩空饿得昏倒,变成雪地里的一具饿殍。天又阴下来了,只能回家去,大肚佛窟至少要暖和些。哦,对了,大肚佛窟里还有一份精美的“甜点心”呢。

母豺火烧云正垂头丧气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咯吱咯吱,身后传来爪子踩踏积雪的轻微声音。它吃力地转动身体往后看去,昏暗的雪光中,闪过一对雪狐的身影,贼头贼脑地跟在它后面,离它有五六十米远。

雪狐是日曲卡雪山一带特有的动物,比普通狐狸脸更尖一些,皮毛也更厚密一些,由于生活在雪线以上的寒冷地带,为适应环境,皮毛为银白色,故称为雪狐。

母豺火烧云试探了一下,它疾步往前走,两只雪狐也跟着疾步往前走;它停下来,两只雪狐也跟着停下来。这证明,两只雪狐并非偶然路过此地,而是有意跟随在它身后。在高山雪域,一种食肉兽盯梢似的跟在另一种食肉兽身后,无非有两种目的:第一种是企图等被盯梢者捕获到猎物后,跑过来伺机分一杯羹;第二种是将被盯梢者当作候选猎物,暗中寻找下手的机会。

很明显,精明的雪狐已看出它快饿得虚脱了,将它视为可以攻击的猎物。

雪狐身体比豺小,爪牙和胆魄也比豺弱,在大自然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中,狐一向在豺的下面,而现在两只雪狐竟敢打它的主意,把它当作可捕食对象。一股怒火蹿上心头,它真恨不得狂啸一声扑到这两只雪狐身上,咬掉它们毛茸茸的耳朵!可它明白,生气解决不了问题,愤怒只会让这场生存危机更严重。它的体力早已透支,快速奔跑的话,最多只能跑七八十米就会瘫倒在地,反而会把仅剩的一点力气消耗殆尽,失去最后的反抗能力,便宜这两只鬼鬼祟祟像幽灵似的跟在它身后的雪狐。

在险恶的林莽中,强与弱是相对的。在一定的条件下,如衰老、饥饿、生病、受伤等,强与弱会转换,强者变弱,弱者变强,大自然食物链上的秩序就会被打乱,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关系发生颠倒。

它肚子空空,走得有气无力,爪子陷进积雪,感觉就像陷进泥潭一样,费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突然,它的前腿被一根埋在积雪下的藤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呦——嗬——两只雪狐兴奋地叫着,往前蹿来,由躲躲闪闪变得明目张胆,跑到离它十多米的地方,居心叵测地窥探它的举动。它两次想站起来,可不听话的腿就好像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样,还没站稳就又摔倒了。两只雪狐胆子更大了,不怀好意地一步步朝它逼近。

它可不愿成为两只雪狐的午餐啊。假如它现在能吃点东西,哪怕吞进一只老鼠,它就有力气与这两只混账雪狐周旋。虽然是一对二,在数量上处于劣势,但它不会输给这对雪狐。从力量、爪牙和意志等角度衡量,一只豺是能同时对付两只雪狐的,起码可以打个平手。可它现在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也不可能发生奇迹比如有哪只愚蠢的老鼠肯自动钻到它嘴里来给它充饥,就这样和两只雪狐硬拼的话,结局肯定不妙。

它没有力气与这两只雪狐厮杀,也没有力气跑快些摆脱这两只幽灵似的雪狐。

假如不予理睬,继续这样往前走的话,危机只能一步步加剧。这两只雪狐既然已经盯上它了,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它爬上雪坡,它们也会跟上雪坡;它到尕玛尔草原,它们也会跟到尕玛尔草原。一直到它实在走不动栽倒在雪地里,它们就会扑到它身上来,咬断它的喉管,饮它的血,吃它的肉。

必须想个办法打消两只雪狐把它当作候补食物的坏念头,必须让这两只雪狐不再像催命鬼似的跟在它身后。

办法当然是有的,最现实的办法就是用假象来迷惑并吓退这两只雪狐:装作生命力还很旺盛的样子,拼出最后一点儿力气颠跳咆哮,反守为攻朝两只雪狐摆出扑咬姿势。两只雪狐见它并没有饿得虚脱,不像是奄奄一息的候补食物,仍是健康壮实威风凛凛充满活力很不好对付的成年豺,或许就会被吓唬住,知难而退,放弃对它的跟踪盯梢。可它这么做,能骗过雪狐狡猾的眼睛吗?它已饿得快虚脱了,刚才追撵雪兔也已精疲力竭,能不能高声啸叫大成问题,有没有力气摆出扑咬攻击的姿势也是个未知数。假如张口嗥叫,叫不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豺啸,而发出生命衰微的哀啸;假如摆出跃跃欲扑的姿势,缺乏凶猛的气势和压倒一切的豪情,而力不从心再次跌倒或动作软绵绵气喘喘像泥捏纸糊的玩具豺,反而会弄巧成拙露出破绽来,更被对方看透自己的虚弱,促使这两只雪狐前来厮杀。狐狸是高智商动物,虚张声势很难瞒过狐狸的眼睛。人类都很嫉妒狐狸聪明的脑袋瓜,把狐狸当作狡猾的代名词。要想蒙骗狐狸,要想让狐狸多疑的眼睛看不出破绽,要想在两只贪婪的雪狐面前转危为安,必须要想个出乎意料的绝妙的办法。

这两只雪狐之所以敢跟在它后面,是因为看到它腹部空瘪瘪,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走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认定它是快饿得虚脱快饿晕过去。假如它现在有东西吃,找到食物填饱肚子,让那空瘪的肚皮鼓起来,两只雪狐发现饥寒交迫的豺突然间变成了丰衣足食的豺,也许就会知难而退放弃对它的跟踪盯梢。说到底,豺身体比雪狐大,正常情况下,雪狐是不敢袭击豺的。当然,它现在不可能找得到东西吃,但它可以让这两只雪狐以为它已经找到东西吃了。真真假假,兵不厌诈,才能克敌制胜。

母豺火烧云拐进一片小树林,枝丫遮挡,树林里光线昏暗,便于它制造假象。它走到一棵树下,突然眼睛放光,欢呼似的啸叫一声,急急忙忙扑了上去。这是意外发现食物时的表情,它相信,跟在它身后的雪狐肯定会看见它的表演。它扑到树下,做出格斗噬咬的假动作,紧紧搂抱住一堆积雪,生怕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被别的猛兽抢了去,大口撕扯,大口嚼咬,大口吞咽,动作十分逼真,就像真的在享用珍馐美味。它一面吃还一面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快要饿死的豺,突然交了华盖运,捡到一顿丰盛的午餐,当然是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它确实在嚼咬在吞咽,但不是嚼咬吞咽可充饥的肉食,而是在嚼咬吞咽地上的积雪。它的牙齿冷得酥麻,舌头也冻得失去知觉。那冰雪吞进肚去,肚子变成冰箱,冷得瑟瑟发抖。它长到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吃雪,寡淡乏味,一点儿也不好吃。人类有吃刨冰雪糕的习惯,豺可没这种嗜好。但不想吃也得硬着头皮吃,就眼前来说,唯一能吃的东西就是积雪了,还有泥土、树叶和石头,这些东西豺更没法下咽。虽然吃得很痛苦,吃得很别扭,可它还得做出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兴高采烈的样子来。

它一面吃着积雪,一面乜斜眼睛注意观察两只雪狐的反应。它们也跟着它走进树林来,蹲在离它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面面相觑,显得很失落的样子。哦,它们看见它在吃东西了,把它当猎物的想法已开始动摇。

冰雪吞进肚去,在体温的作用下,融化成水。就像一只掉进河里灌了一肚子水快要溺毙的豺,它的肚子鼓了起来,圆滚滚像只皮球。装一肚子水的感觉和装一肚子肉的感觉截然不同:装一肚子水,肚子胀得喘不过气来,肚子里翻江倒海,难受得想呕吐,可心里头仍然是空落落的,饥饿感丝毫未减弱;装一肚子肉的话,肚子里有了实在内容,心里头踏踏实实,打出一串香喷喷的饱嗝儿,惬意地伸个懒腰,神仙一样快活。虽然难受得要命,它还得装出吃饱喝足的模样,舒适地蹲在树下,悠闲地舔理嘴角与爪掌。那两只雪狐仍在树林边缘徘徊,用一种狐疑的表情远远地打量它。它腆起圆鼓鼓的肚子,迈动慵懒的步子,还不时打出一个饱嗝儿,朝那两只雪狐走去。以守为攻,这是最好的斗争策略。两只雪狐的目光在它胀鼓鼓的腹部转了几圈,终于相信它确实已找到食物填饱肚皮,既然这样,再继续跟踪盯梢,就变成愚蠢可笑得不偿失的举动了。它们垂头丧气地哀啸数声,转身小跑而去。

它运用豺的智慧,巧妙化解了一场严峻的生存危机。

目送两只雪狐远远离去,母豺火烧云瘫倒在地。它本来就因极度饥饿,体内产生不出新的热量,感觉寒冷彻骨,现在又吞下去大量冰雪,有限的身体热量消耗殆尽,肚子和四肢冷得快结冰了,脑袋晕得厉害,肠胃一阵阵痉挛,像刀绞般疼痛。它张嘴想呻吟,噗噗吐出几口清水来,下身也滴滴答答排泄个不停,就像患了小便失禁症,上吐下泻,吐出来和拉出来的全是水,开始是清水,后来清水里夹杂殷红的血丝,五脏六腑仿佛都要吐出来拉出来了。圆鼓鼓的肚皮迅速萎缩下去,比原先瘪得更厉害,就像害了一场大病,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身体已临近衰竭了。它眼皮发黏,很想躺下来睡一觉,可又担心那两只该死的雪狐再回头来找它,只好支撑起虚弱的身体,走几步歇一歇,回大肚佛窟去。

在攀登一道山梁时,走了一半,老天爷又下起雪来。风雪弥漫的黄昏,它的心情变得更加凄凉,实在走不动了,靠在背风的大树下喘息。突然,头顶传来乌鸦的一声尖叫,紧接着一样东西从树上掉落下来,噗地掉在雪地里。它一看,真是天无绝豺之路,竟然掉下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乌鸦来。它喜上眉梢,这真是天上掉下馅饼似的幸福啊!小乌鸦翅膀凌乱腿杆折断,已经不行了,但还没有死,纤细的脖子无力地伸缩着,发出微弱的叫声。它扑上去,来不及拔毛,将小乌鸦整个咬进嘴里,胡乱嚼了几口,便迫不及待地吞进肚去。饥饿感总算稍稍得到一点儿缓解。遗憾的是,这不是个头硕大的大嘴乌鸦,而是普通的寒鸦,体形偏小,成鸟也仅有岩鸽那般大,而掉下来的是只黄口小乌鸦,只有成鸟一半大,连骨头带羽毛带肉也最多三两重,根本填不饱肚皮,仅够塞牙缝的。虽然饥饿感暂时得到缓解,但离吃饱肚子还差得远呢。如果允许它敞开肚皮吃的话,它一口气起码可吞下十只小乌鸦。

树上掉下还不会飞翔的小鸟,在树林里并不算是稀罕事。有时,半大的雏鸟在枝丫间玩耍,一不留神便会失足从树上掉落下来;有时,发育良好身体壮实的雏鸟欺负发育不良身体羸弱的雏鸟,挤对啄咬,弱者被迫爬出鸟巢,山风吹来,站立不稳,从枝头摔下来;有时,某只雏鸟患某种疾病,亲鸟怕传染其他雏鸟,就把奄奄一息的雏鸟抛下树来;有时,亲鸟外出觅食发生意外,雏鸟千呼万唤也不见亲鸟回来,实在饿极了,便爬出鸟巢寻找食物,因为早已饿得头晕眼花,没走几步就从树上栽落下来。

母豺火烧云蹲在树下,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树梢间若隐若现的老鸹巢,希望能一只接一只掉下小乌鸦来,就像成熟的野果子自动掉下树一样,供它充饥。人类是守株待兔,它是守株待鸦。等到铅灰色的暮霭弥漫山谷,等到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叫,树上没有再掉下小乌鸦来。风雪之夜,冷得它直打哆嗦,再傻等下去的话,吃不到小乌鸦不说,自己恐怕要变成乌鸦的食物了。没办法,它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天快黑时,母豺火烧云终于回到大肚佛窟。这几天气候太恶劣,很难找到食物,它为了蒙骗两只居心叵测的雪狐,塞了满满一肚子的冰雪,虽然已呕吐排泄干净,但肚子难受得要命,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来,更增加了狩猎难度。再饿下去,它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开仓赈灾,只有动用战备粮、救济粮了。甜点心已经养大了不少,节省点儿的话,可以维持三天。小狼崽的肉肥肥嫩嫩,入口即化,即使在平时,也是上等佳肴,饥荒关头,更是救命的好东西!它一路想得口水滴答,饥饿感越来越强烈,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洞去,立刻咬开甜点心的喉管,痛饮一顿滚烫黏稠的狼血,饱餐一顿香喷喷的小狼肉。

它前腿刚跨进大肚佛窟,呦呜呦呜,甜点心就激动地叫着从乱石块后面蹿出来,扑到它身上,撵也撵不走推也推不开,在它身上又舔又亲,诉说着思念、等待、焦虑。它晓得,自打它上午外出觅食,小家伙独自待在石洞里,每一分钟都在焦急地盼望它归来。等到下午不见它身影,等到黄昏仍不见它身影,忧心如焚,望眼欲穿,所以听到它的脚步声闻到它的气味,激动得无法形容,扑到它身上拼命亲热。小东西,倒还懂点儿感情。也不知是大肚佛窟里温暖如春的缘故,还是被甜点心火炭般的热情感染,它脑子一热,把要喝狼血啖狼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奇怪的是,饥饿感也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压制下去,不怎么厉害了。它不仅没咬断甜点心的喉管,还把小家伙紧紧地搂在怀里,喂小家伙奶吃。两天没进食,乳汁很少,小家伙在它怀里拱了半天,也才吃了个半饱。天黑了,小狼崽甜点心把头枕在母豺火烧云的臂弯里,惬意地伸了几个懒腰,睡着了。

一阵冷风灌进洞来,母豺火烧云打了个寒噤,昏热的脑子渐渐清醒,饥饿感又开始泛滥。它觉得自己太可笑了,站在大肚佛窟外面,还一门心思想着要怎么宰杀小狼崽,一跨进石洞来,稀里糊涂就把杀吃甜点心的事给忘了,反而还给小家伙喂奶。它觉得自己实在太犯傻了,甜点心是什么东西,杀子仇敌的遗孤,死有余辜的小狼崽。当初留着小家伙没一口咬死,就是为了冬季食物匮乏时用来充饥的,就好比人类豢养家畜,目的就是养大了杀吃,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它是豺,生来就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兽,它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就免不了要捕杀其他小动物。事实上,它这一生捕杀过不少小雪兔、小野鸡、小斑羚、小老鼠、小狸猫,从没觉得有什么心理障碍。从某种意义上说,凡食肉兽,自己的生存都是寄托在其他生命的死亡上。吃掉甜点心,既不存在道德问题,也不应该存在感情问题。它可不是什么慈善家,捡一只没娘的小狼崽来抚养。说实话,它之所以让甜点心活到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正处在哺乳期,奶水旺,如不及时吮吸,乳房会胀痛得厉害。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体内生物钟已指向哺乳末期,就算断了奶,它的乳房也不会胀痛了。它没有理由再让小狼崽活着。它是豺,它不缺杀戮的勇气,大灰母狼曾咬杀它的宝贝儿女,它也不缺杀戮的理由。天灵灵,地灵灵,我的宝贝被狼吃,我吃狼崽理应当;天灵灵,地灵灵,狼崽是道甜点心,咬杀充饥很正常。它默默地念叨,让自己心肠硬起来。

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柔情在心头萦绕。

它舔着甜点心的后颈,心想,假如以闪电般的速度一下就咬断甜点心的颈椎,让小家伙从睡梦直接进入长眠不醒,这样就死得毫无痛苦,也算是一种仁慈之举。不管怎么说,小家伙吃了它一个多月的奶,它不忍心让小家伙遭受临死前的痛苦。它张开嘴,轻轻衔住甜点心的后颈,闭起眼睛,准备噬咬下去。可是,它总觉得有一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使它没法咬下去。小家伙在睡梦中发出呢喃,大概有点儿冷了,小脑袋使劲往它怀里拱。它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更蜷曲些,把小家伙紧紧捂在自己胸口。杀戮的冲动变得如此脆弱,又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叹息一声,把甜点心的后颈从利齿间吐了出来,伸出舌头,舔理小家伙凌乱的颈毛。

对哺乳动物来说,喂奶的过程,其实也是情感交流的过程。幼兽在吮吸乳汁时,对哺乳的母兽自然而然会产生依恋之情;母兽在喂奶时,对吃自己奶的幼兽,自然而然会产生舐犊之情。彼此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因哺乳而产生亲密无间的母子感情。

小狼崽还没断奶,养得不够大也不够肥,现在就杀吃有点儿可惜了,母豺火烧云这么想。再养一段时间,等小狼崽变成半大的狼崽,吃起来会更过瘾。反正,小狼崽已是笼中鸟瓮中鳖,跑不了也逃不脱的,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杀吃,不用着急。 mTjVEzAAaPslhV/R5/CeAWD5SKziJ1tL6i8LERk0A9DilUBhKWtpmuf+/bWb26Y5



五 夜袭村寨

半夜,风雪小了些,对面山梁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小狼崽甜点心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梦呓和磨牙声。母豺火烧云悄悄起来,钻出大肚佛窟,顶着风雪朝山外走去。它肚子饿得慌,天上还在下着雪,估计明天也不会放晴,它舍不得咬杀小狼崽充饥,当然也不能在石洞里等着活活饿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到邻近的村寨去偷鸡。

钻出荒山沟,翻过日曲卡山麓,蹚过古纳河,就有一个人类居住的名叫豆腐营的村庄,盖着几十幢茅草房。母豺火烧云曾多次远远地打量过豆腐营,里头有牛有马有羊有猪有鸡有鸭有鹅,都是食肉兽垂涎三尺的猎物。这些家畜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动作笨拙,长着四条腿的跑不快,长着翅膀的不能飞。要是允许豺来捕捉的话,肯定手到擒来,轻松得就像玩游戏。可是,它从来没有跑进豆腐营捕猎这些家畜。它晓得,这些家畜虽然肥肥胖胖笨头笨脑,但两足行走的人类却是不好惹的,人类会使用让包括老虎在内的所有猛兽都心惊胆战的弩箭和猎枪。特别让食肉兽们害怕的是,豆腐营家家户户养着狗,这些狗日夜守护着牛栏马厩羊圈猪窝鸡笼鹅棚鸭舍。狗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十分灵敏,一发现可疑动静,便会吠叫报警,人们就会握着弩箭提着猎枪从茅草房里奔出来,对捕食者追撵围剿。

它曾亲眼看见一只老山豹是怎么死在猎人和猎狗手里的。也是这么个风雪之夜,它外出觅食路过豆腐营,看见一只山豹正鬼鬼祟祟顺着排水沟往寨子里去。这是一只牙口起码超过十岁的老山豹,皮毛邋遢,灰头土脸,看得出来,因年老体衰在野外找不到食物,想摸到人类居住的村寨来碰碰运气。它出于好奇,也想在老山豹得手后伺机分点儿残渣剩羹,就远远尾随在老山豹后面。老山豹从排水沟摸进寨子后,找到一个猪窝,里头关着好几只肥猪。老山豹用爪子抠用牙齿咬,想在猪窝的篱笆墙上挖出一个洞来。咔嚓咔嚓,虽然老山豹小心翼翼,但撕扯篱笆墙还是免不了会发出些声响来。正在酣睡的肥猪醒了,瞪起惺忪睡眼,哼哼哈哈地号叫起来。立刻,附近一幢茅草房的屋檐下蹿出两条狗来,奔到猪窝旁,找到藏在排水沟里的老山豹,狂吠乱叫起来。全寨子的狗一起发疯般吠叫,并迅速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老山豹想跑,已经迟了,逃到东面,七八条狗挡住了去路;逃到西面,又有一群狗迎面堵截。老山豹虽然体形比狗大得多,豹爪和豹牙也比狗爪和狗牙厉害得多,但寡不敌众,被二三十条狗追得无处可逃,钻进村边一座砖窑里。狗群封锁了窑洞口,叫得更欢更响。很快,一幢幢茅草房亮起灯光,人们擎着火把端着猎枪来到砖窑前。五六支猎枪伸进窑洞口,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汉子一声令下,几支猎枪同时射击,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砖窑里闷着一团浓烟。老山豹惨嚎着,满脸是血,脑壳被掀掉了一块,身体被硝烟熏得漆黑,色彩斑斓的山豹变成一只黑豹,踉踉跄跄地从砖窑里蹿出来,才跑出十来米远,就一头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狗们蜂拥而上,把老山豹盖得严严实实。它躲在暗处,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吓得魂飞魄散,趁狗和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山豹身上,它赶紧钻进隐蔽的排水沟,逃出豆腐营。那一次遭遇给它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它得出一个经验教训:到人类居住的村寨去觅食,就像到阴曹地府去旅游,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不是万不得已,它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下半夜,母豺火烧云来到豆腐营。几十幢茅草房黑灯瞎火,看不见一点儿光亮。人们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好梦。它曾经尾随那只倒霉的老山豹来过这个村寨,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它绕到寨子后面,钻进弯弯曲曲的排水沟,进到寨子里头。它从排水沟慢慢探出脑袋,紧张地四下张望。哦,铺满积雪的街道空荡荡的,见不到狗的身影。可它晓得,那些讨厌的狗就藏在黑黢黢的屋檐下,瞪着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只要它从排水沟一钻出来,立刻就会朝它吠叫扑咬。

和训练有素的猎狗打交道,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

母豺火烧云藏在排水沟里,打量寨子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家畜。马厩它是不敢去的,马是烈性动物,遭遇中小型食肉兽,会扬起鬃毛高声嘶鸣,还会举起前蹄猛烈踩踏,或者屁股对着来犯之敌尥蹶子。马蹄坚硬如石锤,不幸被踢中一蹄子的话,轻则骨头断裂,重则呜呼哀哉,所以豺对马一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靠打谷场有个牛栏,里头养着大小七八头水牛,其中有一头半岁龄的牛犊,假如能让它在形形色色的家畜中任意挑选的话,它当然愿意要那头水牛犊。那牛犊少说也有两百斤,咬杀后掩埋在雪堆里,节省点儿吃的话,够维持十天半月的。这期间自己再努力狩猎,只要不下雪,多多少少总会有所收获,补贴着吃,就能熬过剩下的半个冬季。可它只是如此想想而已,朝牛栏瞟了一眼,立刻就把眼光移开了。别说是人类和猎狗眼皮底下的水牛了,就是在荒野遇到水牛群,它也只能流口水干瞪眼,它孤身一只豺,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一群体格庞大的水牛。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有本事咬翻这头牛犊,也没法将两百斤重的猎物拖回大肚佛窟去。

靠菜园子有一个猪窝,里头有三四头大肥猪,可惜没有小猪崽子。对豺这样的中型食肉兽来说,猪越肥越难对付,猪脖子上有厚厚一层肥肉。豺嘴不是虎嘴、狮嘴和豹嘴,老虎、狮子和大山豹等大型猫科动物具备强有力的下颚,狠命噬咬时能穿透猪脖子上的肥肉将猪的颈椎拧断。豺的下颚力量很有限,在肥猪的脖子上咬十口也未必能咬到致命的喉管或颈椎。再说,曾经发生过老山豹偷袭猪窝的事,豆腐营寨子家家户户都加固了猪窝,篱笆墙外面又裹了一道铁蒺藜,这猪窝称得上是固若金汤,很难钻空子的,它不得不把眼光从猪窝移开。

靠水磨坊有一个羊圈,里头关着四五十只羊。在所有的家畜里头,它最喜欢羊了。羊生性温柔,习惯逆来顺受,遇到食肉兽袭击,不会反抗,只晓得闷着头逃命。它尤其看中细皮嫩肉的羊羔,人类的“鲜”字就是“鱼”和“羊”的组合,羊羔肉有股特殊的芳香,入口即化,鲜美无比。再说,一头羊羔重二三十斤,它努力的话可以将羊羔叼回大肚佛窟,可它摇了摇脑袋,把袭击羊圈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将分泌出来的口水咽进肚去。它晓得,凡有羊群的地方,就有牧羊犬。牧羊犬比看家狗和普通猎狗厉害,称得上是狗中精英,把保护主人的羊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它们不仅身体高大强壮,胆量也大得出奇,敢只身与狼搏杀,它恐怕不是牧羊犬的对手。再说,羊圈是用结实的木栅栏围成的,有两米高,它不是啮齿类动物,不可能在木栅栏上咬开个洞,它也不是穿山甲,不可能挖条通往羊圈去的地道。就算它能找个有利的地形蹿高到两米翻进羊圈去,也不可能叼着羊羔再从木栅栏上翻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发生奇迹,它成功地叼着羊羔逃出羊圈,也无法逃过狗群的追逐。它这么一只在体形上与狗相差无几的豺,叼着二三十斤重的羊羔,不可能像平常那样奔跑如飞,只能慢腾腾地拖着走,狗群很快就能追上它,把它好不容易捕获的羊羔再夺回去。

后寨小河边有一个鹅棚,家鹅与天鹅其实是血缘很近的亲戚,同样是食肉兽梦寐以求的美味佳肴。不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豺也很想吃天鹅肉,但它的眼光快速地从鹅棚上滑过去了。鹅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也是家禽,但在所有的家禽中,却是最难对付的。鹅胆子极大,不管是陌生人、黄鼠狼还是狐狸,只要一走近鹅,鹅就会吭吭高声叫唤,半展翅膀抻直脖子张开大嘴摆出攻击姿态,不仅勇敢地抵抗强暴,还英勇无畏地主动向强敌进攻。特别让食肉兽发怵的是,鹅群十分团结,一只鹅遭到袭击,其他鹅会奋不顾身地跑来救援,对来犯者群起而攻之。曾多次发生这样的事:黄鼠狼闯进鹅棚,咬住一只鹅的翅膀,那只受伤的鹅大叫救命,其他鹅将黄鼠狼团团包围起来,你啄黄鼠狼的尾巴,我啄黄鼠狼的眼睛,你一口我一口凶猛地啄咬个不停,一面啄咬还一面发出吭吭的鸣叫,就像在开声讨会。黄鼠狼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攻击,又害怕鹅高亢嘹亮的叫声会引来两足行走的人,只得放掉已经到手的猎物,狼狈不堪地逃离现场。

池塘边有两个鸭舍,能吃到鸭肉当然也是不错的。家鸭身体肥胖,不会飞行,也不会反抗,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很容易捕捉。遗憾的是,鸭舍一半盖在水里一半盖在岸上,有前后两道门,前门通往岸边那幢茅草房,后门通往蓄着一泓碧水的池塘。它若从前门冲进鸭舍,鸭子便会从后门跳进池塘。豺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不佳,是无法在池塘里像水獭那样捕捉猎物的。再说,鸭子受惊后一只接一只跳进池塘,溅起无数水花,不但会惊动看家狗,还会惊醒睡梦中的人类,它就会由掠食者变成被掠食者了。

虽然豆腐营村寨有形形色色的家畜,但真正适合它捕捉的只有鸡。

家鸡不像野鸡那样会飞上天空,家鸡在黑暗中视力很差,嗅觉和听觉也较迟钝。鸡还有个对保全生命相当不利的坏习惯——睡觉时将脑袋插在翅膀里,往往走到离鸡两米远的地方,鸡还懵然无知,一咬一个准,比人类吃豆腐还容易。一只鸡五六斤重,它叼着鸡也能快速奔跑,即使捉鸡时被狗发现,也还有希望叼着猎物摆脱追踪。当然,不利因素也是有的,鸡窝一般盖在农家院子里,院子都有土墙或篱笆墙,进出有危险。更麻烦的是,不知是何原因,家家户户鸡窝都搭在狗窝旁边,要想在狗的眼皮底下行窃,难度是相当大的。

到人类居住的村寨来觅食,不可能没有风险。

母豺火烧云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决定捉鸡。它是只有经验的豺,善于动脑筋,很快想出一个捕捉方案来。它把行动时间定在黎明时分,它了解狗的秉性——对主人无限忠诚,恪尽职守,越是气候恶劣的风雪之夜警惕性越高。现在虽然是漆黑一团的半夜,但许多狗眼睛雪亮,此时采取行动,肯定凶多吉少。到黎明时,天蒙蒙亮,看家护院的狗辛苦了一夜,看看天快亮了,危险的长夜已经过去,警惕性便会减弱。狗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夜里都没出什么事,天要亮了当然更不会出什么事,极有可能会伸个狗式懒腰,昏昏沉沉地睡去。而那个时候,两足行走的人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有的迷迷糊糊欲醒未醒,有的打了个哈欠又蒙头睡个回笼觉。可以这么说,天色微明,正是人和狗最倦怠的时候,也是它最容易得手的时候。它曾经多次在黎明时分经过寨子前面的那道山梁,每次都看到一只花翎大公鸡跳到打谷场的草垛上啼叫报晓。这是一个袭击的好机会,不需要冒险摸进农家院子去掏鸡窝,打谷场坐落在寨子中央,离排水沟入口处不远,得手后撤退起来也方便。

母豺火烧云蹲在排水沟里,耐心地等待着。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天边透出一线鱼肚白,好像一只巨大的罩子被砸开一条裂缝,黑夜就要结束,黎明就要到来。它必须在花翎大公鸡出现前,去到打谷场的草垛旁,这样才能进行有效的伏击。从它藏身的排水沟到打谷场有五六十米远,中间要穿过两条街道。它将脑袋贴在地上,凝神谛听,没有人和狗走路的声音。它突然蹿出排水沟,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越过第一条街道,躲到一辆手扶拖拉机后面,张大眼睛四处张望。谢天谢地,没有惊动正在睡觉的狗。它喘了口气,又进行第二次奔跑,越过铺着白雪的平整的街道,直插打谷场的草垛。它已跑出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瞅着就要顺利到达目的地,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打谷场边那座粮仓的墙根下,突然闪出一条狗来。天色微明,雪光映衬,它看得很清楚,是一条身材高大的公花狗,馒头状嘴吻,粗壮的四肢,耳朵出奇地大,就像两片桑树叶一样盖在额角。它认识这种形状的狗,就是赫赫有名的牧羊犬。它吃了一惊,不敢再继续往打谷场去,急忙拐了个弯,想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街道两侧是茅草房,黑黢黢的屋檐下倒是躲藏的好去处,但屋檐下肯定躺卧着看家狗,它若真的躲到屋檐下去,那是自投罗网。哦,前面道路旁有一座小山似的土堆,黑乎乎的土堆上盖着一层白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土堆,挤进土堆与院墙间狭小的空隙,总算把自己藏了起来。

不难猜测,这条该死的大耳朵花狗,本来应该是守护在羊圈旁的。牧羊犬嘛,职责就是不分昼夜地保护主人的羊群。这家伙肯定行为不端,趁夜深人静主人和羊群都熟睡之际,偷偷溜到别的寨子找相好的母狗幽会,欢情良宵恨夜短,看看黎明将至,怕被主人发现自己的失职行为,告别难分难舍的母狗,匆匆赶回豆腐营寨子,所以才会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打谷场边那座粮仓的墙根下。

也许是看到了它晃动的身影,也许是听到它急转弯时踩响的脚步声,大耳朵花狗本来是要朝水磨坊旁的羊圈去的,却停顿下来,疑惑地朝土堆张望,转了个弯走了过来。

好险哪,要不是它及时钻进土堆,大耳朵花狗此时肯定已经发现它了。

母豺火烧云没钻进土堆前,不知道那是堆什么东西,钻进土堆与院墙狭小的夹缝后,一股恶臭直冲鼻孔。糟糕,它慌不择路,竟然钻到肥料堆里来了。这是村民堆积的农家肥,准备开春后施到稻田里去的,牛屎羊粪马尿,还有从猪窝里掏出来的黑泥烂草,搅拌在一起,简直就是各种排泄物的大杂烩,虽然因天气寒冷而结冰,仍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这是一种奇特无比的臭味,比腐尸更恶心,比粪坑更肮脏,比臭鸡蛋更刺鼻,比狐臭更厉害。它被这股奇异的臭味熏得头昏脑涨,胃囊一阵阵痉挛,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拧下来,没了鼻子就闻不到臭味,也就不用受折磨了。

大耳朵花狗已走近粪堆,探头探脑地窥视。它紧紧趴在粪肥上,一动也不敢动。它躺在黑暗的夹缝里,夹缝中又有一条凹槽,无论人与狗,不将脑袋伸进夹缝来是看不见它的。大耳朵花狗在粪堆前面踱来踱去,几次三番想贴近夹缝来看个究竟,可也难以忍受那股怪异的恶臭,鼻吻稍稍触碰到粪堆,便恶心地打个响鼻,狗脸露出厌恶的表情,连连往后退却。

显然,这条可恶的牧羊犬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晃动的身影,并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确定是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出于狗的责任心和好奇心,拐到粪堆前来查看一番。

母豺火烧云缩紧四爪,身体纹丝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它晓得,此时此刻,只要发出丁点儿声响,如尾巴噼啪甩动、喷吐一口气息、豺爪划动冰碴儿等等,大耳朵花狗就会发出猛烈的吠叫,惊动整个寨子的狗群,后果不堪设想。夹缝太窄了,它是硬挤才挤进去的,当时慌慌张张根本就顾不得考虑该脸对哪一面该背靠哪一面,结果它的脸刚好是对着粪堆,而背是靠着院墙。嘴吻和腹部紧贴在粪堆上,又不敢转身换一个躺卧位置。那些混合型粪便经过长时间沤泡发酵,呈黑乎乎稀泥状,因为气温低才勉强冻结成固体。它嘴腔呼出的热气和腹部释放的热量很快使冰冻的粪肥融化开来,黏糊糊,湿漉漉,恶臭也十倍膨胀,令它完全泡在了粪坑里。它很担忧,一直闻着如此浓烈的恶臭,鼻子会不会失灵,也许将来身上会有一股永远洗刷不尽的恶臭,也许将来闻茉莉花栀子花都会闻出粪肥的气味来。

大耳朵花狗不敢把脑袋伸进夹缝来,当然也就看不出什么名堂。摇扇狗耳朵谛听,也没听到任何声响。耸动狗鼻子嗅闻,只闻到越来越浓烈的粪肥的恶臭,其他什么也闻不出来。逗留了一阵,大耳朵花狗终于放弃查找,离开粪堆,回水磨坊旁的羊圈去了。

母豺火烧云从粪堆的夹缝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打谷场,在雪地里打滚,擦洗身上的污秽。雪水融化,冰碴儿渗进毛丛,冷得它直打哆嗦,它仍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滚,要把那股无法忍受的恶臭冲刷干净。就在这时候,沙沙沙,打谷场那一头传来脚步声,它立刻停止打滚,迅速蹿到碾麦子用的碌碡下。哦,是那只花翎大公鸡来了。在朦胧的晨光中,它迈着大步从农家院子的鸡笼里走出来,鸡头高耸,鸡冠红得发紫,孔雀蓝的尾翎高高翘起,眼神充满骄傲。它来到草垛前,摇动翅膀,鸡爪子攀抓草垛,连飞带蹬登上草垛顶,清了清嗓子,拍拍翅膀,喔喔喔喔,向着东方天际发出一串嘹亮的啼叫。公鸡司晨,向大地所有的生灵庄严宣告:天快亮了,太阳快出来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说也奇怪,随着花翎大公鸡的啼叫,东方天际那条鱼肚白光带渗出一片潮红,慢慢变幻色彩,玫瑰色、橘黄色、金黄色,向大地喷洒瑰丽的晨光。

当花翎大公鸡登上草垛,母豺火烧云也摸到草垛下。大公鸡反应迟钝,根本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草垛不高,最多有三米,形状如金字塔,有陡峭的斜坡。对豺来说,蹿上草垛,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公鸡司晨,叫一遍不过瘾,起码要叫七八遍才会停下来。公鸡在啼叫时,神情专注,双眼半闭,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气管和声带上,处于防范最松懈的时刻,也是最容易捕捉的时候。母豺火烧云早就设想好,当花翎大公鸡叫第二遍时,它绕到花翎大公鸡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上草垛,在登上草垛顶的瞬间,扑到花翎大公鸡身上,闪电般咬住鸡脖子,用力咬紧牙齿,使猎物无法发出求救的鸣叫。自己的身体压在猎物身体上,使鸡爪鸡翅无法拼命挣动,尽量减少捕食时的响动。它相信,使用这种捕杀方式,最多半分钟,花翎大公鸡就会停止挣扎,变成一只失去知觉的死鸡。捕杀发生在三米高的草垛上,即使有狗听到了异常响动,由下往上看也不可能看清是怎么回事。等一切平静下来,它就叼着花翎大公鸡从草垛上蹿下来,钻进排水沟,绕出豆腐营村寨,趁着灰蒙蒙的天色赶回大肚佛窟去。

设想非常周密,行动也非常果断。当花翎大公鸡扬起头开始啼叫第二遍时,母豺火烧云已嗖的一声奋力蹿上草垛顶。正像它所预料的那样,花翎大公鸡颈羽蓬松引吭高歌专心致志呼唤日出,根本就没注意身后的异常响动。它登上草垛顶的瞬间,按照事先设想的那样,从背后扑跃到花翎大公鸡身上,它确实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但就在完成整个捕猎的最后一个环节——噬咬鸡脖子的时候,出现了小小的纰漏:它的右前爪未能踩稳花翎大公鸡的右翅膀,它的豺嘴朝鸡脖子咬去时,花翎大公鸡的右翅膀猛地扑扇,挡住了鸡脖子,它的利齿没能准确咬中鸡脖子,咬偏了一点点,咬在翅膀与脖子之间的肩胛部位。虽然预选目标和实际咬到的地方相差仅一寸,却是非常关键的一寸。鸡脖子是致命部位,一旦咬中,活蹦乱跳的花翎大公鸡就会变成哑巴鸡,最多挣扎三五下就会瘫软倒地;而肩胛是鸡的非致命部位,即使再多咬一口,也只是撕裂了一只鸡翅膀而已。

当母豺火烧云意识到自己的扑咬出了纰漏想要纠正时,已经迟了。咯咯——喔喔——花翎大公鸡发出尖厉的惊叫,拼命拍打翅膀,在寂静的黎明,这响动特别刺耳。

——咯咯,恶豺咬住我,赶快来救我!

——喔喔,恶豺偷袭我,就在草垛上!

可恶的花翎大公鸡不但惊叫报警,还扭头用嘴啄它的脸。它赶紧松开鸡翅膀,又猛咬一口。这次咬准了,咬在鸡脖子中央,咔嚓咔嚓,传来颈椎断裂声。花翎大公鸡两眼翻白,挣扎了几下,瘫软下来,但豆腐营寨子已经被捕杀的喧闹声惊动了。

估计这只花翎大公鸡在豆腐营寨子的鸡群里地位显赫,随着求救的惊叫声,附近鸡笼都传出惊慌不安的啼叫声,咯咯咯咯,喔喔喔喔,好像集体在为花翎大公鸡吊丧。几乎同时,狗也开始吠叫起来,汪汪汪, ,此起彼伏,吵吵嚷嚷。在众多的狗吠声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嘹亮特别激动。母豺火烧云抬头望去,哦,就是那条大耳朵花狗,狂吠着,从羊圈旁蹿出来,直奔打谷场。另有十多条狗跟随在大耳朵花狗后面,向打谷场冲过来。更可怕的是,好几幢茅草房亮起灯火,传来人的吆喝声。它不敢再耽误,叼起花翎大公鸡,蹿下草垛,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排水沟,企图顺着曲折隐蔽的排水沟逃出寨子。

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被识破了计谋,它笔直地往排水沟奔跑,那条大耳朵花狗也从另一个方向直扑排水沟。不幸的是,偏偏大耳朵花狗早它一步来到排水沟的入口处。汪汪,汪汪,大耳朵花狗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堵住了它的去路。其他狗正往这儿赶来,形势万分危急。它放下花翎大公鸡,恶狠狠地低吼,扑向大耳朵花狗。它并非真的要和这条牧羊犬决一死战,它希望自己凶狠的吼叫声和气势汹汹的模样,能吓唬住大耳朵花狗,迫使这家伙躲闪开,这样它就可以钻进它所熟悉的排水沟逃之夭夭了。排水沟阴暗潮湿,只容得下一只豺或一条狗在里头钻行,它一旦钻进排水沟,狗是不敢冒险跟着它一起钻进不熟悉的排水沟的,狗群会聚集在排水沟的入口处,狺狺吠叫,想尾随追撵又顾虑重重,在那儿犹豫徘徊。这时,它早就趁机逃出豆腐营村寨了。

可气的是,大耳朵花狗胆子很大,面对它的扑咬并不躲闪,而是与它扭打起来。一般来说,没有主人撑腰,一条狗是没有胆量与一只豺厮杀的。狗和豺虽然身体大小差不多,但豺天天在山野捕杀猎物,性格比狗勇猛,意志比狗顽强,格斗技巧也比狗精湛,一条狗和一只豺扭打,即使是狗中精英牧羊犬,也处在劣势。它明白,大耳朵花狗之所以在它的扑咬下敢于挺身应战,是因为另有十多条各种毛色各种品种的狗正在往这儿奔来,大耳朵花狗只消坚持半分钟,狗群就会赶到,把它给团团围起来。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它只能速战速决,抢在狗群到来之前咬伤或咬败大耳朵花狗,钻进排水沟去,不然的话,它将陷入狗群的包围圈,两足行走的人也会很快从茅草房出来,人群和狗群将一起对它进行围剿。

母豺火烧云狂啸一声,发狠地将大耳朵花狗压在自己身体底下,张嘴在狗背上咬了一口,咬下一嘴狗毛,狗皮也咬破了,豺舌尝到咸津津的狗血。然后,它松开四爪,往旁边挪了挪,那是故意给大耳朵花狗留个逃跑的机会,或者说网开一面。正常情况下,狗挨了咬,会惨叫一声,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打斜刺里逃窜出去。这样,它就可以扭头叼起花翎大公鸡,哧溜钻进排水沟去。它咬下一嘴狗毛后,大耳朵花狗确实发出一声惨叫,疼得狗眼珠子都发直了,但是,这家伙并没有挣扎跳蹿打斜刺里奔逃,仍死死堵在排水沟的入口处,还利用它豺爪松动的机会,狗嘴伸进它腹部反咬了一口。幸亏它反应快,立即举起豺爪去挖那双狗眼,大耳朵花狗害怕变成瞎眼狗,不得不松开狗嘴。就这样,它腹部的一只乳房已被咬出两排带血齿痕,疼得钻心,乳头也被咬破,滴着血,这只乳房怕是报废了,以后再也不能给幼豺喂奶了。

什么部位不能咬,偏要咬它的乳房,真是条流氓牧羊犬!母豺火烧云恨不得扑到大耳朵花狗身上,狂撕滥咬,咬烂这只下流的狗头,以泄心头之恨。可它只是这么想想而已,并未真的再次朝大耳朵花狗扑蹿上去。它是只饱经风霜有理智的豺,它明白自己的处境,再继续与大耳朵花狗纠缠下去,今天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豆腐营寨子了。狗群已经围逼上来,有一条大黑狗离它只有十几步远了,贼头贼脑地想要抢地上那只花翎大公鸡。要真是被大黑狗抢走了花翎大公鸡,它不但白辛苦一夜,还有可能因饥饿而倒毙荒野。报仇事小,生存事大。它佯装着要朝大耳朵花狗扑咬,却虚晃一枪,趁大耳朵花狗缩紧身体准备应战之际,急速转身,一口叼起花翎大公鸡,顺着街道拼命往寨子外面跑。

排水沟的入口已被封锁,现在唯一的逃生方法,就是抢在狗群包围圈形成之前,冲出寨子去。这样做风险很大,可它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有两条白狗从前面的篱笆墙蹿出来,跑到街道上,企图拦截它。它一眼望去,其中一条白狗肚子圆鼓鼓的,哦,是条肚子里怀了狗崽子的母狗。它径直朝大肚子白母狗冲过去,嘴角发出可怕的呜呜声,一副横冲直撞势不可当的样子。怀孕的母狗胆子比平时小得多,冒险精神也比平时弱得多,大肚子白母狗唯恐肚子里的狗崽子被撞出问题来,没等它冲到面前,就夹着尾巴撒腿逃回篱笆墙去了。另一条白狗势单力薄,也不敢正面拦截了,退缩到路旁汪汪吠叫。它在狗的包围圈冲开一个缺口,飞快奔逃。刚逃到村口,路边一幢茅草房里跑出一个穿羊皮袄的男人,手执猎枪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它脚下生风奔出村寨外,就在这时,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股淡紫色的烟尘从它头顶穿过,霰弹蝗虫般地吱吱乱飞,打得碎土迸溅。它晓得猎枪的厉害,比任何野兽的牙齿都要尖利一千倍,刹那间就可以把野牛的脑壳崩碎。它赶紧改变路线朝路边的灌木丛奔去。轰,背后的猎枪再次炸响,淡紫色的烟尘笼罩着它的身体,它觉得脖子一阵发麻,像被火焰烫了一下。谢天谢地,天色还没亮透,能见度还很低,那个男人刚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没能瞄得很准,它只是脖子被火药灼伤,脑袋没有被霰弹轰碎,四肢也完好无损。村寨口那丛灌木长得很密,枝条间还有尖刺,它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头扎了进去,强行往里钻行,皮肤被荆棘划破,撕裂般地疼,但总算钻过那丛灌木,手执猎枪的男人再也看不见它了。虽然逃出豆腐营寨子,虽然逃过了猎人和猎枪,但危险仍然存在,二十多条狗跑出寨子,在后面紧追不舍。

母豺火烧云在白雪皑皑的山野狂奔。在正常情况下,豺的奔跑速度不亚于狗,耐力也不比狗差,整天在山野摸爬滚打,对地形也比狗熟悉得多,是能够摆脱狗的追撵的。但它叼着花翎大公鸡,虽不算很重,但也有六七斤,开始还不觉得累,跑了一段路后,到底是负重奔跑,觉得猎物越来越沉重,嘴吻酸麻,气喘吁吁,速度渐渐放慢。最让人恼火的是,这一带山坡都铺着积雪,跑到哪儿都会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无法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捉迷藏甩开狗群。狗的吠叫声越来越近,它扭头望去,领头的就是那条大耳朵花狗,好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越跑越快,离它只有二三十米远了。也许,扔掉口中的花翎大公鸡,它能跑得快些,逃脱狗群的追捕,可它舍不得这么做。食物来之不易,扔掉食物,也等于要扔掉自己的性命。它一面叼着猎物在雪地里艰难奔逃,一面思量着能摆脱狗群的办法。前面是一座悬崖,陡峭的绝壁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雪,约有几十丈深,谷底是一片苍翠的冷杉树林。

它曾经来过这个地方,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在清晨,它追逐一只红崖羊,从大肚佛窟一直追到这座悬崖上。红崖羊筋疲力尽,眼瞅着就要吃到肥羊肉了,那只红崖羊突然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它跑到悬崖边往下看,红崖羊就像一只红色的皮球,从陡峭的雪坡上滚落下去。它以为红崖羊肯定会摔死,出乎它的意料,那只红崖羊滚到谷底后,躺了几分钟,竟然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进冷杉树林。当时它是掠食者,站在悬崖边犹豫了一阵,没敢跟着红崖羊往下跳,雪坡太陡,山谷太深,犯不着为了一顿羊肉去冒摔死的风险。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它走投无路,要想既保住好不容易捕捉到的花翎大公鸡,又摆脱疯狂的狗群保住自己的性命,看来只有学红崖羊从悬崖上跳下去。既然红崖羊能从几十丈高的雪坡滚落下去死里求生,它想,它的筋骨和神经理应比红崖羊的筋骨和神经更坚韧些,理应更经得起苦难的磨砺和生活的摔打考验,也完全有可能活着滚到谷底的。

想到这里,母豺火烧云紧跑几步来到了悬崖边。

它将头伸出悬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雪坡实在太陡了,谷底和山顶,只有很小一点儿坡度,半山腰好几个地方裸露着灰褐色的岩石,像狰狞的怪兽。由于坡度陡,积雪不是铺在山壁上,而像是挂在山壁上,连降了好多天雪,山壁上的雪层变得很厚,看上去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假如它滚落时稍稍偏离方向,极有可能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就算它运气不错,没有偏离方向,而是顺着光滑的雪道一直滚到谷底,也有可能震动挂在山壁上的雪层,积雪坍塌,引发强烈的雪崩,把它活埋在数丈深的雪堆下。就算它运气特别好,既没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也没震动挂在山壁上的雪层引发雪崩,从这么高的悬崖几乎垂直地滚落下去,在积雪间猛烈震荡,很有可能会摔晕过去,躺在谷底雪地上长眠不醒,变成一具硬邦邦的冰冻尸体。

摔死的可能性很大很大,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那只红崖羊从这儿跳下深渊,滚到谷底后还能站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进冷杉树林,纯属幸运,它有把握重复这种幸运吗?

它在悬崖边徘徊,心房怦怦乱跳,害怕得身体一阵阵发紧。

狗群围了上来,大耳朵花狗几次三番蹿到它面前,龇牙咧嘴地咆哮,跃跃欲扑。更让它提心吊胆的是,豆腐营寨子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呐喊与吆喝声。它已跑得筋疲力尽,不可能从二十多条狗的包围圈中杀开一条逃生的血路。大耳朵花狗仗着狗多势众,很快就会率领狗群扑上来同它厮打,它除非有三头六臂,否则无法抵挡狗群的攻击。人的呐喊与吆喝声由远而近,留给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被狗群咬死是死,被猎枪打死是死,滞留在悬崖上,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滚下深渊去,说不定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呢。想到这里,它佯装着要突围的样子,朝前冲了两步,待狗群往后退缩时,突然转身奔到悬崖边,闭着眼睛往前蹿跳。身体轻飘飘像要飞起来,脑袋一阵阵眩晕,耳边呼呼呼灌满风声。它只有一个意念:咬紧嘴巴,别让叼在嘴里的花翎大公鸡滑脱。咚,它的豺爪踩着雪了,四条腿深深插进积雪,身体猛烈撞击地面,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滚去。干脆,将花翎大公鸡搂在怀里,脑袋缩紧,尾巴勾卷,身体抱成球状,顺着陡坡咕噜咕噜滚下去。它听到积雪的崩裂声,雪团雪块雪球铺天盖地砸在它身上。它想睁开眼睛看看,可身体四周一片雪尘,什么都看不见。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它眼前金星乱冒,差不多要晕死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咚的一声,母豺火烧云感觉到自己身体又重重地砸在雪里,震得它骨头都要散架了。哦,翻滚的速度骤然减缓,顺着惯性又往前滚了几滚,便停了下来。它晓得,自己已经滚到谷底。花翎大公鸡还在,它没把猎物弄丢。它睁开眼,上下左右都是雪,头顶的雪层泛动着耀眼的白光。它明白,自己是被埋在雪堆里了。奇怪的是,它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受,恰恰相反,挺暖和挺舒服。四周特别安静,呼吸稍稍有点儿不畅,眼皮又黏又涩,身体慵懒困倦,极想闭起眼睛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它:不能睡,千万不能睡,你现在如果睡着了,这辈子休想再爬起来了,雪堆就会成为你的坟墓!它蓦地惊醒了,四只爪子拼命刨雪,脑袋也竭力往上顶撞,忙碌了好一阵,总算在头顶的雪层挖出个窟窿,呼吸变得顺畅,嗜睡的感觉也消失了。它的脑袋从雪堆里钻出来,四下打量,它确实已经在谷底,离那片冷杉树林仅有二三十米远。它爬出雪堆,又把那只花翎大公鸡也从积雪下拽了出来,试着走了几步,筋骨有点儿酸疼,左前爪似乎崴了一下,走起来有点儿瘸,但好像没伤着骨头,还是可以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小跑的。

它很幸运,没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也没引发大规模雪崩,成功地死里逃生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山顶传来狗群愤怒的吠叫声。它抬头望去,狗群排成整齐的一字形横队,站在悬崖边缘,在朝它咆哮。对这些狗来说,正在追缉的偷鸡贼逃之夭夭,它们当然会十分恼怒。那条大耳朵花狗在悬崖边直立、扑颠、蹿跃,似乎想要跳下深渊来。它一点儿都不紧张。它知道,狗是没有这么大的魄力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的。再说,为了追捕一个偷鸡贼,犯得着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吗?这一次它判断得很准确,大耳朵花狗闹腾了一阵,始终没敢真的跳下来。

它叼起花翎大公鸡,在狗群的喧闹声中,一瘸一拐地逃进冷杉树林。走到狗群望不见的地方,它迫不及待地用嘴拔去鸡毛,撕食花翎大公鸡。它一口气吃下半只鸡,它饿坏了,急需食物补充,不然的话休想有力气走回大肚佛窟去。

回到大肚佛窟,天已经大亮。甜点心刚刚睡醒,打着哈欠向它讨奶吃。哦,吃吧吃吧,新鲜的鸡肉催生乳汁,好几只乳房胀鼓鼓的,够你饱饱吃一顿的啦。

在给甜点心喂奶时,它查看自己的伤势。脖子被火药灼伤,就像犁刀在草地上犁出一条泥沟。好险哪,要是枪口再偏左半寸,它的脖子就被打断了。腹部乳房也被大耳朵花狗咬破,流了不少血。在钻灌木丛时,背脊和胸部两侧被荆棘划出好几道血痕,还拔掉不少豺毛。在坠崖时一只脚爪崴伤,虽然不严重,可也要养三五天才能康复。一点儿也不夸张,它已经遍体鳞伤。它干吗要受这么大的罪呀?就是为了不吃掉小狼崽甜点心吗?突然间,它觉得自己傻透了,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豺,放着现成的食物不吃,却要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到人类居住的村寨去觅食。舍近求远,舍易求难,舍生求死,天下还有比它更傻的豺吗?它这么做,究竟为的什么呀?甜点心是只小狼崽,是它杀子仇敌的后代,它犯得着为其牺牲自己的性命吗?它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也许它是疯了。

半个月后,响起惊蛰雷声,淅淅沥沥下了几场春雨,小草吐芽,树枝抽绿,阳光变得越来越温暖,雪线从山脚悄悄退到山腰去了。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春天来临了。受体内生物钟的影响,小狼崽甜点心断奶了,母豺火烧云的乳房也不再胀痛。照理说,母豺火烧云不再需要甜点心,可以像处置普通食物那样处置甜点心了,可小家伙整天黏在它身边,它不忍抛弃,更不忍咬杀,只有像喂自己生出来的幼豺一样,将肉块咬碎吞咽后,反刍出半消化的肉糜哺养甜点心。

时间拖得越长,似乎把甜点心当食物宰吃的念头就越淡薄。 mTjVEzAAaPslhV/R5/CeAWD5SKziJ1tL6i8LERk0A9DilUBhKWtpmuf+/bWb26Y5



登录后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登录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