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蚌寨背后是片茂密的椰林,在那一把把绿色长梳子似的树叶底下,悬挂着累累硕果,散发出一阵阵椰子的清香。我们云南省马戏团第一次来西双版纳巡回演出,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从电影里或书本上才见过椰子,站在椰林里,馋得直流口水。
驯象的芳芳使劲吸了吸鼻子,笑盈盈地瞟了一眼陪着我们一起到椰林来玩的曼蚌寨民兵队队长艾蛟龙,故意大声说道:“椰子真香呀!不过,听说椰子汁有一股马尿味,不好喝。”
“椰子汁香甜可口,比葡萄酒好喝多了。”艾蛟龙认真地说道。
“我可不信,除非让我亲口尝尝。”
艾蛟龙大约已经看出了我们的馋相,笑着对芳芳说:“只要你们有本事把椰子摘下来,包你们吃个饱。”
笔直的椰子树高耸入云,几只云雀在树梢啼鸣。我们这伙演员你望我,我望你,谁也没有胆量敢站出来充好汉。那位驯虎的大胡子老刘搔搔后脑勺,叹了口气说:“谁叫我们不是孙悟空投胎,活该吃不到椰子。嘿嘿,人家是望梅止渴,我们来个望椰止渴吧。”
“孙悟空?嘿,有啦!”芳芳惊喜地叫起来。这机灵姑娘鬼点子可多啦,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巴,就冒出一个新花样来。果然,她说道:“蒲兴,把你的南尼牵来,表演个快速摘椰的节目,让傣族兄弟开开眼界。”
蒲兴是我的大名,南尼是我负责饲养训练的一只长臂猿。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我的南尼是个天生的爬树健将,莫说椰子树,如果有根竹竿长得能够上月亮,它也会毫不费力地为我逮下玉兔和银蟾。
在大家的怂恿下,我把南尼牵来了,解开拴在它脖子上的细铁链,对它下达了命令。
南尼短短的腿轻轻一跃,长长的双臂搂住了椰树干,毛茸茸的脑袋一摇一甩,飞快地爬上了椰树梢。
椰树下围观的人群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南尼手攀叶柄,足蹬椰子,将一只只熟透的椰子蹬下树来。椭圆形的椰子在草地上蹦跳滚动,人们笑嘻嘻闹嚷嚷,只顾弯腰去捡。猛然,我听见椰子树梢响起一阵激越的银铃声,丁零零,丁零零,就像警笛一样刺耳。我抬头一望,糟糕,南尼攀着椰树叶,像荡秋千似的,轻轻一荡,就从一棵椰树跃到另一棵椰树,向远处一座龟形的石岗逃去。
这座龟形的石岗坐落在原始森林里,沐浴着金色的阳光,远远望去,紫气氤氲,气象万千。
“不好了,南尼跑啦!”芳芳尖叫起来。
“该死的,快追,抓住它!”驯虎的大胡子老刘跺着脚骂道。
我摔掉捧在手里的两只椰子,从椰树底下朝南尼追去,并且大喊:“南尼,别淘气,快回来,回来——”
南尼头也不回,飞快跃出椰林,逃进与曼蚌寨毗邻的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在椰林里回荡。
南尼逃跑了,我们马戏团的尹团长气得脸变成了紫茄子,眼睛变成了红灯笼。他把我叫去,当着全团同志和许多傣族老乡的面,劈头盖脸地把我批评了一顿,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什么馋鬼、懒虫、败家子、扫帚星……难听的话全骂出来了,羞得我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也难怪尹团长大发雷霆。培养一个优秀的动物演员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南尼在马戏团学了四年,起码花了上万元;再说,南尼是个一流的动物演员,非常叫座。半年前它第一次登台表演,在单杠上翻跟头,在竹竿上“飞空接碟”,惊险的动作、娴熟的技巧,立刻声誉大振,为我们马戏团招徕了很多慕名而来的观众。小朋友们特别喜欢它。我们到少年宫去演出,只要它一上台,小朋友们就欢呼起来:“瞧,戴银铃的长臂猿!瞧,多漂亮的银铃!”南尼好像也特别喜欢给小朋友们演出,荡秋千、走钢丝、转花伞,演得特别卖力。小朋友们一个个脸上笑得旋起了酒窝,把小手掌都拍红了,喝彩声差点把礼堂的屋顶都掀翻了。南尼谢了七次幕,小朋友们还不肯罢休呢。一点儿也不夸张,跟在它后面演出的老虎嫉妒得咬牙切齿,大象气歪了鼻子。它确实是我们马戏团的台柱子和大明星。
南尼逃走了,我焦急、愤怒,又非常伤心。凭良心说,我待它可好啦。就是我给它起了南尼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夏季,我天天带它到白瓷浴缸里去洗澡,替它除去身上的虼蚤;冬季,我让未婚妻缝漂亮的小花袄,给它穿上御寒。芳芳戏谑地说它是我的亲弟弟。现在它狠心抛下我逃走了,我的心像被野猫抓破了似的疼。
南尼在马戏团一贯得宠,生活很幸福,它为什么要逃跑呢?我问了尹团长,问了大胡子老刘,还向艾蛟龙和曼蚌寨的几位猎人作了调查。原来,椰林背后那座龟形的紫色石岗,名叫猿岭,就是南尼的故乡。据艾蛟龙回忆,四年前的一天,他和另一位猎人进山打猎,看到一群长臂猿在采食槟榔果,就把一只花花绿绿的空罐头放在小山坡上,引诱聪敏而又淘气的小长臂猿上钩。果然,不一会儿,一只两岁左右的小长臂猿捡起了那只空罐头,左瞧右瞧感到十分稀罕。不小心,空罐头从它的小手中滑落下来,圆形的铁皮罐头顺着山坡滚动起来,发出当啷啷、当啷啷的声响。显然,它被这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住了,不断地跟着玩,不知不觉离开了猿群。罐头滚到一蓬醉蝴蝶前,它刚弯腰去捡,埋伏在花丛中的艾蛟龙和另一位猎人猛地蹿出来,一下把它按翻在地。后来,艾蛟龙把这只小长臂猿卖给了省马戏团。
不用说,这只小长臂猿就是现在的南尼。它一定是爬上椰树梢后发现自己回到了故乡,于是趁行动自由,逃回猿岭了。
我事先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曲折。我是个傻瓜,是个笨蛋。自己酿的苦酒必须自己来喝,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猿岭去,把南尼找回来。艾蛟龙很仗义,答应帮我的忙,陪我一起到原始森林去。
尹团长挥着拳头威胁说:“蒲兴,你一定得给我把南尼原样找回来。要是有一点儿差错,哼,你信不信我让你披一张猿皮,上台去代替南尼表演!”
我的天哪!
艾蛟龙掮着猎枪,带着一副铁夹子。我背着满满一筒帕(傣族绣花的挎包)毫糯苏(傣族一种食物,用糯米拌红糖,包在芭蕉叶里煮熟,类似汉族的粽子)和炒米,钻进自然保护区。
森林里古树参天,野竹丛生,金黄的麂子在草坪上悠闲地散步,洁白的鹭鸶在蓝天自由翱翔。那巨大的榕树撑开几十条手臂,像在欢迎我们的到来。艾蛟龙缠着青布头帕,穿着无领短衫,鼻梁高挺,眼睛微凹,下巴有点儿往上翘,显得十分刚毅。他不愧是位出色的猎人,对森林里野兽出没的小径了如指掌,领着我避开毒蛇遍布的沼泽地,绕过熊窝和老虎栖身的山洞,沿着曲曲弯弯的罗梭江朝猿岭走去。
黄昏时,我们来到猿岭脚下的白云矶。这是江心一块突兀的怪石,像一柄双刃剑刺穿云朵。矶石四周,巨大的礁石星罗棋布。艾蛟龙把我拉上一棵高高的苦楝树,透过茂密的树叶,我们望见二三十只长臂猿正在白云矶那儿捞青苔呢。
秋天是青苔生长的旺季。透明的江水从石面上漂过,细细的青苔在礁石的四周像鱼一样摆动,把周围的流水染成碧绿。那群长臂猿从岸边的树冠上手拉手地爬到礁石上,像一长串山丫果似的,从江水里捞起一片片青苔,依次递送上岸来。多好的青苔呀,糯软滑腻,鲜美可口。
“喂,你瞧瞧,这群长臂猿里有没有你的南尼?”艾蛟龙附在我耳畔小声地说道。
我正在观察,突然,猿群发生一阵骚动。队伍尾梢有一只老母猿,大约是饿极了,当一片蒲扇似的青苔传到它手里时,它没有往上传,而是一口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这时,那只蹲在树丫上的高大威武的公猿愤怒地吼叫了一声,蹿上来,狠狠地扇了老母猿一巴掌。老母猿惨叫一声,从树上跌下地。大公猿还不罢休,跳下来,照着老母猿的脸和身体拳打脚踢。老母猿皱纹密布的脸上泪水模糊,衰老的身体蜷曲着,在沙砾上打滚……
那只大公猿长着尖尖的脑袋、尖尖的耳朵和尖尖的嘴唇,模样凶狠,毫无疑问,它是这群猿的猿王。看样子,捞上来的青苔应先进贡给猿王,猿王吃饱后,才轮得到其他猿吃。嘿,多么霸道的猿王呀!
猿群恢复了平静,又继续捞青苔了。我把这群长臂猿从头至尾仔细瞧了一遍,没有发现南尼。我正在焦急时,艾蛟龙用肘拐捅了捅我,用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下说:“你听!”
我凝神谛听,微风送来了一丝银铃声,丁零零,丁零零,和潺潺泉水、婉转鸟鸣组成了一支奇妙的乐曲。不一会儿,我就远远看见南尼顺着罗梭江过来了。它一会儿从野芒果树跃到野柠檬树上,大嚼一通,一会儿又从高高的望天树跳到羊蹄甲树,任性地把满树的羊蹄甲花打落下来,红的花瓣、紫的花瓣和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像下了一场美丽的花雨。它在草坪上翻起跟头,又从缠在大树间的藤蔓上溜来滑去,尽兴后,再跃上树枝,攀缘而行。它来到我和艾蛟龙藏身的苦楝树前,攀住一根倒挂在水面的柳枝,停住不动了,目不转睛地盯住在白云矶采青苔的猿群看。
江水清得像一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南尼的容貌。四年前,它刚到马戏团时还是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猿,全身毛色灰黄,现在它成了一只雄壮漂亮的大猿。一米高的身子,站起来两手可以摸地。全身毛色黑得发亮,脸颊洁白(这是西双版纳热带森林中特有的白颊长臂猿,栖树上,喜群居),犹如夜空中一轮明月。特别显眼的是套在脖颈上的那只银项圈,镶着七只玲珑剔透的小银铃,在波光下一闪一闪,就像是用北斗星编织成的。
突然,南尼脸上出现了笑纹,耳朵一个劲儿地跳动起来(在马戏团时,它每次演出成功,或得到爱吃的食物,耳朵便会跳动起来表示激动和喜悦),“噢喔——”它狂叫一声,跃向白云矶。
哦,南尼一定是认出了采青苔的猿群正是它阔别四载的大家庭。
霎时间,所有的长臂猿从江面跳上岸来,怒视着南尼。
南尼呜呜地叫着,大概在竭力表明自己是四年前被人类捉走的小猿。但猿群并不理会,在猿王的指挥下,团团把它围了起来。
南尼向刚才挨了猿王一顿毒打、现在畏缩在树根旁的老母猿啼叫起来。老母猿深褐色的长毛已失去光泽,灰白的脸上显出极度惊讶的表情。终于,它满是眼屎的眼眶里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叫了一声,朝南尼扑来。南尼也张开双臂,扑向老母猿的怀抱。
艾蛟龙朝我眨眨眼睛,说:“瞧见了吗?母子相会,还挺动人的!”
突然,猿王攀在树枝上,威严地长啸一声。老母猿吓得赶紧缩回了脚,倒退了好几步。
这时,一只独耳朵公猿和一只独眼龙公猿龇牙咧嘴地向南尼逼近。我听艾蛟龙介绍过,猿群中凡是独耳朵、独眼龙之流,都特别凶悍,是打架斗殴的老手。我怕它们伤害南尼,就咬着艾蛟龙的耳朵说:“开枪,吓唬它们一下。”
艾蛟龙摇摇头说:“使不得,枪一响,猿群会躲进密林,你十天半月都休想再找到它们。”
我正在担心,忽见南尼纵身一跃,跳上树丫,一面温顺地咕咕叫着,一面在猿王的臭脚上连连亲吻。它一定是在哀求猿王接纳它。
猿王高昂着头,显得不屑一顾。
南尼跪伏在猿王面前,摇头晃脑,再三哀求。它脖颈上的银铃也跟着颤动起来。美妙的银铃声飘到树上,树叶婆娑起舞;落到江面,江水涌出一朵朵浪花。
猿王贪婪的眼光落在南尼的银铃上。这银铃外形美观华丽,声音悦耳动听,就像是高贵的皇冠。
猿王猛地伸出长臂拉住银圈。南尼赶紧护住银圈。猿王皱起眉头,瞪起眼睛,嚎叫一声。立刻,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冲上来,狠狠地拧南尼的耳朵,捶南尼的鼻尖。
南尼松开拉住银圈的手去捂脸。咔嚓一声,银圈被拉断了,落到猿王手里。猿王疯狂地摇动着银圈,激昂的银铃声震得树叶簌簌发抖。
猿群欢呼起来,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一个劲儿朝猿王谄笑。猿王扬扬得意,把银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南尼奋力抢夺,被猿王一脚从树上踹下地。它坐在草地上,抚摸着光溜溜的脖颈,伤心地哭起来。
我也为南尼难过。这只漂亮的银铃,是四个月前南尼表演“飞空接碟”成功,我拿自己祖传的一双银筷子到银匠铺改制而成,作为礼物送给它的。
“飞空接碟”,就是在舞台两侧相隔两丈远的地方各竖一根竹竿,它爬到竹梢,奋力弹跃,从这根竹竿飞到那根竹竿,半空中这一瞬间,还要接稳我甩上来的两只飞碟。这个节目最受观众欢迎,表演成功后,观众席上便会抛来一束束鲜花。可以说,这只银铃是南尼无限的光荣和骄傲。如今,这银铃竟被凶暴的猿王抢走了,唉!
猿王神气活现地晃动着银铃,领着猿群分吃青苔。只有老母猿倚在南尼的身边,慈爱地抚摸着它的脑袋,给它梳理毛发,帮它捉虱子。渐渐地,南尼停止了哭泣,靠在老母猿怀里,温顺得像只小猫,咿咿唔唔不知在诉说些什么。不一会儿,南尼和老母猿向我们藏身的苦楝树走来。它们走走停停,南尼逮个蚂蚱塞进老母猿的嘴里,老母猿摘串鸡素果塞给南尼,亲昵极了。
艾蛟龙兴奋地给我递了个眼色,从筒帕里掏出一面捉鸟用的尼龙网,张开后,提在手里等待着。他是想等南尼来到苦楝树下时撒网将它罩住,在它挣扎时,跳下去把它逮住。这倒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南尼和老母猿来到苦楝树下了,遗憾的是有两根树枝挡在它们头顶上,撒不下网去。只要它们再跨前两步,来到空旷的草地,我们便可以大功告成了。偏偏南尼和老母猿在树枝下不走了,你帮我搔痒,我帮你捶背,尽情享受着重逢的快乐。我们耐心地等呀等,太阳落山了,薄薄的暮霭笼罩着山林,像涂上了一层淡紫色的光晕。
江边的猿群吃完了青苔,猿王呼啸了一声,带着这群长臂猿返回猿岭。老母猿也拉起南尼,转身要去尾随猿群。眼看就要失去一个那么好的机会了,我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低声而急促地叫道:“站住,南尼,回来!”
南尼浑身一阵哆嗦,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我。我从树叶里探出身来,拼命向它招手。它眨巴着眼睛,显得又惊又喜。我同它朝夕相处了四年,感情可深了。记得有一次我患流感,请了三天病假,它整整三天没有一丝笑容,不吃一点儿东西。瞧,它犹犹豫豫地朝我走来了。我赶紧从十多米高的树丫往下溜。
突然,老母猿狂叫一声,跳过来拉起南尼的手臂。南尼仿佛清醒过来了,脸上的表情由惊喜变成恐惧,叫了一声,跟着老母猿跃上树枝,飞也似的逃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它的背影,束手无策。
艾蛟龙一面收拾起尼龙鸟网,一面用讥讽的口气说:“你以为它还和过去那样听你的话吗?嘿嘿,它不是人,是畜生!”
我没有搭话,生着闷气。我从来没有对南尼施行过鞭笞或责骂,就连那次我要它排练一个名叫“长臂飞旋”的新节目(身体倒立,以手代足,在原地以每分钟六十圈的速度连续旋转三分钟),它旋不到一分钟就耍赖,假装头晕眼花,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我也没有惩罚它,而是把这个难度很高的节目取消了。如今,它一回到猿群,心爱的银铃就被抢走了。谁待它好,谁待它坏,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但它就是不愿回到我的身边。说到底,它毕竟是畜生,不懂得人的感情。
艾蛟龙带着我闯进猿岭,追踪猿群。
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密林里阴暗而又潮湿,一脚踩下去,鞋子深深陷进去,冒出一洼被落叶和树枝沤黑了的积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蛤蚧、地狗、蟑螂、四脚蛇、大黄蚂蚁惊慌地从落叶底下蹿出来,爬到我们脚背上,然后又钻进裤腿往上爬……渴了,我们喝一口山泉水;饿了,嚼一把炒米。几天来,我们跟在这群长臂猿后面,或者伏在一人多高的斑茅草里,或者躲在大树上,但是一直没找到活捉南尼的机会,倒是把长臂猿的生活观察了个透。
南尼用银铃这个高昂的代价,换取了在猿群中生活的权利。
我发现,在长臂猿的世界里,等级非常森严。南尼是新入伙的,属于下三流。开头两天,那些肌肉发达的成年公猿都瞧不起它,尽情欺侮它。南尼爬到两只正在玩鹅卵石的公猿跟前友好地微笑,可那两只公猿竟用鹅卵石砸它的脑袋。南尼到独耳朵公猿跟前,伸手去帮它捉虱子,可独耳朵公猿翻翻眼皮,抬手揍了它一拳,把它赶回老猿、母猿和幼猿群里去了。猿群找到一棵古老的大榕树,树上结满了一串串嫣红的榕树果,足够全体长臂猿吃个饱,但独眼龙公猿守在树丫上,不准南尼爬上榕树,还把吃不完的榕树果踩得稀烂,摔得满天飞,讥笑它的馋相。
我经常发现南尼悄悄躲在树丫上哭。每逢这时,老母猿便过去紧紧抱住它,用布满皱纹的老脸摩挲它的手臂、脖颈和脊背。
那些成年公猿霸占了野果子,南尼就用在马戏团里学得的“飞空接碟”这手绝招来猎取飞鸟。森林里有美味的野鸽、肥胖的鹌鹑和成群的斑鸠。南尼躲在茂密的树叶间,飞鸟掠过时,它纵身一跃,身体轻盈地落在对面那棵树上,手里已捏住那只倒霉的鸟了。
这神速的动作使许多长臂猿看得目瞪口呆。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望着南尼吃鸟肉,大概馋得难受,就学南尼的样子,也飞跃捉飞鸟,结果鸟羽没抓住一根,鼻子倒撞在对面的树干上,流了不少血。
南尼很孝顺,捉住飞鸟后,总是先给老母猿吃饱,然后轮到自己吃。有时捉得的鸟多了,它就慷慨地分给那些行动迟缓的老猿和幼猿吃。渐渐地,有些成年公猿也伸手向它讨,它便很大方地把鸟肉分给它们吃。几天后,我发现南尼在猿群中的地位明显提高,变得受尊敬了。特别是那些母猿,前几天还像避瘟疫一样避开它,现在都热情地帮它捉虱子、梳理毛发,找到野果子,也送一份给它品尝。其中有一只年轻的红毛母猿待南尼格外亲昵,时常把活泼可爱的幼猿塞进南尼怀里,让它搂一搂、抱一抱、亲一亲。
只有猿王变得越来越暴躁,常常无缘无故地咆哮起来。每逢看到南尼飞跃捉鸟,它便阴沉着脸,怒视着南尼,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特别是那些母猿围着南尼表示亲热时,它就发疯般地在树枝上蹿上跳下,还张开嘴巴,用尖利的牙齿把树皮一块块咬下来。今天早晨,猿王又突然一反常态,采来鸡素果和蛋黄果,不再独吞,而是送给独眼龙公猿和独耳朵公猿分享。中午,猿王还破天荒地把银铃从脖颈上摘下来,给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轮流戴了一会儿,乐得它们抓耳挠腮,笑出声来。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猿王的反常行为是一个阴谋。朦朦胧胧中,我有一种预感:南尼正面临着危险。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艾蛟龙。艾蛟龙也有同感,他告诉我说,在兽群里,经常会为了争夺首领地位而发生残酷的搏斗。莫非猿王嫉妒南尼的才能,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想对南尼下毒手?我和艾蛟龙商量,决定加快行动,在这一两天内设法把南尼逮住。
黄昏,猿群钻进山谷,在一棵巨大的树菠萝(俗称牛肚子果,是热带水果,果实形似荔枝,但体积大,一个重十多斤)上抢吃美味的牛肚子果。我和艾蛟龙躲在山坡上,看得真切。艾蛟龙取出尼龙鸟网,对我说:“你在树上别动,我悄悄摸过去。”我点头同意了。我不大会爬树,跟着去碍手碍脚的,一不小心便会弄出声响,把猿群吓跑,倒不如让艾蛟龙一个人去更有把握些。
我目送着艾蛟龙潜进山谷。他不愧是猎人,机灵得像只猫,才半个多小时,便爬上那棵树菠萝了。嘿,多亏那茂密的树叶掩护了他,猿群一点儿也没发现,仍然傻乎乎地抢牛肚子果吃呢。我以为这次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了,不料艾蛟龙刚爬上树冠,猿群大概是吃饱了,慢悠悠地撤下树来,懒洋洋地顺着山坡爬上来了。
唉,我失望极了。谁知过了一会儿,猿群竟然都聚到我藏身的树底下。哦,原来这儿有一大片鸡 树哩。瞧,南尼也过来了,径直来到我那根树枝底下。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我离南尼只有三四米远。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去叫唤它。我屏住呼吸,轻轻挪动手脚,摆了个鹞鹰捉鸡的架势。哈,南尼正蹲在树下,把一块小白伞似的鸡 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呢。我咬咬牙,横横心,猛地朝它扑了下去。
我听见一声怪叫,我的手触到了南尼光滑的皮毛,可惜我来不及将它捉牢,只觉得胸脯猛地撞在地上,一阵剧痛,头晕眼花,身体像只皮球一样顺着斜斜的陡坡滚下去。我努力想拉住藤蔓、茅草和树枝,但手脚软得像刚蒸好的糯米糍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终于,我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像是在炎热的沙漠中长途跋涉,渴得嗓子冒烟。突然间,仿佛天空降下甘霖,落在脸上,清凌凌,凉爽爽;滴进嘴唇,含有一股野花的香味。我浑身一阵惬意,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滚进沟底,躺在乱石中间。火红的太阳悬在半空,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哪有什么雨,是南尼伏在我身边,把一朵硕大的杜鹃花当水瓢,将山泉水慢慢倒进我的嘴唇,还不时将泉水抹在我的额头上。
它见我醒来,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咧开嘴笑了。我发现它洁白的脸上有两条泪痕。山野寂然无声,我环视了一遍,猿群早已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只有南尼守护着我。它见我负伤昏迷了,不忍心离去。它是通人性的,它是有良心的。我鼻子酸溜溜的,抬起无力的手伸过去。它像过去在马戏团时那样,温顺地靠在我怀里,呜呜轻声叫唤着。世界上只有我才懂得这叫声的含义:是在向我表达它的内疚、它的羞愧。
我捏住它的胳膊,激动地说:“南尼,跟我回马戏团去吧,我不记你的仇。”它仿佛是听懂了,突然一甩胳膊,挣脱了我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我艰难地撑起身子,爬过去,想再次抓住它。它见我过去,便又跳开了,不远不近,就离着我两步远。我急了,大声说:“南尼,跟我回去吧,你在猿群里会倒霉的,猿王对你不怀好意。跟我回去吧!”
可惜,南尼听不懂我的话。它不逃走,也不再挨近我,就隔那么两步远,静静地守护着我。
这时,我做了一件蠢事:挣扎着站起来,趔趔趄趄地朝它走去。我想逮住它。它见我站起来了,就把那朵还盛着半盅山泉水的杜鹃花夹在两块碎石中间,不等我走近,便纵身一跃,攀住一根树枝,身体灵巧地一晃荡,蹿进丛林。我拼命叫唤,但它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啥滋味。我晕晕乎乎,又跌坐在石头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艾蛟龙焦急的呼唤声。
我没料到猿王这么快就对南尼采取行动。
翌日清晨,我和艾蛟龙刚刚爬上一座峭壁接近猿群,就目睹了一幕惨剧。
南尼捉到一只麻雀,送到老母猿手里,突然,独耳朵公猿蹿上来,一把从老母猿手里抢走了麻雀,三口两口吞进肚里。南尼生气地瞪了独耳朵公猿一眼,没有发作。
过了一会儿,南尼又捉到一只沙燕,送给老母猿。老母猿拔掉羽毛,刚咬了一口,独眼龙公猿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从老母猿嘴里抢走了沙燕,毫不羞愧地狼吞虎咽起来。南尼怒叫一声,要朝独眼龙公猿扑过去,却被老母猿紧紧拖住了。
南尼退到远远的地方继续捕捉飞鸟。它好不容易又捉到一只竹鸡,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又扑上来,扭住它的胳膊,把竹鸡抢走,然后当着它的面,把竹鸡撕得粉碎,抛洒在地。
我躲在一片海芋地里,在巨大的海芋叶上剜了两个小洞,把眼睛贴在叶洞上,看得清清楚楚:南尼后颈上的长毛倒竖起来,眼睛里闪动着愤怒和复仇的光芒。显然,它被这无耻的挑衅行为激怒了,倏地蹿上去,左右开弓,把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搡得东倒西歪。
“噢——”独耳朵公猿扯开嗓子惨叫起来。随着叫声,猿王从一棵大树上跳出来,和独耳朵公猿、独眼龙公猿一起,将南尼围在一棵栗树上。猿王眼露杀机,得意地狞笑着。
看得出来,这是猿王策划了好几天的诡计。
三只大公猿扑到南尼身上,又抓又咬,立刻,南尼脸上被又长又尖的指甲划出一道道血痕,身上美丽的黑毛被咬得一根根飘飞起来。我心疼极了,真想冲出去助南尼一臂之力。但我不敢这样鲁莽行动,因为猿群已经发现我们在追踪它们,正越来越往深山迁移。艾蛟龙再三警告我,再也不能自我暴露了,不然的话,很有可能会把猿群逼出国境线。
南尼握紧拳头奋力抵抗。栗树上乱成一团,尖厉的猿叫声把一朵朵飘行的白云吓得直打哆嗦。
所有的长臂猿都被这场凶恶的斗殴吓呆了,三五个挤作一团,围着栗树,谁也不敢前去劝架。只有那只老母猿爬到树上,抱住猿王的一只脚流着泪哀叫。
猿王狠命踢老母猿的胸口,咚的一声,老母猿从树上摔下地,痛苦地呻吟着。
南尼跳到猿王身上,用尖利的牙齿在猿王的肩膀、手臂和背上狠狠乱咬,猿王疼得连声怪叫。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飞快赶来救援,南尼只得丢开猿王,去和它们扑咬。南尼尽管在马戏团受过正规训练,攀缘、跳跃、翻滚等动作都十分敏捷,但毕竟寡不敌众,过了一会儿,便只有招架之力了,好几次都差点被掀翻。
猿王在树冠间上蹿下跳,号叫着,拼命进攻,瞧这模样,恨不得立刻把南尼撕成碎片。
这时,独耳朵公猿蹿到南尼面前,一手攀住树枝,一手来抓南尼的脸。南尼轻轻闪开,猛一收腹,身体像流星一样向前撞去,把独耳朵公猿一下撞得像风筝似的凌空飘起来。
南尼趁机跃出包围圈,在大树间飞逃。猿王率领猿群在后面紧追不舍。
南尼逃出树林,逃到离我不远的峭壁边缘,犹豫了一下,攀住峭壁的石缝,爬下好几丈深的峭壁。峭壁下是一片荒草地,没有一棵树。南尼直立着,在荒草地上奔逃。猿王带着猿群,也跟着爬下峭壁,追进草地。
我和艾蛟龙伏在峭壁上,眼睁睁望着这场恶斗,束手无策。
眼看猿群快要追上南尼了,突然,南尼身后三尺深的斑茅草中蹿出一只金钱豹,把它和追赶的猿群分开了。
这头豹子体格健壮,金黄花纹的豹皮中间嵌着黑色的金钱状圈环,色泽鲜艳,斑斓夺目,一双铜铃大眼闪动着贪婪与饥饿的光。
金钱豹不声不响,向南尼身后的猿群扑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
猿王愣了愣,转身就向峭壁逃去。猿群跟着猿王仓皇逃命。长臂猿在树上能靠那长长的手臂攀行如飞,但离开了树,在地上靠两条短短的腿,只能蹒跚而行。特别是那些老猿、母猿和幼猿,远远落在成年公猿后面。金钱豹三蹿两跳就追进猿群,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死了一只老猿,又向怀抱幼猿的红毛母猿扑去。红毛母猿魂飞魄散,瘫倒在地,幼猿吓得贴在红毛母猿的肚皮上哇哇乱叫……
我为南尼感到庆幸,它在金钱豹身后,完全可以不慌不忙地逃走。然而它没有逃走,而是愤怒地吼叫了一声,转身奔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金钱豹。
我至今不明白,南尼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它对红毛母猿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也许,它天生就是一只勇敢的、无所畏惧的长臂猿。
红毛母猿抱着幼猿逃开了。金钱豹竖起尾巴,张牙舞爪,向南尼扑来。
我像掉进了冰窟,浑身一阵阵发抖。艾蛟龙举起猎枪,咬着牙,慢慢扣动扳机。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喝道:“别打,别打!”我是怕火药枪打出的霰弹会误伤南尼。
在离南尼两米远时,金钱豹微微向后一蹲,纵身跃起,腾空蹿上去。南尼扭身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豹子锋利的前爪眼看就要抓住它的双肩了,它高举长长的手臂,猛地揪住豹子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在豹子锉刀似的舌头即将舔到它的胸膛的一瞬间,它双脚在地上使劲一蹬,身体悬空,倒竖在豹子的背上。
金钱豹咆哮着,前扑后掀,倒剪尾巴,拼命想把南尼甩下来。南尼却像坨糨糊,紧紧地粘在金钱豹身上。
猿群撤上峭壁。猿王登高望远,坐山观斗。那些老猿、母猿和幼猿则大声呐喊,给南尼助威。
金钱豹张着嘴,扭着短短的脖子,在原地打着圈圈,极力想咬住竖在头顶上的南尼。草叶纷飞,草地被豹爪刨出一个土坑。
金钱豹越转越快,差不多达到每分钟六十圈了,恰似我曾给南尼排练过的新节目——“长臂飞旋”。我的心跳到嗓子眼:这会把南尼转得头晕眼花,摔下地来的。哎呀,南尼果然东倒西歪,快坚持不住了!好,它挺过来了,旋转的身体变得稳当了。它在飞旋中张开嘴,连连在豹子的脖颈上啃咬,金黄的豹皮被咬开了,鲜血流了一地。终于,金钱豹忍受不住疼痛,长吼一声,带着南尼越过荒草坡,蹿进峭壁后面的一片树林。南尼被一根树枝绊住,从豹子身上跌下地。负伤的金钱豹头也不回,逃之夭夭了。
南尼坐在草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慢慢揩掉粘在嘴唇上的豹毛,显得精疲力竭。这时,猿群爬下峭壁,向它走去。领头的是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
只有猿王,孤零零地蹲在峭壁上。
我以为凶悍的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又要围攻南尼了,急忙对艾蛟龙说:“快,开枪,救南尼!”这时我已顾不上开枪的后果了,因为南尼浑身软得像团柳絮,那些眼珠血红的大公猿会把它捶成肉饼的。
艾蛟龙的枪口随着猿群慢慢移动,但没等他枪响,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就跃到南尼面前,突然都张开双臂,伏下身来,各抱着南尼的一只脚,连连亲吻。跟在后面的几十只大大小小的长臂猿也都争先恐后地挤过来吻南尼,给它搔痒,朝它谄笑。那只红毛母猿把幼猿举起来,放到南尼的脖颈上。
“噢喔—— ——”整个猿群欢呼起来。
我被这情景弄蒙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猿群拥戴南尼做头猿、做新猿王了。我悬吊着的心,才沉了下去,艾蛟龙也舒了一口长气。我们对视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彼此都发现对方额角和鼻尖挂满了黄豆大的冷汗。
南尼神情有点冷漠,端坐着,默默接受猿群的崇拜和谄媚。
“呜——呜——”蹲在峭壁上的猿王朝着欢腾的猿群愤怒地高叫起来,猿群立刻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在南尼脚趾上温顺地舔了舔,转身向峭壁奔去,整个猿群也气势汹汹地朝猿王逼去。它们把猿王团团围住,你抓我踢,又撕又咬。猿王声嘶力竭地狂叫着,抵御四面八方飞来的拳头和脚掌。
终于,猿王经不住这种疯狂的围攻,败退了,躲到远远的山旮旯里不断鸣叫。那叫声,混合着悲哀、妒忌、屈辱,十分刺耳,但是,猿群仿佛没有听见,谁也不理睬它。
南尼朝树林走去,猿群前呼后拥地跟着它。
南尼走远了,猿王才钻出山旮旯,跟在猿群后面。它耷拉着脑袋,缩紧着双肩,显得那样猥琐、那样丑陋,仿佛突然间衰老了。我猜想,猿王心里一定像吞了两只多依果,酸溜溜的。
南尼当上头猿,给我们的捕捉工作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
首先,它不再单独活动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好些长臂猿跟着它、围着它,使我们无法下手。
一次,猿群到罗梭江边饮水、洗澡(长臂猿不会凫水,在水里笨得像木偶,它们所谓的洗澡,只是在礁石间跳来跃去、在三寸深的浅水里蹚一圈),我和艾蛟龙嘴里都含根芦苇秆,潜入水草漂浮的江底,借礁石作掩护,慢慢接近猿群,好不容易才封住了南尼返回江岸的去路。我们满以为这下该活捉它了,就打了一声呼哨,从礁石后面跃出来,朝南尼奔去。南尼和它身边十几只长臂猿向后退却,但江水越来越深,水浪涌来,吓得它们扑腾扑腾笨拙地踩着水,在原地团团转。我和艾蛟龙刚奔到南尼身边,突然,它身旁的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带头向我们泼水。刹那间,十几只长臂猿一起用手掌拍水,一片片水花直朝我们脸上飞来。飞溅的水花打得我们睁不开眼,南尼趁机爬上一块礁石逃走了。
有一天半夜,月亮像银盘,我们摸到猿群栖息的大树下,借着明亮的月光认出南尼。它像条腊肠一样双手攀在树枝上,悬吊着睡觉。艾蛟龙像蜥蜴似的,悄然无声地爬上树去。刚刚挨近南尼,突然,树冠上响起尖厉的叫声,于是,一眨眼工夫,南尼逃得无影无踪了。原来,猿群晚上睡觉时,在头猿身旁还布下岗哨呢!
还有一次,我们躲在大树上,好不容易等到南尼来树下采蘑菇,艾蛟龙瞅准时机,撒下网去。透明的尼龙鸟网在半空中徐徐飘落,眼看就要罩在南尼头上了。突然,骑在红毛母猿脖颈上的幼猿咿哇咿哇叫起来,立刻,好几只长臂猿腾空跃起,挡住了鸟网。南尼趁机从网底下溜跑了。被鸟网罩住的那几只长臂猿挣扎了半天,把鸟网撕咬了个稀巴烂。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猿王身上。我们以为,猿王一定不会甘心失败。它会反扑,把南尼赶下台、撵出猿群的。再说,南尼当了头猿,一定会去夺回那只银铃,免不了又来一场恶斗。可是,我们足足等了两天,猿王和南尼并没有干架,相反,它们变得友好起来。南尼似乎忘记了那只银铃,它还把捉到的飞鸟分给猿王吃。猿王好像彻底屈服了,顺从地跟在南尼后面,找到好吃的,还乖乖地送给南尼一份。
我和艾蛟龙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使出绝招,安下铁夹子,捕捉南尼。
这是一种很厉害的捕兽夹,两只铁圈连成环,中间支着一根灵敏度很高的弹簧,绑在树叶间,不管是松鼠、九节狸,还是白鹇、绿孔雀,一踩上去,两只铁圈便会猛烈合拢,夹住飞禽走兽的脚,无论是狡猾的狐狸,还是有蛮力的豺狼,都不能逃脱。南尼爱在大树间飞跃捉鸟,最适宜用这种铁夹子捉拿它。以前艾蛟龙几次三番提出安铁夹子,我都坚决反对,因为被这种铁夹子夹住,轻则伤筋,重则断腿,然而现在我也同意用铁夹子了。
一晃已过去半个月,我们白天遭山蚂蟥叮咬,夜里被成团的长脚蚊子包围,衣服被荆棘撕得条条缕缕,快变成野人了。再说,离尹团长为我们确定的最后期限只有两天了。让南尼受点伤,总比捉不到它强。
夜深林静,我们悄悄地将铁夹子安在猿岭一棵大青树翠绿的树叶间,并用兰花、旱蕨芨等好几种植物将它遮得严严实实。
老天保佑,第二天早晨,猿群便来到大青树周围觅食。我和艾蛟龙躲在远处的草丛中,焦急地等待着。好几次,南尼跃上大青树,在树枝间蹿跳,眼看就要踩上铁夹子了,可是命运女神仿佛在故意逗我们开心——南尼拐了个弯,又避开了铁夹子。
老母猿跟着南尼也爬上了大青树。它老态龙钟,在枝丫上缓慢地爬行着。这时,一只羽毛艳丽的太阳鸟掠过老母猿的头顶,停在铁夹子上的兰花丛里,啄食着花蕊。南尼刚要躬身跃过去,老母猿抢先了一步,嗖地扑过去。机警的太阳鸟飞走了,老母猿不偏不倚正踩在铁夹子上,只听得啪的一声,插销弹开,两只铁圈猛地合拢了。老母猿“ ——”地一声怪叫,在树枝上蹦跳挣扎,把树叶、兰花搅得漫天飞舞。它的右腿被铁夹子紧紧夹住了。
猿群受了惊吓,霎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我们用一根细铁链把老母猿拴在一棵小树上。该死的,要不是它捣乱,现在我们已经把南尼擒到手,可以凯旋了。我真想抽它两鞭子解解气。
老母猿抱着右腿,不住地呻吟着。艾蛟龙用苞谷叶卷起一根草烟,默默地抽着。
“唉,”我叹了口气说道,“人一倒霉,盐巴也会生蛆。捉住这么个又老又蠢的家伙,管什么用?放掉它算喽。”
艾蛟龙使劲咂巴着草烟,吐出大团大团的白色烟雾,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不能放掉老母猿。有它在,南尼就不会跑远。”
“真的吗?”
“我想,南尼不会丢下它妈妈不管的。”
我将信将疑,坐在老母猿身旁等候着。四周静悄悄,连鸟儿都吓跑了。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突然,艾蛟龙指着大青树上说:“瞧,来啦!”
我抬眼望去,树叶无风自动,沙沙作响,不一会儿,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哦,果然是南尼,它独自跑来了。它看看我,又看看被拴在树干上的老母猿,呜呜叫着,像是在哀求。我连忙向它招手:“南尼,下来!我们不会伤害老母猿的,你下来,我们就把老母猿放了。”
可惜,它听不懂人话,仍然一个劲儿朝我哀叫。我做了一个解开脖颈上铁链子的动作,又向南尼招招手。就这样反反复复做了几遍,南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哀叫,呆呆地蹲在树上,那神情,就像是一位小学生在解答数学难题。
我站起来,一面招手,一面向大青树走去。我走到树底下,南尼似乎惊醒了,尖叫一声,转身便逃掉了。
动物,毕竟是动物啊!我觉得艾蛟龙的主意实在有点儿荒唐可笑。可是,艾蛟龙还不死心,坚持要再等等。
过了一会儿,南尼果然又出现了。这次,它是躲在一丛斑茅草后面。
我把铁链子从小树上解下来,拖着老母猿慢慢朝南尼走去,说:“南尼,别跑,跟我回马戏团去。你别跑,我放掉老母猿。我不会骗你,我放掉老母猿。”
离草丛只有十来米了,老母猿不肯再往前走,使劲往后拖拽着,把铁链子弄得哗哗响,还朝着南尼愤怒地嚎叫。我硬拉着老母猿,一步一步朝南尼走去。
南尼站起身来,长长的双臂攀住一根低垂的树枝,它只要稍稍用力一晃荡,就能翻上树冠逃之夭夭,但是,它的身体仿佛被茅草缚住、被山土粘牢了,一动也不动……
我来到南尼跟前,这才发现,它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我的心颤抖了,我真想放掉老母猿,让它们母子返归山林,但是我想起了马戏团,想起了爱看南尼表演的如痴如醉的观众,我只得硬起心肠,牵住南尼的手臂,然后解开了老母猿脖颈上的铁链子。老母猿还留恋地不愿离开,我和艾蛟龙轰了好几次,它才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树林里。
我们带着南尼返回曼蚌寨去。这天黄昏,我们刚刚走下猿岭,突然看见一群长臂猿攀在树枝上,挡住了去路。我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和我们打了半个月交道的猿群。
猿王见我们过来, 地怒嚎起来。立刻,所有的长臂猿都跟着吼叫起来,仿佛是豺狼在嗥叫、魔鬼在哭泣,令人毛骨悚然。
艾蛟龙捡起一块土坷垃朝猿群扔去。土坷垃砸在猿王的肩上,又迸成无数块碎土,击中四周的长臂猿。然而,猿群并没有被吓跑。猿王一声呼啸,猿群竟向我们围逼过来。
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长臂猿尽管弱小,但数量众多,动作敏捷,在树枝上腾跳如飞,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我和艾蛟龙都捡起树枝挥舞着,呐喊着,竭力想把猿群吓唬走,可是,无济于事。
猿王高叫一声,从我头顶掠过,长长的手臂向下一捞,捞住细铁链。要不是我早有防备,南尼就被夺走了。我又气又急,把细铁链另一端拴在我自己的腰带上。要想抢走南尼,哼,把我也捎带上吧!
独耳朵公猿和独眼龙公猿也围着我们蹿跳,长长的手臂差点抠伤了艾蛟龙的鼻子。艾蛟龙火了,端起猎枪,说:“来个杀一儆百!”说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猿王。
我急忙拉住他说:“伙计,我不忍心看见流血,开枪吓唬吓唬算喽!”
艾蛟龙稍稍抬高了枪管,砰的一声巨响,枪口红光闪烁,霰弹打得枝叶纷飞,树林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
猿群被枪声镇住了,猿王怪叫一声,转身飞逃而去,整个猿群都跟着猿王逃走了,只有老母猿和那只怀抱幼猿的红毛母猿仍然盯着我们。砰砰,艾蛟龙又接连放了两枪,这才把老母猿和红毛母猿赶走。
可是,到了夜里,我们宿营地的四周又响起长臂猿凄厉的叫声,闹得整个森林都不得安宁。我们只好烧起一堆篝火,轮流值班守护,直到天明。
在以后的两天中,我们发现这群长臂猿在昼夜跟踪着我们。多亏艾蛟龙的猎枪爆发出霹雳般的声响,才使猿群没敢继续袭击我们。
好不容易,我们来到原始森林的边缘,翻过前面那个山垭,就是人口稠密的平坝了。艾蛟龙端枪开路,我牵着南尼,刚来到山垭,突然响起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猿啸。我抬头一看,左边悬崖上,一字形排着几十只长臂猿,怒视着我们。艾蛟龙一连朝天空放了七枪,用掉半葫芦火药,都没能把它们吓退。它们没有冲下来。我们硬着头皮,从猿群的鼻子底下通过。南尼一路流着泪,显得特别悲哀。
长臂猿愤怒而又凄婉的叫声持续了好几分钟,像是在进行生死诀别。我们快走出山垭了,猿群猛然停止了叫唤。山野静极了,静得像掉进了深深的枯井。丁零零,丁零零,传来一阵美妙的银铃声。丁零零,丁零零,银铃声越来越响,像一支深情的歌。我一看,哦,原来是南尼的那只银铃,正从悬崖上滚下来。银铃越滚越快,在太阳光下闪着美丽的光华,就像从天上滚下了一轮月亮。
所有的长臂猿都像猿王一样,严肃而又好奇地注视着飞滚的银铃。
丁零零,丁零零,银铃一直滚到南尼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