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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做了黑天鹅的丈夫

澳大利亚的六月气候凉爽,艳阳高照,景色宜人。约翰·威廉斯躺在帐篷外的草地上,翻阅那本被岁月浸渍得泛黄的羊皮纸日记本。这是一本私人日记,羊皮纸散发出一股轻微的霉味。羊皮纸上的字是用某种植物颜料写上去的,年代久远,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但仔细看还能看得出来。他一字一句地读着,就像小学生读课本一样认真。

约翰·威廉斯这次到澳大利亚来,不是普通的旅游,也不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动物学家来考察这里特有的有袋类动物和其他奇特的野生动物,而是作为威廉斯家族第十三代传人,来执行一个祖先留下来的特殊使命,履行一项对威廉斯家族来说颇为神圣的任务。

到目前为止,约翰·威廉斯并不清楚究竟要他到塔斯马尼亚来干什么。他的父亲——老威廉斯,一个行为刻板守旧的标准英国绅士,只是让他在那幅三百多年前的油画肖像前举着十字架起誓:将一丝不苟忠实执行那位名叫沛朗•威廉斯的祖先的遗嘱!父亲并没告诉他沛朗•威廉斯遗嘱的具体内容,父亲只是从耶稣蒙难圣像背后嵌在墙壁的保险柜里取出一本羊皮纸日记本,郑重其事地捧到他面前,告诉他必须到了塔斯马尼亚才能打开日记本,日记会详细告诉他事情的原委,他只需要完成日记中吩咐他做的事情,就算完成了这项使命。

父亲还告诉他,不必担心安全问题,遗嘱所要求他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困难也不复杂,轻松得就跟正常的旅游没多少差别。

这或许是一种安慰吧,他想,如果真的没任何风险,又干吗弄得神神秘秘呢?

约翰·威廉斯只能按照神秘的遗嘱去做。他别无选择。那位三百多年前名叫沛朗•威廉斯的祖先留下了一大笔遗产,有七个农场、四个庄园和两座城堡,还有许多黄金、首饰和名画。遗嘱规定,凡威廉斯子孙,必须亲自到塔斯马尼亚完成遗嘱所规定的义务,才有资格继承家产,享用这笔财富。

像个古老的巫师留下的魔咒。

约翰·威廉斯需要钱,他在剑桥获得硕士学位,他还想继续完成博士学业,他想到非洲去考察,他想建立一个动物实验基地,他想和美丽的乔雅•凯瑟琳到中国长城去旅行结婚,他想在泰晤士河畔买一幢带花园的房子……这些都需要钱,需要大笔的钱。钱能满足他的愿望,钱能实现他的梦想,钱能带给他幸福快乐,而弄到钱的唯一捷径就是按照那位名叫沛朗•威廉斯的祖先的遗嘱,到塔斯马尼亚来完成一项神秘莫测的使命。

但愿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件很轻松就能完成的事情。

独自一人在野外生活,为了安全起见,他买了一份当地的自助旅游险,配备了一部具有卫星定位功能的移动电话。这种保险覆盖面很宽,不仅提供抢险救灾,还提供生活服务,任何时候只要一个电话过去,很快就会得到所需的帮助。

这为他解除了后顾之忧。

约翰·威廉斯正侧身躺在草地上专心阅读那本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裤腿,扭头去看,哦,原来是那只被他命名为紫水晶的黑天鹅,正在用鲜红的嘴喙啄咬他的裤腿。他晓得,在澳大利亚,人与动物和睦相处,许多动物愿意让游客接近,甚至会从游客手中啄取食物。但是,一只野生黑天鹅跑到人的身边,啄咬人的裤腿,胆子也大得太离谱了。不管怎么说,动物对人总会有戒备之心,不可能与人如此亲近的。

约翰·威廉斯好奇地端详紫水晶,想弄明白它干吗这么大胆地跑来拉扯他的裤腿。它用嘴喙拉扯几下他的裤腿,又吭吭吭发出短促的鸣叫。约翰•威廉斯虽然是个年轻的动物学家,但并不具备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指环,无法听懂黑天鹅的语言。但他毕竟受过专业训练,比起普通人来动物知识无疑丰富得多,更能从动物的叫声、神态和动作来揣摩动物的心理。紫水晶的鸣叫声轻柔而短促,不像是危险的报警,更不是愤怒的谩骂,而像是在表达一种急切的心情;它的眼神显得有点忧郁,似乎还含有轻微的埋怨;它的嘴喙不断叼咬、拉扯他的裤腿,每一次拉扯都在往同一方向使劲,用意颇明显,是想引领他到某个地方去。

一只野生黑天鹅,竟然拽着他的裤腿想把他引领到一个地方去,约翰·威廉斯虽然是个动物学家,对这种行为也是闻所未闻。约翰•威廉斯生出了浓厚的兴趣,放下羊皮纸日记本站了起来。紫水晶松开嘴壳,昂起头来,摇扇两下翅膀,发出吭吭的叫声,似乎在说:你这个懒虫,现在才爬起来,不像话,哦,算啦,不跟你计较了,快跟我走吧!紫水晶在前面引路,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他,似乎担心他会开小差溜走;还会微微抖动翅膀,发出一两声轻柔的鸣叫,似乎在提醒他:哦,跟着我走,千万别走丢了!约翰•威廉斯兴趣盎然,亦步亦趋地跟在紫水晶后面,想看看这只胆子奇大的黑天鹅究竟要将他引领到何处去。

翻过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土沟,紫水晶钻进灌木丛。灌木丛约有一人高,里头枝条密布,荆棘纵横。约翰·威廉斯在灌木丛前犹豫着要不要钻进去,紫水晶返身跑了过来,嘴壳叼住他的衣袖,用力往灌木丛里拽。这只黑天鹅,究竟搞什么名堂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约翰•威廉斯匍匐下来,也学着紫水晶的样,脖子向前平伸,钻进灌木丛里去。

灌木丛里光线幽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散发出一股鱼腥草的气味。

紫水晶走到灌木丛中央,用嘴壳将一根带叶的树枝挪开,地上赫然出现一只用粗糙的芦苇茎搭建的椭圆形窝巢,巢内有五只绿白色的蛋。紫水晶跨进巢,小心翼翼地趴在五枚蛋上,用胸脯温柔地在蛋上摩挲了一遍,便蹲坐下来,做出抱窝的姿态。

毫无疑问,这是紫水晶的窝,这五枚蛋也是紫水晶产下的蛋。

约翰·威廉斯有点惊讶。他查过有关黑天鹅的资料,所有的资料里都是这样记载的:

黑天鹅由雌雄双方共同协作孵卵,雌天鹅负责抱窝,雄天鹅负责警戒,当雌天鹅出去觅食时,则由雄天鹅代为抱窝。雏鹅出壳后,也由雌雄双方共同照料养育……由于抱窝和育雏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必须由雌雄双方通力协作才能完成,所以,在抱窝期间,无论雌天鹅还是雄天鹅,一旦其中一方发生意外,另一方会弃巢而去,停止孵卵。

动物学家们是这样解释黑天鹅的这种弃巢行为的:单亲黑天鹅,无论雄天鹅还是雌天鹅,都很难独自将卵孵化出来并顺利将雏鹅抚养长大。假如是雌天鹅发生了意外,雄天鹅即使愿意继续孵卵,但雄天鹅的孵卵技巧天生就笨拙,既不会“凉卵”以促使胚胎发育,也不会“翻卵”以保证每枚卵受热均匀,结果肯定不妙,无法将卵孵化成功;假如是雄天鹅发生了意外,雌天鹅愿意继续孵卵,通常是能将卵孵化成功的,但失去了雄天鹅的帮衬和庇护,不仅食物成问题,安全系数也大幅降低,雏鹅存活率不足一成。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心血,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不能将雏鹅抚养长大,而且要承受丧失儿女的悲痛,当然谁也不会选择丧偶后继续孵卵这种明显不利于生存的策略。

黑天鹅这种丧偶后的弃巢行为,有点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堕胎行为。

让生命终止在胚胎阶段,既是无奈的选择,也是明智的选择。

所以,当约翰·威廉斯看见紫水晶仍在窝巢孵卵,颇感意外。昨天,他亲眼看见袋狼将紫水晶的配偶——那只雄黑天鹅咬死并叼走了,他以为紫水晶早就怀着丧偶的悲痛弃巢而去,没想到它仍在继续抱窝,更没想到的是,它居然把他引领到它的窝巢来。

它想干什么?让他免费参观它是怎么孵卵的,还是另有企图?

“吭吭——嘎!吭吭——嘎!”紫水晶一面趴在巢里孵卵,一面不停地冲着他小声鸣叫。紫水晶的表情显得焦虑,叫声委婉,似在诉说某种委屈。

约翰·威廉斯听不懂黑天鹅的语言,茫然地望着紫水晶,不知所措。

紫水晶似乎有点生气了,弯曲成S状的脖颈猛然绷直,嘴壳在约翰·威廉斯的腿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发出两声尖锐的鸣叫,似乎在埋怨:你是聋子还是痴呆?怎么对我的诉说和请求无动于衷啊?

约翰·威廉斯摇头苦笑,摊开双手、耸动肩膀做出无法理解的姿势。

紫水晶突然脖子向上一伸,从灌木上扯下一片金黄的叶子,在嘴壳间碾磨啄咬,还扭动脖颈反复做出吞咽的动作。

突然间,约翰·威廉斯脑子霍地一亮,获得了灵感。紫水晶委屈埋怨的叫声和啄咬吞咽的动作,分明是在向他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它饿坏了,在向他催讨食物。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出一片面包,撕下一小块来,摊在手掌上,送到紫水晶面前。还离着三四十厘米远,紫水晶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脖颈,强盗似的从他手掌上抢走面包,耸动脖子迅速吞进肚去,一双渴求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发出吭吭吭急切的叫声,很明显,是要让他继续投放食物。

他将面包撕碎了,不断地喂紫水晶。

很快,紫水晶瘪瘪的嗉囊鼓了起来。它吃饱了,就用柔软的脖颈摩挲他的裤腿,摩挲了一遍又摩挲一遍,动作温柔细腻,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按摩师在替他做按摩。他知道,对黑天鹅来说,长长的脖颈是很重要的表达感情的器官,雌雄间用交颈厮磨来表达爱慕,亲鸟用摩挲脊背的方式表达对子鸟的疼爱,子鸟用摩挲胸脯的方式表达对亲鸟的爱戴。

毫无疑问,紫水晶是在用黑天鹅特有的方式在对他投喂食物表达感激之情。

他晓得,黑天鹅孵卵期约三十五天,到了最后一周,无论白昼还是夜晚,雌天鹅会寸步不离窝巢,这个时候,雄天鹅除担当警戒外,还要向雌天鹅提供食物。通常的情况是,雌天鹅感觉饿了,就会做出啄咬和吞咽的动作来,雄天鹅就会找来水生植物或小鱼小虾,送到窝巢,让雌天鹅一边孵卵一边享用美食。

可以断定,紫水晶孵卵已进入最后一周,所以须臾不愿离开窝巢,所以希望他能将食物送到它嘴边。想到这一点,他突然激动起来:在孵卵的最后一周,紫水晶明确无误地向他索要食物,不就意味着它把他视为“丈夫”?一只有义务有责任为正处在孵卵冲刺阶段的妻子提供警戒和食物的雄天鹅?这想法有点荒唐,但这个逻辑是成立的啊!假设这个逻辑确实成立,那就是说,他现在的身份,就是紫水晶的“丈夫”,就是这窝即将出壳的雏鹅的“爸爸”。作为一个动物学家,他当然很愿意扮演紫水晶的丈夫和一窝雏鹅的爸爸,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绝佳机会,为他零距离接触黑天鹅、更深入更仔细地观察了解黑天鹅的生活,提供了极大方便。

他缓慢地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紫水晶的脖颈。当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紫水晶的脖颈时,他看见紫水晶就好像被火焰烫了似的浑身哆嗦一下,紫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惊悸,似乎想跳起来逃跑,但一瞬间的犹豫后,它仍保持着孵卵的姿势没动。他将自己的手臂想象成是雄天鹅长长的脖颈,轻柔而温婉地在紫水晶的脖颈上摩挲,希望能通过这种类似于“交颈厮磨”的动作,表达他的温情和善意,更完美地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紫水晶虽然没有躲闪,眼睛里的恐惧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手指明显地感觉到它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他明白了,紫水晶作为一只野生黑天鹅,本质上还是害怕人的,从它的内心来讲,巴不得能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出于野生黑天鹅的警觉与顾虑,它讨厌他的手臂,不愿与他“交颈厮磨”。可它克制住内心的巨大恐惧,接受了与他手臂的“交颈厮磨”,它明明知道他不是黑天鹅,明明知道他是人,却强迫自己接纳他进入它的家庭。

为什么要这样?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为了那五只还未出壳的雏鹅能生存下去。

一个谜团迎刃而解了。紫水晶为何在雄天鹅遇害后没有弃巢而去?看来答案就在他身上。

前天,对紫水晶来说,是个血雨腥风的日子。它正在灌木丛里孵卵,它的丈夫——那只身材高大的雄黑天鹅站在灌木丛外警戒,就在这时,一只凶恶的袋狼突然出现在湖对岸,雄天鹅发出了嘹亮的报警声,紫水晶立刻从灌木丛钻出来,准备和丈夫一起抵御天敌。遗憾的是,天敌太强大了,轻轻一口就咬碎了雄天鹅的脑袋。本来残暴的袋狼还想继续扑杀它的,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两足行走的人出现在树林,把袋狼赶跑了。

短短的几分钟,紫水晶和丈夫生离死别阴阳两隔,一个幸福美满的黑天鹅家庭变成支离破碎的单亲家庭。紫水晶悲痛欲绝,回到窝巢前,望着尚未出世的五枚宝贝蛋发怔。丈夫罹难,它很难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塔斯马尼亚虽然是座美丽而又宁静的岛屿,但对孵卵期的黑天鹅来说,却仍是凶险莫测危机四伏。这个世界不仅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袋狼、袋獾、银背豺、鸭嘴兽也都想吃天鹅肉。想吃美味天鹅蛋的那就更多了,鹈鹕、海鸥、针鼹、袋鼠、企鹅……许许多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有机会都想尝尝鲜美可口的天鹅蛋,就算它特别幸运,躲过了所有的食肉兽和盗蛋贼,能含辛茹苦将一窝蛋顺利孵化出来,雏鹅存活的概率也极低,能平安长大的可能性很小。

紫水晶狠狠心想弃巢而去,许多与它相同遭遇的雌天鹅都是这么做的,它似乎也应该这么做。它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想离开比萨饼状土丘,可刚飞到空中,翅膀就像系着一坨铅似的沉重,勉强在半空兜了两圈,又降落到窝巢前。它抱窝已达四个星期,再有一周,小家伙们就能破壳而出了。它端详着静静躺卧在窝巢中央的五枚宝贝蛋,蛋壳被它的胸脯磨蹭得闪闪发亮,闪烁生命的光华。突然,寂静中传来橐橐的轻微的声响,它侧耳谛听,哦,是从蛋壳里发出来的声音,是小家伙在啄咬蛋壳。那单调而又轻微的橐橐声在紫水晶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音乐。理智告诉它,它应当毫不迟疑地弃巢而去,可感情却像一根坚韧的绳子,紧紧拴住它的心……

就在它进退两难之际,它看见约翰·威廉斯将旅行帐篷从小山坡搬迁到比萨饼状土丘,紫水晶当然不知道他想拍摄袋狼照片的迫切心情,它把他当作救命恩人,它把他搬迁到比萨饼状土丘来看成是填补雄天鹅遇害造成的空缺,为它的窝巢承担警戒责任。它晓得他不是雄天鹅,它晓得他是个人,但此时此刻,它迫切需要一个帮手,迫切需要一个能保家卫巢的雄性,迫切需要一个既能为它和即将出世的雏鹅提供食物又能保障安全的丈夫。突然间,它产生了一个灵感,把他当作已经遇害的雄天鹅的替身,把他当作特殊时期的特殊丈夫,于是,它抛却弃巢而去的想法,稳定情绪继续抱窝……

这虽然是他的想象,但他相信,他想象的情景与事实出入不会太大。

这是一只特别有母爱的雌天鹅,这是一只颇有心机的雌天鹅,这是一只善于应变的雌天鹅,这是一只聪明绝伦的雌天鹅!

过了一会儿,紫水晶开始“翻卵”。翻卵是黑天鹅孵卵期间必须要做的事情。它站了起来,小心地在巢内行走,走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用喙由前向后拨卵,将各卵之间的位置串换,随后又用喙翻动卵。每个卵翻动的角度不一样,有的卵翻转小半圈,有的卵则完全翻了个身。约翰·威廉斯知道,翻卵可使每个卵受热均匀,以避免胚胎与壳膜粘连,也利用胚胎运动,保持胎位正常。这是动物的一种本能行为。

翻卵结束,紫水晶继续孵卵。

他反正是要守在这里等待袋狼的再次出现,他不晓得那只珍贵无比的袋狼什么时候能再次出现,也许还要等三五天,也许还要等十天半月。除了阅读那本泛黄的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他没其他事可做,反正闲得无聊,客串做一次黑天鹅的丈夫,揭开野生黑天鹅的生存奥秘,倒也能消除孤独和寂寞,不失为有趣的休闲方式。

哦,我现在变成一只有家小的雄天鹅啦!他愉快地对紫水晶说。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1日 大雾迷漫 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我,沛朗·威廉斯,一个曾经让苏格兰地主老爷闻风丧胆的绿林好汉,一个被关押在囚徒岛上被判终身监禁的囚犯,终于心想事成——带着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逃出了昆士兰堡监狱,逃出了牢笼,获得了自由。

除了上帝的厚爱,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也帮了我们大忙。

清早起来,碧空如洗,同往常一样,喝了一碗臭烘烘的咸鱼汤,吃了一块硬得能砸死狗的黑面包之后,我们被腰挎佩剑、肩扛燧发枪的狱警用巡逻船押送到浅海湾去干活。我们的工作是采集珊瑚。罗马人认为珊瑚具有防止灾祸、给人智慧、止血和驱热的功能,称其为“红色黄金”。

这是一项既繁重又危险的工作,我们戴着沉重的脚镣,沿着沙滩寻找色彩艳丽的珊瑚礁,当找到合适的采集点,我们就用钢钎和铁锤将造型奇特的珊瑚从礁石上敲打下来。珊瑚礁多生长在浅水湾,有时候,珊瑚在两三米深的水底下,狱警就会替我们打开脚镣,逼我们潜水下去采集。我们没有任何潜水设备,也没有任何救生措施,经常会在水底遭遇意外。有一次,一个名叫笛夫的犯人,在潜入两米多深的水底采集一块红色柳珊瑚时,不知怎么搞的一只脚被骷髅状珊瑚卡住,怎么也拔不出来。当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从水底弄出来时,笛夫早就溺水毙命了。

鲜红的珊瑚,是囚徒的鲜血染成的。

当局将我们拼着性命采集到的红珊瑚高价贩卖到罗马、印度和古老的中国,赚取高额利润,从我们这些可怜的囚犯身上敲骨吸髓。

万恶的囚徒岛,上帝啊,来一场火山爆发吧,将这座名叫塔斯马尼亚的囚徒岛连同这滔天罪恶一起葬身火海。

我、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幸运地被安排在同一个采集组,我们被巡逻船送到海湾的一个珊瑚采集点。巡逻船很快开走了,要到太阳落山才会来接我们回监狱。

我们在礁石间摸索寻找,透过清澈的海水,我们找到一丛珊瑚。这是被关在这座监狱两年多来我所看到的最美丽的珊瑚,其形状如驯鹿头上的大角架,色泽艳红,宛如一簇巨大的火焰。看押我们的狱警就是那个下巴光溜溜的查理。这小子一看见这棵美丽的珊瑚树,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喝令我们下去采集。这棵珊瑚树在水下两米多深的地方,必须打开脚镣才能潜到水下去作业。查理是个很精明的狱警,拒绝将我们四个人的脚镣同时打开,谁下水作业他打开谁的脚镣。我们轮流下水作业,他不厌其烦地轮流替我们打开脚镣。

在离我们约一二百米的地方,还有其他采集组在工作。更远一点的海岸上,还站着好几名荷枪佩剑负责警戒的狱警。

我很想逃跑,却无计可施,心情沮丧而绝望。

轮到水手亨利下水作业了。就在这时,海面突然飘起雾来。塔斯马尼亚的雾浓得像奶酪,顺着海风从大海的纵深处席卷而来,浩浩荡荡,无声无息,迅速蔓延。世界很快就变得混混沌沌,十步外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百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浓雾迷漫到海湾时,狱警查理似乎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紧张不安地四处张望,还将荷在肩上的燧发枪端平在手里。

狱警查理如临大敌的神情刺激了我,我突然就有了灵感,这弥天大雾不正是我们逃出牢笼的绝佳机会!上帝在拯救我们,我们还等什么?我拍拍水手亨利的脑袋,使了个眼色。水手亨利心领神会,沉入海底,将一只脚伸进珊瑚礁洞穴。

我立即惊慌地向狱警查理喊叫:“不好了,亨利被礁石缝隙卡死了!”

狱警查理离我们四五米远,听到喊声他探头张望,虽然有浓雾,但清澈的海水里仍能看见水手亨利挣扎扭动的身影。狱警查理朝我们走来,刚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这家伙心狠手辣,却又胆小如鼠,警惕性颇高。他瞪起一双狐疑的眼睛,死死盯着泡在海水里的水手亨利,想弄清楚水手亨利是真的被珊瑚礁卡住了,还是一种欺诈和圈套。

除了水手亨利,我们在礁石上的几个人都戴着沉重的脚镣,狱警查理不靠近我们身边,我们是没机会动手的。这家伙手里端着燧发枪,只要我们一有异常举动,他立刻就会扣动扳机朝我们射击。

我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人不是鱼,人闷在水里的时间是有限的,我担心水手亨利实在憋不住了会浮出水面呼吸。要是这样的话,不但眼前这场计谋要流产,而且会让昆士兰堡监狱当局加强对我们几个人的监管,说不定会将我们几个关进单身牢房,我们再也找不到越狱机会,只能将牢底坐穿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水手亨利拼命在水下挣扎,他的手使劲抓扯珊瑚礁,有两只指甲抠断了,殷红的血丝漂浮在碧蓝的海面。我相信,水手亨利的痛苦已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了,他已憋得快要窒息了,快支撑不住了。

可恶的狱警查理仍伫立在离我们约三米远的地方,疑心极重地观看着。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浑身冒冷汗。我发现,木匠吉姆脸上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银匠詹拜尔也害怕得身体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水手亨利那双痉挛的手停止了抓扯珊瑚礁,他的身体本来是背朝上伏在海水里的,此时在海浪的冲击下翻转过来,变成脸朝上仰躺在海水里。透过清澈的海水,我看见,他的脸煞白煞白的,鼻子和嘴巴痛苦地扭曲着,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毫无生气,看上去就像死鱼的眼睛,头发海藻似的往上漂,嘴巴和鼻孔里冒出一串串气泡,但一条腿仍卡在珊瑚礁缝隙里,另一条腿不停地抽搐,完全是一副溺水者在垂死挣扎的模样。一瞬间,我有个恐怖的预感:假戏真做,弄巧成拙,水手亨利真的淹死了!

“出人命了!上帝啊,出人命了!”我大叫起来。

我真的以为水手亨利淹死了,心急如焚,声音颤抖,叫声里充满恐惧。

狱警查理看看我,又望望泡在海水里的水手亨利,终于相信出了人命事故,这才紧走几步来到我们身边,掏出挂在腰带上的钥匙,示意我抬起脚来,要给我打开脚镣,好下水去打捞水手亨利。

我缓慢地抬起右脚,当狱警查理弯腰将钥匙插进我脚镣的锁孔时,我突然在狱警查理的背上狠命推了一把。狱警查理打了个趔趄,银匠詹拜尔又不失时机地用肩膀在狱警查理的屁股上重重地顶了一下,于是查理像只笨拙的大鸟从礁石上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那支燧发枪从他手中飞脱,也落到海里去了。

海水不深,狱警查理沉到海底,双脚一蹬,身体快速上浮,两只手已露出海面。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木匠吉姆、银匠詹拜尔脚上都还戴着脚镣,脚镣足有二十斤重,在陆地上行走都很吃力,更别说戴着脚镣在海里游泳了,挣扎不了几下就会淹死。狱警查理瞬间就会浮出水面,毫无疑问,他脑袋一从水底下冒出来,立刻就会扯起喉咙高声呼救,死亡威胁下他一定会声嘶力竭地大叫,叫得凄惨而恐怖,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其他采集点的狱警和正在海岸巡逻的狱警会火速赶来援救,后果不堪设想。

水手亨利嘴巴和鼻孔还在吐泡泡,看来确实快溺死了,无法再指望他了。

我应当让狱警查理打开我的脚镣后再动手的,这样,我现在就能轻松自如地扑到他身上去,不让他脑袋浮出水面,他也就无法向他的同伙发出呼救声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时此刻,化解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顾一切地戴着镣铐扑下海去,将狱警查理压到海底。狱警查理当然不会束手待毙,肯定会拼命挣扎,双方纠缠在一起,结果极有可能同归于尽。我犹豫着要不要扑下去。我只经历了刹那间的冲动,就放弃了戴着脚镣扑下海去的念头。我的目的是要活着回家去见我尚未见过的宝贝儿子,而不是陪着狱警到海底喂鲨鱼。我眼光扫向身边的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希望他们中的一个能慷慨赴难扑下海去。让我失望的是,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扑下去的意思。木匠吉姆胆怯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离我远一点,肯定是害怕我会将他推下海去。

谁都想活着逃回英国,谁也不愿白白去送死。

狱警查理栗色的头发露出水面,那双阴沉沉的蓝眼珠子和那只鹰钩鼻也露出水面,至多还有一两秒钟时间,这家伙的嘴巴也会浮出水面,随即会爆发刺耳的呼救声。

我有一种即将失足从万丈悬崖摔下去的巨大恐惧。

突然,海水搅起一团波纹,快浮出水面的狱警查理的身体又奇怪地沉了下去。我正在惊讶,一团金色的头发就像蘑菇一样迅速上升,紧接着,水手亨利的脑袋浮出海面来。

感谢上帝,水手亨利还活着。

这家伙演戏演得真好,把我也蒙在鼓里了。

亨利不愧是优秀的水手,在水下憋了足足五六分钟,居然没有窒息,在关键时刻又将快浮出水面的狱警查理拽回海底。

水手亨利的水性好生了得,这家伙上辈子一定是条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水手亨利浮出水面后迅速换了口气,倏地一下又潜入水中,身手矫健得就像一条金枪鱼。他绕到狱警查理的身后,一次又一次将挣扎着想浮到水面的狱警查理拽到海底。

很快,狱警查理嘴巴和鼻孔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渐渐停止了挣扎。

这家伙曾野蛮地用鞭子抽打卡布大叔,致使卡布大叔被吊死,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活该下地狱。我们也算是为卡布大叔报仇雪恨了。

水手亨利从狱警查理身上取得钥匙,替我、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打开了脚镣。

就在这时,海面传来海螺号声,我们知道,是巡逻船来接我们回监狱了。时间尚早,还不到收工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因为海面起雾,他们害怕犯人会趁机逃跑,所以要将我们提前押送回监狱。岸边也传来狱警互相联络的叫喊声。我们由水手亨利引领,在浓雾的掩护下,避开巡逻船和散落在礁石及岸边的狱警,游向几百米开外的一片红树林。

有点遗憾的是,狱警查理那支燧发枪不知掉到海底的哪个旮旯里去了,匆忙间没能找到。

当我们登上岸时,海上传来海螺号和警笛声,传来狱警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不难想象,前来接应的狱警们在那棵美丽的珊瑚树旁发现了查理的尸体,知道我们四人越狱了,正紧张而又慌乱地寻找追赶我们呢。

我们钻进茂密的红树林,钻进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感谢上帝,我们成功了,我们自由了!

我们的计划是,深入塔斯马尼亚腹地,找到当地的土著,用银匠詹拜尔偷偷替我带进监狱并帮我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跟他们交换食物和木料,建造一艘三桅船,回到英国去。

愿上帝保佑我们! O3keh+M0sK+vnvkNH15tzz1CU2O9NeKCCdZDZpzUesObIDvm2eDW67s/LDiBrZ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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