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被强巴言中,仅仅过了两天,灾难就降临到红珊瑚身上。
那是一个宁静而美丽的黄昏,夕阳如玫瑰花瓣般艳红,和许多天鹅家庭一样,红珊瑚带着一对雏鹅登上沙滩。太阳正一点一点滑向山峰背后,渐渐暗下来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尖厉的啸叫,散播着夜的气息。那些鹅爸爸鹅妈妈们,一登上湖心岛的沙滩,就急急忙忙将自己的雏鹅引向芦苇丛的窝巢,它们无心观赏美丽的黄昏景象,肩负育雏重担,安全是第一位的,早一点归巢就多一分安全。唯独红珊瑚与众不同,它登上沙滩,向着烟波浩渺的漾濞湖对岸那轮燃烧的火球似的夕阳,优雅地摇扇翅膀,兴奋地漫步沙滩,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然后用扁扁的嘴壳梳理身上的羽毛。湖面上风很大,吹得芦苇沙沙响。那对雏鹅或许是被风吹得有点冷了,或许是想早一点回到铺满草丝的窝巢去,便离开红珊瑚,互相依傍着搀扶着往窝巢走去。就在这个时候,灾难发生了——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只体色灰白、羽翼间分布黑色羽干纹的苍鹰,背着夕阳,突然飞临湖心岛上空,锐利的鹰眼俯瞰大地。苍鹰看见了在沙滩上搔首弄姿的红珊瑚,也看见了没有成年天鹅陪伴、正在往芦苇丛蹒跚而行的一对雏鹅。苍鹰也叫猎鹰,长有尖利的爪和钩状的喙,捕食野兔、田鼠及鸟类,是一种可怕的凶禽。苍鹰虽然凶猛,却很少攻击疣鼻天鹅。成年疣鼻天鹅体长一米多,搏斗起来苍鹰是很难占到便宜的。但此时此刻,苍鹰看到的是一对失去成年天鹅庇护的雏鹅,这是千载难逢的吃天鹅肉的好机会,只见苍鹰半敛翅膀,像一道黑色流星,向一对毫无防卫能力的雏鹅俯冲下来。苍鹰是背着夕阳飞行,耀眼的阳光影响了天鹅的视力,直到苍鹰俯冲到离地面五六十米高度,担任哨兵的天鹅才发现来自天空的威胁,振翅在空中颉颃翻飞发出报警的信号。其他类型的哨兵天鹅是用高亢嘹亮的鸣叫来报警,但疣鼻天鹅素有“哑天鹅”之称,鸣叫声微弱而嘶哑,所以哨兵天鹅只能用颉颃翻飞来报警。这个时候,红珊瑚离两只雏鹅最近,如果在哨兵天鹅发出报警信号时它及时赶过去救援,还来得及赶在苍鹰之前回到雏鹅身边。遗憾的是,红珊瑚沉浸在晚霞美景和梳妆打扮中,没看到哨兵天鹅的报警信号。其他天鹅家庭看到哨兵天鹅的报警信号了,都心急火燎赶回自家雏鹅身边,将毫无防卫能力的雏鹅护卫在翼羽下,湖心岛到处都是翅膀扇动的喧嚣声。红珊瑚这才如梦初醒,嘶吭嘶吭叫着,扇动翅膀连飞带跑朝芦苇丛赶去,但已经迟了,苍鹰黑色的翅膀已罩在一对雏鹅身上。
苍鹰不愧是狩猎行家,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遒劲的鹰爪落地的一瞬间,一把掐住一只雏鹅细弱的脖颈,可怜的雏鹅,来不及发出救命的呼叫,就去见了阎王。另一只雏鹅想逃,苍鹰敏捷地跳了两跳,跳到雏鹅身上,将雏鹅压翻在地,另一只犀利的鹰爪残忍地刺向雏鹅稚嫩的背。须臾之间,两只雏鹅就被鹰爪攫抓住了。这时,红珊瑚赶到了,不顾一切向苍鹰撞去。但苍鹰猛扇几下翅膀,身体腾空而起,虽然爪下抓着一对雏鹅,负重飞行,却仍飞得矫健平稳,迅速向梅里雪山飞逃。红珊瑚奋起急追,疣鼻天鹅的飞行速度与苍鹰的飞行速度不相上下,但苍鹰的起飞简练而敏捷,一抖翅膀,身体就可腾空起来,刹那间便可进入疾飞状态,疣鼻天鹅起飞烦琐而缓慢,需要一面拍扇翅膀一面奔跑,借助跑的力量才能飞起来。等红珊瑚成功飞起来时,苍鹰已飞出去很远。夕阳落山了,暮色苍茫,苍鹰与夜幕融为一色,渐渐看不见了。疣鼻天鹅属于夜伏昼行的动物,在黑夜视力很弱,红珊瑚在天空绕了几圈,不得不放弃追逐。
这天夜里,湖心岛不时传来红珊瑚嘶吭嘶吭伤心的鸣叫,凄凄惨惨戚戚,搅得整个疣鼻天鹅群惶惶不安。
翌日早晨,太阳升起来了,朝霞满天,湖面金波粼粼,有家室的天鹅都带着雏鹅下湖觅食去了,往常这个时候,红珊瑚应该啄起清凌凌的湖水晨妆梳洗了,可我用望远镜在天鹅群搜索了一遍,却没看见红珊瑚。我和强巴划起橡皮艇,去到湖心岛芦苇丛,这才在望远镜里发现,红珊瑚羽毛凌乱,面容憔悴,不吃也不喝,长时间站立在窝巢前,长长的脖颈一抻一缩,就好像在给雏鹅反哺喂食,铺满草丝的窝巢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唉,我轻轻叹了口气,为这只容貌出众的雌天鹅不幸的遭遇感到惋惜。
“它这是自找的。”强巴说,“它如果一心一意抚养雏鹅,不那么穷讲究的话,一双儿女也不会惨遭捕杀。”
我将视线从红珊瑚身上移开了。红珊瑚的神情显得有点恍惚,我不忍心再看它悲痛欲绝的模样。疣鼻天鹅群经常会发生雏鹅惨遭凶禽猛兽捕杀的事,我很清楚痛失雏鹅的雌天鹅身上会发生哪些变化。它们无心觅食,神情恍惚,形容枯槁,守候在旧巢前不愿离开,睡梦中常常会惊醒,悲痛程度和持续时间因“人”而异,有的雌天鹅性格开朗,一到两周就可逐渐恢复正常;有的雌天鹅性格内向,沉湎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忧郁的情绪会延续到夏天。我希望红珊瑚能很快从失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但此后的几天,我不再刻意去关注红珊瑚。我这次野外考察的课题是“疣鼻天鹅的家庭形态和育雏行为”,红珊瑚已经家破“人”亡,变成一只单身雌天鹅,对我的研究已失去作用,这也是我不再关注它的一个原因。疣鼻天鹅的繁殖行为有很严格的时间表,时令已过仲春,无论雌雄,单身疣鼻天鹅都停止发情,可以肯定地说,红珊瑚今年不会再有择偶、交配、产卵、抱窝、育雏的活动,它会像那些没找到配偶的单身天鹅一样,孤独而无聊地打发时光,等明年春天从南方飞返梅里雪山时,再进入下一茬繁殖期。这是我对红珊瑚失去观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我将观察重点转向其他天鹅家庭。
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四天,我的高倍望远镜就又再次对准了红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