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料到,红珊瑚会走这步棋的。
即使是富有爱心和责任心的疣鼻雌天鹅,一旦配偶意外身亡,也很难独自支撑门户。据统计,在疣鼻天鹅族群中,单亲家庭雏鹅的成活率,仅为3%左右,而双亲家庭雏鹅的成活率,可高达50%。红珊瑚是一只懒散而又贪图享乐的雌天鹅,怎么能指望它独自挑起养育后代这副重担,含辛茹苦把两只雏鹅抚养长大呢?
对它来说,重新找一个忠厚的丈夫,顶替灰肩雄的角色,帮它照料两只雏鹅,是最简便的化解灾难的好办法,也不失为解决难题的有效捷径。
谈情说爱是它的专长,是它的强项,也是它的拿手好戏。
黄昏,瑰丽的晚霞映照在湖面上,赤橙黄绿,色彩斑斓,整个漾濞湖像一幅巨大的风景油画。疣鼻天鹅在湖里吃饱晚餐,踏着夕阳登上沙岸,在芦苇丛里漫步消食。
我在望远镜里观察红珊瑚的行踪。
它先把两只雏鹅引回领地,用嘴壳将它们赶进铺着草丝的盆形窝巢,然后,回到湖边,啄起一串串被太阳焐热、被野花泡香的湖水,梳理自己的翅膀。它把翼羽徐徐翻转,露出翼下那片洁白如雪、温婉柔软的绒羽,吸引了许多雄天鹅的视线。它一面临水梳妆,一面朝湖里发出嘶吭嘶吭的叫声,充分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美。我将望远镜往湖中央延伸,哦,那只煤块雄还在湖里捞食鱼虾呢。听到红珊瑚的叫声,煤块雄奋力拍扇翅膀,直接从水面起飞,飞到红珊瑚上空,盘旋了一圈,降落下来,脖子一抻一缩,翼羽摇出一团团劲风,欢快地踏着舞步,在红珊瑚身边跳起了求爱舞蹈。时令已到仲春,按照体内生物钟的指示,疣鼻天鹅的求偶活动已近尾声,若再找不到意中鹅,只有等到明年春天才有择偶的机会了。煤块雄显然是迫不及待想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红珊瑚回报以同样的热情,慵懒地弯曲着颇具美感的脖子,轻摇曼扇能表达心曲的双翼。煤块雄见此愈加癫狂,摇摇摆摆朝红珊瑚靠过来。
“丈夫尸骨未寒,就忙着谈情说爱,真是天鹅中的败类!”藏族向导强巴绷着脸说。
我理解强巴的感情。当地百姓将天鹅视为圣鸟,象征坚贞的爱情。在疣鼻天鹅群里,雌雄一旦结为伉俪,便白头偕老厮守终生,很少有中途分手的。红珊瑚的行为,无疑亵渎了强巴心中天鹅的美好形象。可我是动物学家,我很清楚,民间对天鹅的赞誉,含有很大的想象成分。事实上,天鹅归属游禽类,与其他雁形目鸭科动物如大雁、野鸭、鸳鸯的行为大同小异,既有对伴侣忠贞的一面,也有背信弃义的一面。我曾在西藏察隅地区参加过大天鹅的野外科考,通过DNA检测表明,雌天鹅所产的一窝蛋里,平均有25%与配偶不存在遗传学上的亲子关系,这个比例野鸭是40%,鸳鸯是35%,大雁是30%。也就是说,天鹅虽然在同目同科动物中属于爱情忠诚型,但红杏出墙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没必要用烈女贞妇这样的道德标准来苛求红珊瑚。
“它没有能力独自养大两只雏鹅,想找个帮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啊。”我说。
“我们村庄的卓玛,老公生病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十岁的瞎眼老娘和一个三岁一个六岁的一双儿女。卓玛美得像梅里雪山上的雪莲花,多少人劝她改嫁,卓玛都摇头谢绝了,她每天清晨踩着星星出门,晚上踩着狗尾巴回家……”
“行啦,你别把动物和人混为一谈。”我不客气地打断强巴的话,“我倒觉得现在红珊瑚要真能把煤块雄招赘进窝,对它和一对雏鹅都是一件好事情!”
红珊瑚一面继续情意绵绵地摇扇翅膀,一面往芦苇丛移动,往自己的窝巢靠拢。被一缕情丝牵引,煤块雄魂不守舍地跟着红珊瑚。钻进芦苇丛,拐了两个弯,很快红珊瑚就来到自己的窝巢边。两只雏鹅听到妈妈的声音,从草丝间探出脑袋,嘶嘶叫着。红珊瑚亲昵地啄啄两个小家伙的脑壳,大幅度撑开翅膀,做出表示热忱欢迎的姿势,很明显,是在告诉煤块雄:瞧,我有一双多么可爱的宝贝,你要是真喜欢我,那就请过来吧,我们一起把它们抚养大!煤块雄像撞着墙一样停了下来,用一种惊愕的表情望了两只雏鹅一眼,斜转身去,委屈地叫着,摇扇翅膀,走几步,回头望一眼红珊瑚,啄起一条蚯蚓,摆弄示意,用意很明显,是要引诱红珊瑚跟它走。
——嘶嘶,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重新安个家,孵一窝属于我们的雏鹅!
煤块雄的表现在我的意料之中。育雏期的雌天鹅,是不可能再度发情的,也就是说,雄天鹅如果迷恋上育雏期的雌天鹅,将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肩负起艰辛的家庭重担,却是在为别的雄天鹅养育后代,没有哪只雄天鹅会做这样的傻瓜。
红珊瑚侧转身望望窝巢里一对雏鹅,又扭头望望煤块雄,身体在湖水里打了两个转,显出内心很矛盾的样子。煤块雄愈发翅膀摇得欢,舞动脖子将啄在嘴壳上的红蚯蚓摇出一个个小圆圈,夸张地展示自己的雄性魅力,竭力想把红珊瑚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红珊瑚仿佛受到蛊惑,几分羞怯,几分迷醉,摇摇摆摆往煤块雄身边靠拢。
假如红珊瑚真的受爱情的诱惑,跟着煤块雄走了,那么它与灰肩雄所生的两只雏鹅就成了没有父母照顾的孤儿,失去父母庇护的雏鹅生存概率基本为零,它们很快就会成为红珊瑚交结新欢的牺牲品。
“我发誓,这个风流娘们要真是抛下两只雏鹅跟煤块雄私奔,我一定要在芦苇丛里布下鸟网将它活捉!”强巴扬扬随身携带的鸟网咬牙切齿地说。
“你别胡来!”我板着脸说,“疣鼻天鹅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谁也不允许偷猎!”
“它也算天鹅?丈夫才死了一天,就准备抛下儿女另寻新欢,这绝不是天鹅,是披着一身白羽毛的黑老鸹!”强巴强词夺理道。
煤块雄一面摇晃叼在嘴壳上的红蚯蚓,一面退出芦苇丛,往左侧一座小土岛游去,意图很明确,是要把红珊瑚从两只雏鹅身边拐走。红珊瑚好像中了邪一样,迷迷糊糊跟着煤块雄往前走。
“去吧,抛下儿女跟着你的情郎私奔去吧。”强巴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反正有人很欣赏你这样做呢。”
我专心致志观察红珊瑚的举动,没有时间和强巴抬杠。各种文献资料均记载,雌疣鼻天鹅有着强烈的母爱,从没发生过育雏期间的雌天鹅抛弃雏鹅离家出走另觅新欢的事,所以我觉得强巴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然,每个人的秉性各不相同,每只天鹅的禀性也各不相同,也有可能红珊瑚属于疣鼻天鹅中的另类,特别缺乏责任心。如果红珊瑚真是这样一个另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要抛弃儿女弃家出走,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煤块雄爬上小土岛,站在一块礁石上,大幅度摇动强有力的双翅,朝红珊瑚发出求偶心切的嘶嘶鸣叫。红珊瑚优雅地甩动脖颈,抖动双翅,表现出即将做新娘的甜蜜羞涩表情,顺着水面上煤块雄游动撩起的波纹线,娉娉婷婷往小土岛游去。
我透过望远镜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红珊瑚。
就在红珊瑚即将登上小土岛时,突然,红珊瑚的背后,正在分蘖拔节的嫩绿的芦苇荡里,晃动着雏鹅的身影。我把望远镜移向芦苇丛,哦,是红珊瑚的一双儿女在四处寻找妈妈。它们镶着黑边的嫩黄的嘴壳不断上下翕动,我猜想它们是在嘶嘶叫唤,但它们没有妈妈这样一副清晰圆润的嗓子,它们的声音很轻,我没法听到。但我发现红珊瑚听到两只雏鹅嘶哑轻微的叫声了,我在望远镜里看见,红珊瑚一只鹅掌已踩在小土岛上,雏鹅的叫声仿佛是一碗还魂汤,它突然间回过神来,惊愕地抻直脖颈,扑通又跳进湖里,嘶吭嘶吭叫着,快速向芦苇丛游去。煤块雄在背后焦急地拼命摇扇翅膀,企图再次将红珊瑚引到自己身边来。但任凭煤块雄怎么努力,红珊瑚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朝芦苇丛游去。游到铺着草丝的盆形窝巢,红珊瑚亲昵地用柔软的脖颈触摸一对雏鹅的脸,发出细柔的呢喃声,似乎是在告慰小家伙:别怕,妈妈回来了,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在以后的几天里,红珊瑚又数次企图将雄性吸引到身边来帮自己养育雏鹅,但结果如出一辙,雄性都对它萌生爱慕之情,却无一例外地拒绝帮它养育雏鹅。不仅如此,每一只对红珊瑚有意思的雄性,都像煤块雄一样,展示雄性的魅力试图将红珊瑚的魂勾走,将红珊瑚从一对雏鹅身边带走。而每一次面临是要新的爱情还是要一对雏鹅的选择关头,红珊瑚都选择了留在一对雏鹅身边。
不管什么种类的雌性动物,母爱都大于和强于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