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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个月后的一天,红珊瑚会变成一个丑八怪。

那是盛夏一个美丽的黄昏,太阳被地平线拦腰砍断,无垠天空和广袤大地半明半暗半阴半阳。黑夜即将来临,对疣鼻天鹅来说,黑夜意味着风险和危机。在漾濞湖里吃饱肚子的疣鼻天鹅,以家庭为单位,迎着迷蒙的暮色,三三两两开始归巢。

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湖水,艳红的夕阳,雪白的天鹅,构成一幅油画般的美景。

一个黑色的身影,打碎了宁静和优美。

当时,红珊瑚带着青青和蔻蔻,正慢慢向岸边游来。两个多月大的青青和蔻蔻,已由雏鹅长成幼鹅了。天鹅发育分为四个阶段:刚出壳至一个月左右,身上淡黄色的绒羽换成白羽,为雏鹅;一个月至两个半月左右,翅膀和尾部长出硬羽,鼻基部的疣赘颜色开始变深,为幼鹅;两个半月至三个半月,翅膀基本长齐,并能贴着水面短距离飞行,为半成鹅;长到四个半月,翅膀长硬,能在尾羽前形成交叉,能翱翔蓝天远距离飞行,为成年鹅。

青青和蔻蔻,身上覆盖一层雪花似的白羽,处在幼鹅阶段。

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红珊瑚长长的脖颈弯成S形,一会儿用脖颈温柔地抚摩青青的脸,一会儿用嘴喙轻轻地啄理蔻蔻的翼,完全是个称职的母亲,沉浸在养育子女的幸福中。

就在这时,我看见,绿莹莹的湖面划过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向疣鼻天鹅群游蹿而来。

那黑影呈流线型,浮出水面时我看清楚了,一张丑陋的鼠脸,嘴吻间又长又粗的胡须,一条黑色大尾巴桨似的快速划动,哦,是一只水獭!

水獭属于鼬科半水栖类食肉兽,趾间有蹼,鼻孔具瓣膜,主食鱼类,也吃蛙、蟹及各种水禽。疣鼻天鹅当然也包括在内,尤其是未成年的幼鹅,是水獭最喜欢攻击的目标。

担当哨兵的两只老雌鹅也发现了水獭,在空中响亮地拍打翅膀,发出报警信号。

疣鼻天鹅群炸了窝,成年天鹅看护着自己的孩子,纷纷往湖心岛逃窜。

我晓得,疣鼻天鹅们只要能登上岸,就有办法对付水獭。幼鹅们会聚拢在一起,成年天鹅会迅速分成两拨;雌天鹅会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尾朝内,将幼鹅们保护起来;雄天鹅在低空盘飞,自上而下向水獭展开攻击,或俯冲啄咬,或双翼击打,或投掷粪便,水獭只有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

但只要是在水中,水獭就永远占据着优势。

大大小小的天鹅,都拼命划动蹼掌,竭尽全力往湖心岛退却。

在这群疣鼻天鹅所有的几十只幼鹅中,青青和蔻蔻出壳最晚,年龄最小,力气最弱,虽然红珊瑚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嘶吭嘶吭催促,但仍落在最后。

担当哨兵的两只老雌鹅,紫黑色的蹼掌噼噼啪啪踩着水,扇动翅膀贴着水面飞行,企图用坚硬的嘴壳和强有力的翅膀去击打露出水面的水獭脑壳,水獭灵巧地甩动尾巴,避开哨兵老雌鹅的攻击,唰地潜入水中……

漾濞湖水质极佳,五六米深的湖水,一眼就能望见湖底翠绿水草和五彩卵石。

水獭是动物界的顶级潜泳高手,鼻孔的瓣膜能在水中自如闭合,可连续在水中潜泳五分钟而不需换气。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水獭流线型的身体在水底矫健翻滚,像条黑色的大鱼,朝着落在最后头的青青和蔻蔻,自下往上游蹿过来。

我的心悬了起来。如果水獭登上陆地或浮在水面,成年天鹅依靠数量上的优势,还能与水獭抗衡,但如果水獭潜水向幼鹅攻击,成年天鹅就无能为力了。成年天鹅虽然也能潜泳,但仅能啄食在浅水层游动的鱼虾,比起水獭来,成年天鹅的潜泳本领实在微不足道,既潜不深,时间也坚持不长。这群疣鼻天鹅里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对育雏期的天鹅夫妻,在漾濞湖遭遇一只水獭袭击,水獭潜至水底,自下而上发动攻击,那对天鹅夫妻不愿放弃身边五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夫妻联手潜入水中想阻止水獭行凶,结果,雄鹅刚钻到水里就被水獭咬断脖子,雌鹅被水獭咬住脚干拖入水底活活闷死。失去了成年天鹅的庇护,五只雏鹅也很快被水獭叼进坐落在湖畔灌木丛的窝巢喂小水獭去了。所以,当面临水獭自下而上潜泳攻击时,成年天鹅往往会明智地选择放弃,放弃身边的雏鹅,无奈地飞上天空,以避免殉死悲剧。

这个时候,青青和蔻蔻离岸还有二十来米,是不可能抢在水獭攻击前登上岸去的。

对青青和蔻蔻来讲,死亡的阴影刹那间逼近了。

红珊瑚显然也看见水獭潜入水底自下而上游蹿过来了,它剧烈抖动翅膀,嘶吭嘶吭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我想,它要起飞了。它起飞,就意味着脱离了危险。再厉害的水獭,也无法咬到飞上天空的天鹅。当然,它起飞,也意味着抛弃青青和蔻蔻。但我想,这是没办法的事。大难临头,非一只雌天鹅的力量所能抗拒。它不飞,也救不了青青和蔻蔻,只能是一种愚蠢的陪葬。我很清楚,青青和蔻蔻并非红珊瑚亲生子女,危急关头,它无奈地弃它们而飞,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心理障碍。事实上,在同样的情景下,即使亲生父母也会硬起心肠从幼鹅身边飞走,更别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母了。

——飞吧,飞吧,没人会责备你的胆怯与懦弱。在强敌面前,你无能为力了。

在地面显得较笨拙的水獭,在水里非常灵活,身体优雅翻转,桨似的尾巴猛烈一摇,那张丑陋的鼠脸已恐怖地出现在青青和蔻蔻身后。

两只担当哨兵的老雌鹅,也在红珊瑚头顶盘旋,催促红珊瑚赶快起飞。

让我震惊的事发生了,红珊瑚抖动的翅膀突然向上翻转,脖子弯成C状,这是成年天鹅即将潜入水中捕食鱼虾的典型姿态,随即鹅头扎进水里,两只蹼掌露出水面,急遽踢蹬,身体潜入水中。我看见,红珊瑚用身体挡住了水獭。碧绿的漾濞湖里,一白一黑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杀。在水里,水獭明显占有优势,轻摇尾巴,身体灵活地绕到左侧,凶猛地朝红珊瑚脖颈咬来。细长的鹅脖子,是疣鼻天鹅整个身体最薄弱环节,一旦被水獭咬中,立刻就会失去反抗,一两分钟后就会窒息而亡。我为红珊瑚捏了把汗。红珊瑚也意识到了危险,拼命将脖子往后仰,抬高胸脯,企图用蹼掌去撕抓水獭的脸。但水獭的动作显然要敏捷得多,一口咬住红珊瑚颈窝与胸部交会处的羽毛,红珊瑚拼命挣扎,胸脯连皮带毛被水獭撕去一块。红线似的血丝,漂上水面。

水獭灵巧地游开一些,准备第二轮攻击。这时,红珊瑚只需蹼掌用力踩水,身体即可浮出水面,振翅起飞,摆脱水獭的进攻。但我看见,红珊瑚只是伸长脖子鹅头露出水面换了口气就又潜入水中,再次阻挡水獭游向青青和蔻蔻。

这一次更糟糕,水獭再次叼住红珊瑚胸脯上羽毛,又连皮带毛撕去一块。

这时候我看见,由于红珊瑚两次冒险阻截,为青青和蔻蔻赢得了时间,两个小家伙已逃上湖心岛。偌大的漾濞湖里只有红珊瑚一只疣鼻天鹅了。殷殷血丝不断漂上水面。水獭大概也意识到它原本打算的攻击目标因为这只雌天鹅的顽强阻截而逃上湖心岛了,不禁恼羞成怒,红珊瑚胸脯间流出来的血丝,也进一步刺激了水獭的狩猎神经。那只水獭变得焦虑而癫狂,黑色大尾巴快节奏舞动,在水里上蹿下潜蹦跶旋转,频频向红珊瑚噬咬。红珊瑚一面与水獭周旋,一面踩水欲浮上水面,它虽然胸脯被咬伤,但还能飞翔,它肯定是想尽快钻出水面振翅飞上天空,只要飞上蓝天,它就算脱险了。水獭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快速游蹿过来,一口咬住红珊瑚一只蹼掌,使劲往水里拖拽。

红珊瑚脑袋刚露出水面,又身不由己沉落下去。

湖心岛上,好几只成年疣鼻天鹅振翅飞翔,贴着湖面盘旋,为红珊瑚助威。

完了,我想,红珊瑚没救了。在水中,疣鼻天鹅本来就不是水獭的对手,此时此刻,水獭咬住了红珊瑚一只蹼掌,往水里拖拽,等于是在往地狱拖拽啊!

红珊瑚沉落水中,出于求生的本能,奋力挣扎,扭动身体想用扁喙去啄咬水獭的眼睛,水獭灵巧躲闪,红珊瑚屡屡啄空,它只得用另一只蹼掌撕抓水獭的脸。天鹅的蹼掌天生就不是搏杀的利器,比鸡爪还不如,又是在水中,水的阻力也使得撕抓难以发挥威力,虽然有几次踢蹬在水獭脸上,却构不成什么威胁。

红珊瑚迅速往水底沉落,水面冒出一串气泡。

就在这万分危急关头,突然,正贴着水面盘旋为红珊瑚助威的几只成年疣鼻天鹅里,有一只尾羽呈乌灰色的雄天鹅,双翼高吊,头朝下尾朝上,鱼鹰似的扑通扎进湖中。我在漾濞湖观察疣鼻天鹅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见疣鼻天鹅会以鱼鹰的姿势扎进水去。通常疣鼻天鹅在湖面的起飞和着陆有点像水陆两用飞机,起飞时翅膀摇扇蹼掌在水面奔走助跑,然后身体才能腾空。降落时也一样,蹼掌先接触水面,蹼掌在水面奔走,双翼撑开,以减缓惯性和冲力,然后胸脯才平稳落到水里。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体态硕大看起来有点笨拙的疣鼻天鹅能像矫健的鱼鹰一样从空中直接扎进水里去。

也许,在危急关头,动物都能发挥出平时无法达到的超常能力。

尾羽呈乌灰色的雄天鹅的落水点,就是红珊瑚与水獭殊死搏杀的位置。

我认识这只雄天鹅,我给它起名叫乌尾雄。这是一只六岁龄的壮年雄鹅,身世凄凉,历经沧桑,命运多舛。它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当它还是一只翼羽未丰的半成鹅时,唯一的亲鸟——老雌鹅在一次觅食时惨遭水獭捕杀。成为孤儿的它好不容易在艰难困苦中熬大,却因为势单力薄,因为尾羽呈难看的乌灰色,因为发育时营养不良身躯相对瘦弱,迟迟找不到配偶,被迫做了好几年“快乐”的单身汉。直到今年春天,它到了六岁龄——进入疣鼻天鹅生命周期的巅峰,一只名叫短嘴壳的雌天鹅才姗姗来迟走进它的生活,夫妻联手,孵化出三只雏鹅。不幸的是,有一只雏鹅第一天下水时被水草缠住腿淹死了,还有一只雏鹅一个月大时病死了,更悲惨的是,就在前几天,已长成幼鹅的最后一个孩子,被一只凶蛮的水獭拖走了。那只名叫短嘴壳的雌天鹅,忧伤过度,日夜不停地哀叫,两天后,喷出两口鲜血,气绝身亡。

我不晓得害死乌尾雄最后一个孩子和雌天鹅短嘴壳的是不是眼下正在猎杀红珊瑚的那只水獭,但毫无疑问,乌尾雄与水獭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猜想,乌尾雄之所以冒险像鱼鹰似的一头扎进湖去,最主要的动机,就是向害得它家破人亡的凶手复仇。

在许多野生动物身上,都能看到复仇这样一种高级而强烈的情感。

我的望远镜对准了乌尾雄。

乌尾雄钻进水里,奋力踢蹬蹼掌,迅速游向水獭。当接近目标时,它最大限度地弯起脖颈,然后快速将脖颈往前弹出,嘴壳瞄准水獭的眼睛击打啄咬。水獭全神贯注在对付红珊瑚,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只吃了豹子胆的疣鼻天鹅像鱼鹰似的从空中直接扎进水里向它进攻,躲闪不及,被鹅嘴啄破眼皮,它大吃一惊,一慌神嘴张了开来,红珊瑚那只蹼掌终于从水獭嘴里挣脱了出来。水獭还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扭滚身体想来攻击乌尾雄,这时候,两只担当哨兵的老雌鹅也从空中降落湖面,它们没能像鱼鹰似的直接扎进水中,而是采用传统的类似水陆两用飞机般的姿势降落到水面,但一落下来后立即潜入水中,快速向水獭围过去。疣鼻天鹅群策群力的防御机制发挥了效力。水獭一看这么多成年疣鼻天鹅向自己围过来,心里未免发虚,且汪汪的血从眼皮伤口不断渗出来,一只眼睛的视线顿时变得模糊,看出去整个水底世界都变得像血一样红彤彤,斗志垮了,猛地一甩桨似的大尾巴,潜入湖底,飞快地游走了。一场精彩的天鹅与水獭的水中激战,以天鹅的胜利而告终。

这时候,晚霞隐退,暮霭迷漫,天就要黑下来了。四只成年疣鼻天鹅游上湖心岛。我看见,红珊瑚是最后一个登上岸的,它那只被水獭咬过的左蹼掌看起来伤得不轻,走路一颠一踬,歪歪倒倒,几乎是一步一个趔趄。登上岸来,乌尾雄和两只哨兵老雌鹅摇扇抖动翅膀,将身上的水珠抖干,快步钻进芦苇丛去了。红珊瑚好不容易登上岸,身体便软绵绵蹲坐在沙滩上,再也站不起来,再也没有力气走回窝巢去。

直到天黑,红珊瑚就这样孤独地蹲坐在湖畔沙砾上,长长的脖子弯成S状无力地耷拉在脊背上,只有青青和蔻蔻陪伴在它身边,不时地用嘴壳轻轻啄咬红珊瑚的脸,好像在感谢妈妈给了它们第二次生命。红珊瑚不知是昏睡了还是休克了,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具标本。

天很快黑了下来,浓浓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我的观察不得不告一段落。

这一夜我没能睡好,很担心红珊瑚能不能活下来。 7uE/ze8P+P5Rm+m2R+Fqjup5yguK+VlPlsoNtguggbmt5frQ8vzenLHs/jzMs9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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