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地发现,自打红珊瑚开始为青宝和豆蔻遗留的两枚蛋抱窝,它变得像换了只天鹅。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孵卵上,无论朝霞灿烂的清晨还是夕阳艳丽的黄昏,它不再到漾濞湖梳洗打扮,也不再有兴趣欣赏瑰丽的日出和辉煌的日落,爱美的天性荡然无存。除了觅食,它不分白天黑夜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神情庄重而严肃。我发现,红珊瑚觅食尽量选择危险较少的中午时段,危险较易发生的清晨或黄昏,它从来不离开窝巢一步。有一次,我看见一只浑身碧绿的小青蛙蹦蹦跳跳登上湖心岛,一会儿便来到离红珊瑚抱窝地方七八米远的几片草叶间。疣鼻天鹅是很喜欢吃这种当地名叫翡翠蛙的小青蛙的,我注意观察,红珊瑚嗉囊空瘪瘪的,正处在饥饿中。它身体往前倾动了两下,微微站了起来,似乎想跳出窝去啄食那只翡翠蛙,那是唾手可得的一顿美餐啊,可突然间它又蹲坐下去,身体也停止了倾动,偏转脑袋,往天空张望。
晚霞映红的天空,只有几只白鹭在翱翔,红珊瑚似乎放心了,又将眼光投射到翡翠蛙身上,身体倾动,颤巍巍站起,微张双翅,做出扑击姿势。从距离上判断,它摇扇翅膀助跑扑蹿过去,顶多三五十秒时间,就可把这只送上门来的翡翠蛙吞进肚去,我想它既然已经做好了扑击准备,应该抓紧时间实施才对。可我想错了,它又偏侧脑袋向天空张望,晚霞渐退的朗朗天穹,几只白鹭已不见踪影,在梅里雪山云雾袅绕的半山腰,有一只苍鹰像黑色的剪影风筝似的在飘飞,红珊瑚立刻就收敛扑击姿势,紧紧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瞪起两只警惕的眼睛,引颈环顾四方。那只翡翠蛙,蹦蹦跳跳,竟然又往红珊瑚所在的位置靠近了三四米,双方相距仅几步之遥,只要摇动翅膀快速跑几步,就可享用到这顿鲜美的晚餐了,但红珊瑚似乎已忘了翡翠蛙的存在,再也不看翡翠蛙。其实这个时候,那只风筝似的在梅里雪山半山腰飘飞的苍鹰,离湖心岛还很遥远,即使发现目标俯飞而来,没有两三分钟也不可能飞到这里来的。红珊瑚表现得格外谨慎,宁肯放弃一顿精美晚餐,也不愿冒一丝风险。便宜了那只翡翠蛙,懵懵懂懂跳进死神门槛,又懵懵懂懂跳出死神门槛,扑通跳回到清波荡漾的漾濞湖去了。
即使是危险较少的中午时分离巢觅食,红珊瑚也从不跑远,大多就近取食,以减少离巢的时间。疣鼻天鹅是杂食性禽类,既吃水生植物,也吃鱼虾螺蚌等各种荤腥,比较起来,鱼虾螺蚌营养丰富,口感也更鲜美,为疣鼻天鹅食谱的首选。疣鼻天鹅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绝大部分时间泡在漾濞湖里,就是在寻寻觅觅啄食鱼虾螺蚌。我注意到,自从抱窝后,红珊瑚就极少到漾濞湖去捕食荤腥,肚子饿了就啃吃水边的蕨芨、马兰头、紫苜蓿和各种水生植物,有时附近可食植物稀少,它就把嘴喙伸到烂泥里撕食芦苇根。芦苇根看起来白嫩嫩脆生生,但有股苦涩味,属于疣鼻天鹅食谱中的粗粮,非饥荒不食,且掘取有一定难度,嘴喙要伸进烂泥很深的地方才能够到脆嫩的根系。红珊瑚常去掘食芦苇根,金黄的嘴喙、鲜红的鼻疣和眼睑部位的羽毛都被烂泥弄得污浊不堪。有两次它外出觅食,来到漾濞湖边,瞅见湖边淤泥里有三两条搁浅死亡的小鱼,已腐烂变质,散发一股臭味,吸引一大群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要是在过去,别说是已腐烂变质的小鱼,即使淤泥里有一条还在蹦跶的泥鳅,红珊瑚也会不屑一顾地离去,它可不愿意为了区区一条小泥鳅而让黑色淤泥弄脏自己洁白的羽毛,它宁愿多辛苦一点到清凌凌的漾濞湖捕捉鱼虾。可现在,它像寻宝人意外发现了宝物,两眼闪烁兴奋的光芒,毫不犹豫地跳进污黑的淤泥里,轰开讨厌的绿头苍蝇,抢也似的将三两条腐烂变质的小鱼吞进肚去。等它从淤泥里走出来时,腹部羽毛、半边翅膀和尾巴,都被污泥染黑了,脸上也粘了点点泥星,不再是美丽非凡的贵夫人,倒像是邋里邋遢的乞丐婆。即使这样它都不愿跳到漾濞湖去清洗一下,立刻又急匆匆赶回窝巢,将腹部的羽毛在芦苇叶上擦拭几下,又像雕塑般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
单身抱窝的雌疣鼻天鹅,在孵卵期间,大多都会捡食平时不屑一顾的烂鱼死虾,尽量缩短离巢时间。这有两方面的好处,一是可以将蛋被其他动物盗食的危险性降到最低;二是也可避免因孵化中断而影响卵的生长发育。
看来,红珊瑚正在脱胎换骨向传统型雌天鹅转变。
仅仅四五天时间,红珊瑚就容颜憔悴,瘦了一圈。
功夫不负苦心人,功夫也不负苦心鹅,第六天上午,青宝和豆蔻遗留的两枚蛋变成两只毛茸茸的雏鹅。全世界的鸟按发育程序可分两大类:一类是晚成鸟,出壳时肉乎乎光溜溜,眼睛睁不开,也不会走动,要亲鸟嘴对嘴渡食相当一段时间才会独立生活,鹰、乌鸦、麻雀、苇莺等都属于晚成鸟;另一类是早成鸟,出壳时身上就覆盖一层绒羽,几分钟或几小时眼睛就能睁开,就能跟着亲鸟一起外出找食,鸡、鸭、天鹅、孔雀就属于早成鸟。我在望远镜里发现,中午时分,红珊瑚就带着两只雏鹅到湖边浅水滩找食了。
雏鹅爱吃水中各种幼虫和虾子鱼卵。
这是我从事疣鼻天鹅研究以来,首次发现成年天鹅孵化并养育非亲生卵,所以我兴趣盎然地观察红珊瑚的一举一动。
为了方便写观察记录,我给红珊瑚孵化的那两只雏鹅分别起名叫青青和蔻蔻,以纪念它们惨遭红狐杀害的亲生父母。
我发现,红珊瑚的育雏行为与其他抚养亲生儿女的雌天鹅没有什么差别,走在路上,三步一回头,悉心照看两只跟在它身后蹒跚而行的雏鹅。有一次,在去往漾濞湖的路上,那只名叫青青的雏鹅一不小心滑进烂泥塘,红珊瑚立刻跳进烂泥塘去,用扁扁的嘴喙将青青从烂泥间搀扶出来。又有一次,一家子在一片水草间觅食,不知怎么搞的,那只名叫蔻蔻的雏鹅一条小腿被水草缠住,随着水波起伏,蔻蔻的身体被水草拽拉着往湖底沉,红珊瑚立即潜入水中,用嘴啄,用蹼掌扒,将缠绕在蔻蔻身上的水草扯断。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很高兴红珊瑚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用赞赏的口吻说:“它吸取了儿女被苍鹰叼走的血的教训,改掉了光顾自己享受的坏毛病。哦,一天到晚光想着打扮,那叫臭美,尽心竭力抚养孩子,那叫真美。我很高兴红珊瑚现在变成一个好妈妈了。”
它变成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它再也不是那只热爱美、善于美、对美无限痴迷的美丽的雌天鹅。它似乎已忘了美的概念,变成一个除了抚养儿女对其他生活毫不讲究的雌天鹅。对发生在红珊瑚身上的巨大变化,我不晓得应该感到欣慰还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