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震撼心灵的生命

《狼王梦》是我第一部长篇动物小说，写于1989年，1990年11月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首印1万册，半年后加印5000册，市场反应平平。2009年10月，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重新出版，截至2015年12月，发行突破400万册，连续数年荣登国内童书销售榜前十位，变成一本名副其实的畅销书，创造了中国童书市场一个小小的奇迹。

缘何一本二十多年前写的书，会在今天受到读者的青睐？我想，除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具有一流的编辑队伍和超强的发行能力外，大概还有这么几条原因：第一，中国进入小康社会，大多数人衣食无忧，不必为吃饱穿暖这些最基本的生计问题而在社会上争勇斗狠，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大自然和另类生命；第二，进入21世纪后，环境保护成为世界性热门话题，在这股潮流下，人们对野生动物变得宽容慈爱，愿意了解它们的生存奥秘；第三，政府倡导全民阅读，各地中小学都在努力建设书香校园，当然要指导学生读课外书。人都有喜新厌旧的习性，在阅读上也需要调换口味，语文老师觉得动物小说题材很新鲜，读起来也很有趣，便积极推荐学生阅读；第四，社会虽然越来越文明了，但生存竞争仍暗潮汹涌，不过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观摩野狼奋斗史，也算是青少年将来踏上充满竞争的社会求生存求发展的一种心理预演。

《狼王梦》其实是我对“强人”意识和生存竞争的一场反思。

我出生在上海一个清贫的市民家庭，父母亲一无金钱二无地位，似乎也缺少那种与命运抗争、化解苦难争取幸福的意识。孩提时代，我什么也不懂，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我这样生活，全世界的人都像我这样想吃肥肉想得直流口水，过年时穿件新衣服高兴得笑歪了嘴。直到有一次，我到同班一个女生家去送书，她的父亲是上海一家大厂的领导。她带我参观她的家，是四间一套的大住房，有厨房，还有带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她还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间小房间，有一个书架，有不少漂亮的玩具，我当时就看傻了眼。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与我那个女同学比起来，我的生活其实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和姐姐、奶奶挤在一间六平米的小阁楼上睡；大小便用的是一只陈旧的木制马桶，没有卫生间，马桶就放在房间的角隅，无遮无拦，随时可参观别人的“方便”；烧饭在一条狭窄的走廊里，旧式煤炉离木板墙只有一米远，烟熏火燎不说，没遇到火灾就算是菩萨保佑了。就因为走廊太狭窄，有人在烧饭时你要穿行过去十分困难。我在五岁那年有一天与小伙伴玩互相追逐的游戏，逃进走廊，想从正在炒菜的老祖母身边穿过去。走廊实在太窄了，老祖母堵住了我的路，我一头撞在老祖母的怀里，老祖母恰巧手里端着一碗刚刚起锅的油菜烧豆芽，被我一撞，碗从手里脱落，一碗油菜烧豆芽倒进我的脖子，我当场被烫得昏了过去。这以后，我后脖颈就留下两大块永不消退的疤，上小学时，同学给我起的绰号就是花头颈”。假如我家有间单独的厨房，假如那条该死的走廊稍稍再宽半米，我想我的脖子绝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疙疙瘩瘩有碍观瞻的。和那位女生比起来，我别说没泡在蜜罐子里了，简直就是一根腌在苦水里的黄瓜。就在那位女生家里，我幡然醒悟，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人的社会地位是有差异的，平等永远是个神话。要想摆脱贫困，要想活得不比别人差，就要奋斗！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想法其实就是一种原始的生存竞争的冲动。

可惜，在我青少年那段岁月，把竞争视为罪恶。

感谢苍天，现在终于进入了一个自由竞争的年代。

是的，生存竞争迫使人们的观念发生裂变，宁静的生活掀起惊涛骇浪，传统的美德遭到肢解和亵渎，社会沉渣泛起，贫富悬殊，竞争的负面影响暴露无遗。但是，一潭死水变成了活水源头，人们感受到了生存的压力，长期处于松弛状态的生命变得充满张力，暮气沉沉的社会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已经由赤贫走向小康，并为实现中国梦而大步迈进。

一方面，在竞争的过程中，尔虞我诈，贪得无厌，互相倾轧，人性中恶的一面，也就是兽性的一面，被打开“瓶盖”从“瓶子”里放了出来；另一方面，个体生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每个人都有希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好耶？坏耶？该歌颂？该诅咒？

对社会改革的是非判断是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事，对我来说，我看到了震撼心灵的生命的力量。

我把我的所思所想融入了《狼王梦》。

母狼紫岚为了自己的后代能出“狼”头地，坚韧不拔地训导自己的孩子成为强者。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在汰劣留良的法则下，母狼紫岚的努力一次次失败，但它没有退缩，没有气馁，勇往直前，直到把两只小公狼送上了生存竞争的祭坛，直到自己与恶雕同归于尽。这是一个邪恶的梦，也是一个辉煌的梦；这是一个悲惨的奋斗过程，也是一段悲壮的生命冲刺！

狼在人类的字典里是恶的代名词。亘古以来，人就把狼当作对手，追捕围剿，恨之入骨，竭力想消灭掉。可是，千百万年来，狼却在强大的人类面前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生存下来了。可见狼具有非凡的生命韧性和在恶劣环境下求生存的能力。人眼瞅着无法把狼消灭掉，就指责狼是一种狡诈残忍的动物，是恶的化身坏的代表，企图从宣传舆论上把狼置于死地，肉体上消灭不了，就从精神上予以歼灭。假如我是一匹狼，我会为我的种族如此受到人类的重视而感到骄傲，会为被人当作冤家对头而感到无比荣幸。

其实，说狼是恶棍坏蛋，这是人的一种偏见。不错，狼吃羊，狼有时还会袭击人，但不仅仅狼吃羊，人也吃羊，与狼袭击人相比，人袭击狼的次数要多得多。可以这么说，凡狼吃的东西人都吃，而人吃的一些东西狼却不吃，例如香烟、烈酒等等。从动物学家野外观察的情景看，狼的内部既有争斗，也讲团结，既有恃强凌弱的现象，也有配偶间和母子间的亲情友爱。总之，既不高大完美，也不是十恶不赦。

我这么说，并非想为狼的坏名声平反昭雪。我是觉得在狼的身上，最能体味到生存竞争的酷烈与频繁。虽然在王位争斗中有刀光剑影，流血与死亡，但留存了强者，淘汰了弱者，使整个种群保持了强大的活力。

当然，人类社会绝不会倒退到狼社会的水准上去。人类社会总是在一天比一天文明进步。但是，既然社会允许竞争，既然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那么，想要完全克服掉兽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恐怕是难以实现的。

《狼王梦》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儿童小说，不是一块香甜的巧克力，而是一本从某种意义上说背离传统的少年小说，是一枚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多味果。我在写这本书时，心里就设下这样一条警戒线：不教育人，不用教师的心态去教诲我的少年读者。我想客观地描写一段狼群生活，把卑污和崇高，把残忍和辉煌，把龌龊和圣洁，交融糅合，更接近生命的本源，更接近生活的真实。我觉得，青少年时代是人生的一道门槛，跨越这道门槛，其实就是从无菌隔离区走出来，走到飘浮着各种各样有害细菌的正常空气中来。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当从少年时代跨入青年时代，也就是说初涉尘世时，立刻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世界远不如理想中的那么好，继而无法适应扑面而来的种种人性恶的表现，内心充满了失落感，有的人还会因此而沉沦，要调整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逐渐平衡心灵，用透彻的眼光和明智的态度平静地对待竞争日益加剧的社会现象。

这是教育的一大失误。

这也是少年小说的用武之地。

我衷心希望少年朋友通过阅读《狼王梦》，能感悟到生存的艰难，能体验到竞争的无情，更能欣赏不屈不挠的强者风采和在激烈竞争中生命被激活的灵性和生命所释放的能量。

感谢《狼王梦》里那匹风骚迷人名叫紫岚的母狼，我用文字塑造了它的形象，我用心血浇灌了它的灵魂，它用它苦难的经历和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回报我对它的塑造之恩。

这是一匹聪慧的母狼，一匹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母狼，一匹知恩图报通人性的母狼。假如雪域荒原真有这样一匹名叫紫岚的母狼，我会搂住它伤痕累累的脖颈，亲吻它的额头、脸颊、眼睛和嘴唇，舔净它四只脚爪和身上的每一根狼毛，让它浑身上下闪烁更加灿烂的艺术光华，以表达我对它深深的爱！

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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