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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我与大象的情缘

我出生上海,初中毕业正赶上上山下乡大潮,就报名去到云南西双版纳一个名叫曼广弄的傣家村寨插队落户。

从繁华的大都市来到蛮荒的西南边陲,竹楼、火塘、木鼓、铓锣、长刀、筒裙……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最让我惊讶的是,来到寨子第一天,就看见有人竟然骑着大象上山拉木料!

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西双版纳傣族很早就开始驯养大象。傣族的先民为古代“百越”的一部分,也称为“滇越”,其居住地被称为“乘象国”。唐代《蛮书》记载,“开南(今景东)以南养象,大于水牛,一家数头养之,代牛耕也”“象自蹈土,……壤糜泥易,人随种之”。傣族头领帕雅真建立“景陇金殿国”时(公元1160—1180年)就“有象九千头”。大象还供当地各级土司乘坐,明代文献记载:“俗以坐象为贵,以银镜十数为络,银钉银铃为缘,鞍之面以铁为栏,漆以丹,藉以重裀,悬以铜铃。鞍后奴一人,执长钩为疾徐之节,招摇于道。”西双版纳大土司召片领还养一支“象兵”以供“象战”,即“象披甲、负战褛、若栏楯,悬竹筒于两旁、置短槊其中,以备击刺”。从唐朝开始,当地土司就以“驯象、象齿”作为主要“方物”,向中原天朝上贡,据不完全统计,仅在明朝的两百七十多年中,西双版纳上贡的驯象和象齿就有二十七批之多。

西双版纳每一个勐(行政区)都有一个专门为土司养象的村寨——曼掌。

我插队的曼广弄寨,恰巧与曼掌寨相邻,两个寨子共建了一个砖瓦厂,烧制红砖和缅瓦。插队两个月后,我因水土不服,两条腿长满脓疮,无法下水田耕犁,便被照顾安排到砖瓦厂来劳动。做砖瓦,第一步就是要把泥巴捣鼓得像糯米团,俗称“踩泥”,将生泥巴踩成熟泥巴。“踩泥”很重要,泥巴踩得越有黏性,越有韧劲,制作出来的砖瓦质量就越好。其他地方砖瓦厂都是用水牛来踩泥,唯独我们砖瓦厂,是用一头大象来踩泥。大象体重远远超过水牛,象蹄也比牛蹄大得多,“踩泥”踩得又快又好,所以我们厂烧出来的砖瓦质量上乘,远近闻名,供不应求。踩泥象名叫糯玛,是一头三十多岁母象,养象人是个六十多岁老波涛(大爷),名叫巴松波依。最让我佩服的是,若用水牛踩泥,要一个人专门跟在牛屁股后面,拉住牛鼻绳,不停地吆喝,有时还要用牛鞭抽打,但母象糯玛,却不需要缰绳牵拉,也不用吆喝或鞭打,巴松波依轻轻抚摸象鼻,温温柔柔说上几句话,母象糯玛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跨进大泥坑,迈开大步不停转圈,将泥巴踩得叭叭直响。巴松波依不喊停,母象糯玛就陀螺似的在大泥坑里转个不停……

我一打听才知道,巴松波依是曼掌寨手艺最高的老象奴,养了一辈子大象,据说能听懂大象的语言,能和象对话,再桀骜不驯的野象,经他的手调教,也会变成听话的家象。

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充满幻想,也充满好奇心,很想拜巴松波依为师,学习养象技能。我就千方百计和巴松波依套近乎,傣家人喜饮酒,我就隔三岔五弄壶苞谷酒送他喝,很快,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我一有空就跑到曼掌寨去,帮巴松波依打扫象舍,陪他上山割象草,还和他一起骑着象到小河里洗澡。到了晚上,我们就坐在竹楼的阳台上,弄一盘油炸竹蛆当下酒菜,喝酒聊天。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大象的故事,什么大象用象牙捅死扑咬乳象的老虎啦;什么有人捡到迷路的小象,把小象卖给了马戏团,结果遭到象群报复,把这个人种的五十亩玉米地全踩平了啦;什么独牙象在公路上拦下一辆满载甘蔗的卡车,把整车甘蔗全都抢走啦等等等等。当时我并没有要收集素材写动物小说的打算,完全是出于孩子气的猎奇心理,津津有味听他闲聊而已。在他给我讲的许多象故事里,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说自己年轻时养过一头公象,长了一对非常漂亮的象牙。有一次他骑着这头象到黑森林石灰窑去拉石灰,半路遇到一对金钱豹。这头公象很勇敢,打退了这对金钱豹,等于是救了他的性命。后来土司看中公象嘴里漂亮的象牙,让他喂公象几桶酒糟,把公象灌醉后将象牙锯下来。他不忍心这么做,为报大象救命之恩,他把这头公象牵到密林深处放生了。第二件事是说他年轻时为土司养过战象。抗战末期,他养的战象在中缅边界的打洛江里还与日本鬼子打过一仗。不幸的是,再厚的象皮也难以阻挡机枪子弹,很多战象都被打死了,象血染红了半条打洛江,他还奉命去抢救过负伤的战象……

我与巴松波依这段友谊持续了六年,直到一九七五年我参军离开曼广弄寨。

数年后,我已是西双版纳军分区一名新闻干事,有一次我正在中越边境采写战地新闻,突然接到过去同寨插队的一位同学的电话,说曼掌寨老象奴巴松波依去世了。老人家重病期间曾多次提到我,还委托这位同学给我写信,说是要谢谢我曾多次送他酒喝。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一幕幕我与老象奴在一起生活、劳动和喝酒的情景。虽已阴阳两隔,但老象奴的音容笑貌却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想,他养了一辈子大象,死后应当还和大象有点瓜葛,人生才算画上圆满的句号。我觉得被他放跑的那头大象应当从密林深处跑回寨子,在老象奴的坟墓前哀嚎三声,以示祭奠。想着想着,就根据老象奴的经历想出一篇小说来,取名《象群迁移的时候》。这是我的第一篇动物小说,也是第一篇写象的小说。

稿子写好后,投寄北京《儿童文学》,半个月就有了回音,编辑来信大大称赞了一番,鼓励我继续写这类有鲜明地域色彩的动物小说。

于是,我又根据巴松波依给我讲过的战象的故事,写了《最后一头战象》。

我想通过一头战象的传奇经历告诉读者:象是一种有情感、有灵性的动物,值得我们尊重和爱护。象及其他野生动物,和我们人类一样,都是地球母亲孕育的宝贵生命,我们要学会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保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

回头看,自开始写动物小说,断断续续已有三十九年,也写了近六百万字的作品,描写过的动物种类也有五十多种,其中数量最多的就是描写象的小说,《象王泪》《象母怨》《白象家族》《象冢》《给大象拔刺》等等。这些写象的小说,不仅数量多,质量也比较整齐,均能受到读者好评。

应该感谢巴松波依,冥冥之中,是这位老象奴给了我写象的灵感。

沈石溪
2017年1月10日
写于上海梅陇书房 iW6izyGN23Dja5LqWLFWkWTCVdgpDfhCOt5uD+DrRRdRasqqjEPLCo6Utbt2+Q0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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