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重提毛泽东和黄炎培著名的延安“窑洞对”,又引发人们新一轮对历史周期律的反思和讨论。当然,这也刚好契合了中共十八大以来势头越来越旺的反腐败运动。这种契合使得对周期律的讨论更具有现实意义。
自从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以来,人们对中共如何走向未来的讨论多了起来。无论海内外,人们总是喜欢把中共和苏联共产党作比较,希望从苏共解体的历史中学到足够的经验教训,因为苏联模式对中共的影响的确非常巨大。不过,这种比较也容易忽视一个基本的事实:尽管从组织形式上看,中共和苏共有很多类似和相同,但两者都是各自历史文化的产物。苏共是俄罗斯文明的产物,而中共是中国文明的产物,两者所处的文化导致了彼此巨大的差异性。
把中共的前途放在中国数千年历史中来考察,更具有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毛泽东、黄炎培所讨论的中国历史周期律,对中共的参照意义远较苏共对中共的参照意义大。
历史的周期律问题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很多学者所思考的问题。自从近代清王朝解体之后,中国的政治精英走上了一条寻求建设一个新制度体系的道路。总体上看,建设新制度体系是要向西方学,但也免不了要总结中国本身的历史经验教训。黄炎培所做的,也就是把那个时代人们所思考的问题带给了毛泽东。当然,毛泽东本人也不可能不了解当时人们的讨论,他所给出的标准答案,也同样是那个时代人们所思考的结果。
当时的人们对中国历史的周期律,做了很多理论和经验层面的研究。总体说来,人们发现一个历史周期基本上会经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新王朝的建立期;第二阶段就是在这个新制度下寻求发展的过程,也就是王朝走向兴旺或者顶点的过程;第三阶段是开始衰落直到解体阶段。三个阶段之间并没有非常明确的界限。
人们在研究历史周期律的时候,往往把重点放在最后一个阶段,即衰落和解体的阶段。实际上,各个阶段都是可以加以反思的。在第一阶段,是新王朝的确立,但不是新制度的确立;是旧王朝的再生产和复制,而不是旧王朝的转型和新制度的创立。当然,历朝历代的新王朝也会建立一些新制度,但新王朝的总体架构和前朝并不会有什么巨大的变化。在第二阶段,人们的注意力就是把新制度所能带来的“解放生产力”的作用用足,求得最大程度的发展。旧王朝被推翻,既得利益被解体,革命对经济造成的破坏等等因素,都有利于新王朝的经济发展。不过,这个时期的主题并不是改革和创新。随着王朝开始走向顶点,体制所体现出来的更大的特点就是保守,不求进取。既得利益开始壮大,不再是继续做大蛋糕,而是开始分赃。同时,既得利益也开始扼杀改革和创新,专注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当然,在这个阶段,也会出现一些为了朝廷的利益的改革者和制度创新者,他们提出各种改革方案,试图改变现状,实现朝廷的可持续统治。不过,所有的改革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因此他们往往没有好下场。
第三阶段最有意思,也最具有借鉴意义。中国有一个传统,人们总是喜欢借古讽今,把现实和从前王朝的末代皇帝统治时期做比较。这个时期的变化和所体现出来的特点,可以分为体制内和体制外两个领域。体制外的力量开始从边缘地带崛起,从边缘崛起到最后夺取政权是一个非常漫长的不确定过程。如果仅从体制外的力量本身来看,夺取政权的机会实际上很小。中国数千年历史里,只有明朝可以说自下而上成功夺权,其他更多的都是被镇压。在王朝的解体过程中,尽管体制外的力量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更重要的是王朝本身,也就是体制内的因素。没有体制内部的因素,外部力量很难真正动摇现存体制。
每一次王朝衰落有几个共通特点:第一,王朝内部既得利益已经长大。这些利益都是新王朝建立之后成长起来的,在建设新王朝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已经失去了前期的进取精神。它们不再继续创造财富,而是开始通过掠夺方式获得财富,并且也掌握着国家的绝大部分财富。更重要的是,它们也开始扼杀一切改革动议,视一切改革者为敌人。一旦改革触动他们的利益,就会群起而攻之,杀之。
第二,在这个阶段,王权本身往往处于弱势状态,大多权力分散在既得利益手中及与其有紧密关系的官僚体系之中。既得利益大多是王室大员,但他们绝对没有王室的整体利益观念,仅视国家事务为皇帝个人的事情。他们能够对皇帝构成最有效的制约,因为这个群体往往是王权的内在组成部分。官僚系统也就是(宰相)相权方面,往往也和这个群体有紧密的关系。相权本来就是要为皇帝服务的,但这个时候,相权往往被各个既得利益所分解,成为既得利益的工具。严格说来,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明确的王权,王权被分解在体制内部的各个部门。
第三,国家和社会的关系进入恶性循环。皇帝要通过改革既得利益和官僚机构来消解体制外的力量已经变得不可能,往往转而依靠国家暴力机器(往往是军队或者特务组织),通过镇压的方式对付体制外力量。但这种镇压往往显得无效,造成更大、更多的对立,继续促使体制外力量的成长。在很多时候,皇帝连动员军队的权力也被既得利益和官僚集团所制约。
第四,随着体制外力量的崛起,体制内部的一些既得利益开始和体制外力量沟通甚至结合。当然,这些既得利益不是为了改革,而是为了寻求自身的安全,免除其个人利益或者家族利益受损。体制内从权力分散状态走向分裂状态。因此,体制内的一些既得利益实际上为自下而上的反叛提供了机会。体制内部的分裂是体制外力量崛起的前提条件。
体制外出现的反叛力量尽管具有很大的破坏性,但其本身往往不足以推翻现政权。在反叛力量崛起的过程中,有另外两个群体的加入极为关键,即知识分子和中下层的体制内部官员。这两个群体在反叛力量中起领导作用,往往是知识分子作为“智库”,而中下层官僚作为未来的掌权者。知识分子不难找,历朝历代,总有很多怀才不遇、对现状不满、希望出现一个好皇帝的知识分子。中下层官僚是体制内的一部分,知道体制如何运作、体制的问题出在哪里、如何在未来建设一个新王朝。同时他们又是一线政府官员(如果用现在概念来说),了解社会为什么会反叛、社会需要什么、如何动员社会等等。这个群体也决定了在推翻旧体制之后,所建立的新体制往往仍然是旧体制的翻版,他们所做的只是在王朝体制内部做些所谓的制度改善或改进。
对如何跳出这个周期律,毛泽东和黄炎培都指向了近代以来中国政治精英所追求的“民主政治”。毛泽东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会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黄炎培听了之后说:“这话是对的,只有把大政方针决之于公众,个人功业欲才不会发生。只有把每一个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个地方的人,才能使地地得人,人人得事。用民主来打破这个周期律,怕是有效的。”
无论是毛泽东,还是黄炎培,在谈论民主政治的时候,实际上都指向了体制内、外的关系,或者说国家与社会、政府与人民之间的关系。这里面又包含几层意思。改革和变化的动力要从体制外而非体制内寻找。既得利益靠不住,因为既得利益所追求的都是私利私益。改革不可避免要依靠体制外力量。如果改革意味着克服既得利益,很难通过依靠既得利益来进行改革。但同时,改革又意味着不是自下而上的革命,问题在于要找到一条依靠体制外力量来推进改革的道路。
这个问题的提出和解决方法,唐朝思想家柳宗元在《封建论》已经做过论述。他认为,中国社会结构可以分为三层,即王权、大户和民。“大户”就是现在所说的既得利益和官僚阶层,“民”就是社会力量。在柳宗元看来,如果皇帝(王权)的改革行为遇到了“大户”的阻力,就可以依靠“民”来克服既得利益。
既要依靠体制外的力量来推进改革,同时又要避免自下而上的革命(或者社会运动),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动员社会力量搞不好就会演变成社会运动甚至革命,这需要当政者找到有效的方式来结合体制内外的改革力量。反腐败就是其中一种有效的手段。
在“跳出周期律”的内容中来理解今天的“反腐败运动”的意义就不是一件难事了。在这个内容中,反腐败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反腐败本身,而具有了反周期律的意义。人们总是从统治者的合法性问题来看反腐败。官员的腐败往往导致统治者的低合法性,甚至失去合法性。因此,历朝历代都需要反腐败。如果统治者失去了合法性,也即失去了统治国家的“天命”,体制外的力量就可以起而推翻之。不过,反腐败运动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推进改革,即通过削弱和超越既得利益对改革的阻碍,把改革进行下去。
今天,既得利益无处不在,它们都以各种方式追求自己的利益。很难说,既得利益的存在是不正常现象。同样,在一些情况下,既得利益追求自身的利益也很难说是不合理的。不过,正是因为既得利益追求的仅仅是私利,往往和社会的整体利益相悖。再者,现在的既得利益已经长得足够大,演变成为一个个自我封闭的集团,有效阻碍着任何新利益的产生。如同传统社会,既得利益往往视任何改革为“敌人”,通过各种方式阻碍改革。从这个意义上说,既得利益已经进入政治范畴。中国社会现在一些主要的既得利益集团不仅仅是经济既得利益集团,而且在演变成为政治利益集团。正如在传统社会,如果这些集团分解了整个政权,历史周期律就不可避免地要重演了。
因此,人们可以把今天反腐败运动的意义,放置于反历史周期律的内容中来理解。不过,正如毛泽东、黄炎培延安“窑洞对”所揭示的,反腐败运动是否可以转变成为反历史周期律,还需要取决于两个重要的因素。第一,体制是否能够向社会足够开放,能否依靠社会力量。第二,能否建立一个新制度。如果反腐败运动的目标仅仅限于修补旧制度,可能仅是延迟历史周期律的发生。只有依靠社会的力量,在削弱既得利益之后,确立起一套向社会开放的新制度,才能真正跳出历史周期律。这也就是中国今天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