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也是如此。作《须知单》。
食物皆各有天性,正如人之禀赋有别。《论语》中所谓“下愚不移”之人,即使孔、孟亲自来教他,还是不能成大器;而天性顽劣的食物,哪怕请最好的名厨掌勺,食之终究无味。大抵来说:猪肉宜皮薄,不能有腥味;鸡不要太老的,也不要太小的,肉嫩的骟鸡最相宜;鲫鱼以身子扁、肚皮白者为佳,若鱼背乌黑,装在盘中必然硬邦邦的;鳗鱼要看生长环境,最好的鳗鱼都是在湖泊、溪流中游泳长大的,江鳗则往往骨乱刺多,差矣;稻谷喂养的鸭子,肉是白的,很肥;沃土长出来的笋,节较少,味更鲜甜;同样是火腿,味道的好坏却如有天壤之别;同样是鱼干,吃到嘴里竟判若云泥。这都是它们的天性禀赋使然,其他食物,亦可类推。如此看来,每一桌佳肴,除了厨师的六分功劳,还有四分得归采购的人。
作料之于厨师,好比衣服首饰之于女人——女人再漂亮,再会装扮,如果穿得破破烂烂,哪怕是西施也很难装扮得好看。一个厨师,若善于烹调,他用酱一般会选用伏酱,还要先尝一尝味道是否正宗;用油则选用香油,并且知道什么时候用生油、什么时候用熟油;用酒当用酒酿,必先滤净渣滓;用醋乃用米醋,须确保醋汁清冽。而且,酱又分浓酱和清酱,油又分荤油和素油,酸酒有别于甜酒,陈醋不同于新醋,丝毫都不能含糊。至于其他的作料,譬如花椒、桂皮、葱、姜、糖、盐,虽用得不多,也都应该选最好的用。苏州的店家所售秋油,便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镇江醋颜色虽好,但是酸味不够,已经偏离了醋的主旨。最好的醋应该是板浦醋,其次则是浦口醋。
谚语云:“若要鱼好吃,洗得白筋出。”可见,清洗食材很重要。不仅要把燕窝内残存的毛絮、海参上附着的泥土、鱼翅里混杂的沙粒以及鹿筋散发出来的臊味,等等,清洗干净,还要剔除食材本身的糟粕。《礼记·内则》写道:“鱼去乙,鳖去丑。”意思是说,像鱼的颊骨、鳖的肛门,都必须摘除出来扔掉,以免败坏了整道菜。猪肉上面的筋膜影响口感,清洗时应顺便剔除,入口更松脆。鸭肉的腥臊来自肾脏,只要割净就好了。剖鱼的时候,鱼胆不能破,不然全盘皆苦。鳗鱼体表的涎液,不能有丝毫残留,否则满碗皆腥。韭菜靠摘,摘去两侧的老叶,留下中间的嫩茎;而白菜用剥,弃除边叶,直取菜心。
调剂之法,没有定法,因菜而异。有的菜要用酒煮,而不能用水,有的菜则需水煮,而不得加酒,还有的菜须酒、水并用。有的菜只用清酱无须用盐,有的菜则只用盐而不用酱,还有的菜则必须盐和酱一齐用。有的食物太腻,要先用热油煎炸;有的气味太腥,要先用白醋腌渍;有的菜须用冰糖提鲜;一般煎炒的菜品,不宜留汁,以便锁住食材的本味;而那些清香之物,则可以为汤,好使其体内的香味完全散发出来。
谚语云:什么女嫁什么汉。《礼记》曰:“儗人必于其伦。”——把一个人放到他的同类中去,才能看出他的端倪来。食物的搭配也是如此。每烹调一物,总需配些辅菜佐料,就好比男女的结合,同类配同类,方能夫妇和睦。所以主材和辅料的搭配,也应当遵循清淡配清淡、浓重配浓重、柔和配柔和、刚烈配刚烈的原则。就荤素的搭配而言:蘑菇、鲜笋、冬瓜,可荤可素;葱、韭菜、茴香、新蒜,只适合佐荤菜,而不宜配素菜;芹菜、百合、刀豆,跟素菜一起炒很好,与荤菜则不搭。经常有人往鸡肉、猪肉里面添百合,也有人吃燕窝竟然还放蟹粉,这岂不是逼唐尧与苏峻为伍,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吗?当然,有的时候又必须交互使用才好,譬如炒荤菜用素油,炒素菜则用猪油。
味太浓重的食物,无须配菜,宜单独烹饪。好似李赞皇、张江陵这类强势人物,必须专才专用,方可人尽其才。食物中,也有强势者,譬如鳗鱼、鳖、蟹、鲥鱼、牛、羊,都最好寡吃,不可搭配他物。究其原因,这几样食材的味道又醇又冲,鲜美中还夹杂着腥膻等邪味,十分难以驾驭,必须用五味调料全力矫正,才能在保留其鲜美的同时去其邪味。做到这点已经很不容易了,哪还有工夫去顾及配菜,岂不是自找麻烦?金陵人喜欢以海参配甲鱼、鱼翅配蟹粉,我看到就会皱眉头。把这几样掺和到一起,不仅各自的鲜美无法叠加,反而还会沾染上彼此的腥气,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厨艺好不好,关键看火候。有的菜须用武火煎炒,火力太小,则疲软不脆。有的菜须用文火细煨,火势太猛,则容易烧干。有的菜需要慢慢地收汁,若用猛火急炒,则表面易焦而里面难熟,所以必须先用武文而后用文火。有的菜,譬如腰子、鸡蛋之类,越煮越嫩;而有的菜,譬如鲜鱼、蚶蛤之类,稍微一煮就老。尤其是鱼肉,起锅稍迟,便如嚼死肉;而猪肉起锅太晚,则肉色发黑。频繁地开启锅盖,则浮沫多而香味少;还有熄火之后再开火续烧的,往往走油而失味,这都是不谙火候的表现。须知道家修炼,非九转不能成仙丹,儒家视过犹不及,必以中庸为度。而身为厨师,也必须火候精到,慎重地烧好每一道菜,若能做到这一点,那他离得道也不远了。一盘鱼肉上桌,色白如玉,夹之不散,说明是新鲜的鱼;如果白若脂粉,而且一夹就碎,乃死鱼肉也。明明是鲜鱼,却因为火候不精,把它做成了死鱼肉——这样的厨师,可恨至极。
眼睛和鼻子,既是口舌的邻居,也是媒介。珍馐佳肴端上桌来,目观其色,鼻闻其香,便知不同凡响——看这道菜净若秋云,那道菜艳如琥珀,更有一股芬芳之气扑鼻而来,何必等到吃进嘴里方觉味美?然而不可舍本逐末,粉饰色香,代价是伤味。为了色泽鲜艳而多用糖炒,为了芳香扑鼻而妄加香料,这样讨好鼻目,最终损害的是舌头的利益。
请客吃饭,一般都会提前几天邀约,时间宽裕,尽可以多办一些大菜。可若是家里突然来了客人怎么办?这边厢马上就到饭点了,那边厢很多食材还得临时去采购,上哪去给他端个十大碗八大盘的来,只好赶紧炒几个快菜,先填饱客人的肚子再说。还有一种情况,人在旅途中,舟车劳顿,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好不容易找着一家饭店,当然希望能赶紧吃上一顿热饭热菜,味道可口便成,而无须什么山珍海味、水陆毕陈,毕竟远粮难解近饥。所以,必须预备几种“急就章”菜式,像炒鸡片、炒肉丝、炒虾米豆腐,以及糟鱼、火腿之类的因其快速而讨巧的菜,作为厨师,不可不会。
一物有一物的味道,不能混为一味。孔子门徒众多,尚能因材施教,不拘一格,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有平庸的厨师,动辄将鸡、鸭、猪、鹅一同丢到汤里去煮,结果当然是千篇一律地难吃。如果鸡、鸭、猪、鹅泉下有知,恐怕也会到阎罗殿去喊冤告状吧!会做菜的人,处理不同的食材,一定会变换着使用不同的锅、灶和餐具,使每一样食材都只做它自己,使每碗各成一味,吃的人舌尖应接不暇,自然心花怒放。
古人说,美食不如美器。确实如此。然而,明宣德、成化、嘉靖、万历诸窑的瓷器过于名贵,生怕损伤,不如就用本朝御窑,便已经足够雅丽了。只是有一点:应该根据菜式的需要选择合适的餐具,该用盘装则用盘装,该用碗装则用碗装,盘、碗该大则大,该小则小,如此大小相间、器形参错,定能摆出满桌的活色生香。而不必拘泥于所谓的“十碗八盘”,那未免太不变通了,很容易落入俗套。一般来说,装名贵菜肴的餐具须大,装廉价食物的餐具宜小;煎炒的菜式宜用盘或铁锅来装,煨煮的菜式宜用砂罐,汤羹则宜用碗盛。
给客人上菜,应该先上盐味重的菜,后上盐味淡的菜;先上味道浓厚的菜,后上口味清淡的菜;先上没有汤汁的菜,后上汤汤水水的菜。而且,不能所有菜都是咸的,估摸着客人吃得有点饱了,喝得有点多了,酒足饭饱则脾困胃乏,这时就应该上点辣的菜刺激一下他的食欲,上点酸味甜味让他醒酒提神。
夏季日长而炎热,活物不能宰杀太早,否则肉容易变味。冬季日短且寒冷,烹饪的时间不宜太短,否则食物难熟。冬天适合吃牛、羊,改为夏天吃,便不合时令。夏天适合吃干肉,改为冬天吃,也不合时令。至于作料,夏天宜用芥末,冬天宜用胡椒。有些原本稀松平常的食物,特别适合反季节吃,那感觉又不同往时,竟像拾到至宝似的,譬如三伏天吃冬腌菜、秋凉时吃行鞭笋,虽非名肴却胜似珍馐。还有些时令菜,最好吃的阶段却是其时令的“头”或“尾”,譬如三月吃鲥鱼,别人还没开始吃;四月吃芋艿,别人早已经吃腻了。其他食物亦可类推。还有过了时令便不能吃的,譬如萝卜过了时令则空心,山笋过了时令则味苦,刀鲚过了时令则骨硬。所谓“四时之序,成功者退”,不同的季节促使不同的食物成熟,当食物的精华流尽,该季节的任务也宣告完成,于是功成身退,让位于下一个季节。
用名贵的食材,宜多;用廉价的食材,宜少。煎炒的菜式,分量大则火力不透,肉不松脆。所以一道菜里,猪肉不得超过半斤,鸡肉、鱼肉不得超过六两。有人说了:吃了不够怎么办?很简单,宁可吃完再炒,也不要一次炒那么多。有宜少的,便有宜多的。白煮肉就越多越好,没有二十斤猪肉,都觉得淡而无味。煮粥也是,非得一斗米下锅,浆汁才会浓稠,还得控制水量,如果水多米少,同样会味道寡淡。
切完葱的刀,不可以切笋,捣过辣椒的臼,不可以捣面粉。菜里面有抹布味,那是抹布没洗干净;菜里面有砧板味,那是砧板没刮干净。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的厨师,必先多磨刀、多换布、多刮板、多洗手,而后做菜。至于吸烟时产生的烟灰,头上的汗汁,灶上的蝇蚁,锅沿的烟煤,一旦落入菜中,纵有绝好厨艺,亦好比“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矣。
豆粉俗称“纤”,“拉纤”的“纤”,顾名思义,譬如做肉丸容易散,做汤羹不够黏稠,所以要用豆粉来“牵线”撮合它们。煎炒时,考虑到肉片容易粘锅,一粘锅必然外焦里老,所以要裹上一层豆粉来保护它们。这就是“纤”字的本义。厨师做菜,什么时候该用纤,想一想“纤”的字义就明白了,若解释得通,说明用得恰当。否则乱用一通,只会将菜做成一锅糨糊,甚是可笑。《汉制考》一律管曲麸叫作“媒”,媒就是纤。
小炒肉用后臀肉,做肉丸用前夹心肉,煨肉用五花肉,炒鱼片用青鱼、季鱼,做鱼松用鲩鱼、鲤鱼,蒸鸡用雏鸡,煨鸡用骟鸡,煲鸡汤用老鸡。鸡选母鸡肉才嫩,鸭选公鸭膘才肥。莼菜取菜头,芹菜、韭菜取嫩茎。以上为选用食材的不二法门。其他食材亦可照此类推。
味道要浓厚,但不可以油腻;味道要清鲜,但不可以寡淡。两种疑似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谓“浓厚”,是指在去其糟粕的前提下,尽量挖掘食物原味的精华。如果只是贪图肥腻,不如尽吃猪油好了。所谓“清鲜”,是指将食物的真味烹出即可,而不需妄加调料。如果一味追求寡淡,不如直接喝白开水。
名厨做菜,往往能一步到位,不仅咸淡合宜,而且老嫩适中,并不存在补救一说。但是没办法,毕竟一般人都达不到名厨的水平,还是有必要给他们说一说补救的方法。调味不怕太淡,就怕太咸,淡了可以加盐补救,而太咸则无法使其变淡。蒸鱼不怕太嫩,就怕太老,太嫩可以加把火候补救,而太老要变嫩则无力回天。此中关键在于下作料时别太咸,静观火候以防太老,做到这两点便无大碍。
满洲菜多为烧煮,汉人菜多为羹汤,只因习俗不同,他们自幼学做的便是这些菜,所以也都十分擅长。在以前,不管是汉人宴请满人,还是满人宴请汉人,大家都会拿出自己最擅长的手艺,使客人得以一尝新鲜,却不至于邯郸学步。而今人为了格外地讨好宾客,竟忘了自己的本分,以至于汉人宴请满人,用满菜,满人宴请汉人,则用汉菜。其结果,不管是满人做的汉菜,还是汉人做的满菜,都只是看着像那么回事,其实不过有名无实、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好比秀才入考场,若能专做自己擅长的文章,做到极致时,何患怀才不遇。如若遇着一位宗师便模仿其文风,再遇着一位主考官又模仿其文风,彻底地失去了自我,那必然屡试不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