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皮拉尔岬角八天之后,“邓肯号”在塔尔卡瓦诺海湾全速航行,这是一个长十二海里宽九海里的美丽如画的喇叭形河口小港湾。从9月到第二年3月,这个地方总是晴空万里,不见一片云彩。这里的海岸受到安第斯山脉的呵护,一年四季永远是南风拂拂。约翰·曼格斯遵照爱德华·格雷那万勋爵的命令,一直紧靠着奇洛埃群岛和南美洲西海岸那些数不清的航船残留物航行。几片沉船的残骸、一块船桅的木料、一段人手加工过的木头,都有可能给“邓肯号”提供沉船事故的线索,可惜,船上的人什么也没有看见。游艇继续航行着,不久,终于在它离开雾蒙蒙的克莱德湾水域四十二天之后,首次正式停泊在塔尔卡瓦诺海港。
格雷那万立即命人将他的小艇放到水里,他带着帕噶乃尔乘船来到栅状突堤脚下上了岸。那位地理学者很想利用当前的机会实践一番刚刚努力学来的西班牙语,但当地人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这使他大感意外。
“看来,是我的语调不对。”他说。
“我们还是去海关吧。”格雷那万勋爵说。
到了那里,有人用几句蹩脚的英语外加表现力丰富的手势告诉他们,大不列颠领事馆的驻地是康塞普西翁,一个钟头就可到达。格雷那万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两匹快马,不一会儿,帕噶乃尔和他便通过了这个大都市的城门。这个城市的建立,全靠皮扎尔兄弟的同伴,敢闯敢干的瓦尔第维亚的天才经营。
然而,这个城市昔日的辉煌已经荡然无存!土人频频抢劫,加之1819年一场大火将它焚烧殆尽,城市一片荒芜,只有城墙上还依稀可见当年被大火蹂躏的痕迹。如今,塔尔卡瓦诺已使这座城市黯然失色,城内的居民不过八千人,而且,成天懒洋洋,很少出门,使大街小巷逐渐变成了草地。这里没有贸易,也没有任何活动,做生意是不可能的。家家的阳台上,曼陀林琴声不绝于耳,百叶窗里传出娇柔慵懒的歌声。康塞普西翁,当年男人的城市,如今已成了妇女儿童的乡村。
尽管雅克·帕噶乃尔想和格雷那万谈论康塞普西翁的兴衰史,勋爵却不为所动。他不愿浪费一分钟,径直来到不列颠皇后陛下的领事本托克先生的驻地。这位大人接待他们时彬彬有礼,他一得知格兰特船长遇难的事,便承诺去沿海进行调查。
至于“布里塔尼亚号”三桅船是否在智利或阿劳卡尼亚沿岸南纬三十七度线附近靠过岸,他们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领事本人和其他国家在此地的同行都不曾接到有关这条船的报告。但格雷那万仍不气馁,他回到塔尔卡瓦诺后,不惜奔走、交涉、花钱,派了好多人去各海岸查访。但这一切寻访都白费了精力,连深入沿岸居民家庭进行的最细致入微的调查都毫无结果。看来应该做出结论了:“布里塔尼亚号”没有留下任何失事的痕迹。
于是,格雷那万把他采取的措施遭到失败的情况告诉了同伴。玛丽·格兰特和她的弟弟听完之后无法控制自己的痛苦表情,这件事发生在“邓肯号”到达塔尔卡瓦诺六天之后,当时全船的乘客都聚集在艉楼的方厅里。格雷那万夫人竭力安慰船长的两个孩子,她不用言语——她能说些什么呢?——而是用抚爱去安慰他们。雅克·帕噶乃尔见状连忙再取出那份文件,非常专注地研究起来,似乎想从中挖出什么新的秘密。他这样看来看去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忽然听见格雷那万叫他:
“帕噶乃尔!我这就仰仗您的洞察力了。难道我们对这份文件的理解有错误?难道这些字词之间的意义并没有逻辑性?”
帕噶乃尔没有回答,他正在思索。
“难道我们推测的海难场所有误?”格雷那万又说,“巴塔哥尼亚几个字在最不敏锐的人看来也应该很明白呀!”
见帕噶乃尔一直不答话,他又接着说:
“还有,‘印第安’这个词不是更说明我们猜测得很对吗?”
“完全对。”麦克·纳布斯附和说。
“既然如此,遇难的人在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料到自己会成为印第安人的俘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这里要打断您一下,亲爱的爵士,”帕噶乃尔终于开口了,“如果说您其他的结论都很正确,我觉得起码这最后的判断不算合理。”
“您的意思是……”格雷那万夫人问。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帕噶乃尔。
“我的意思是,”帕噶乃尔加强语调答道,“格兰特船长现在就是印第安人的俘虏。而且我还要补充一句,文件证明这个情况毋庸置疑。”
“请您解释一下,先生。”格兰特小姐说。
“这再容易不过了,亲爱的玛丽。我们在文件里别读作‘将成为俘虏’,而读作‘成了俘虏’,一切就明白了。”
“这不可能!”格雷那万大声说。
“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我高贵的朋友?”帕噶乃尔微笑着问。
“因为酒瓶只能在船触礁撞毁那一刻扔进海里,只有这样,才会有这个结果:就是扔瓶子的经纬度和出事的经纬度相同。”
“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一点,”帕噶乃尔连忙反驳道,“而且我看不出来,遇难者被印第安人带到内陆之后,为什么不能设法通过这个瓶子,让大家知道他们被俘的地点。”
“这很简单,我亲爱的帕噶乃尔,因为要把瓶子扔进海里,起码那里得有海呀。”
“或者说,如果没有海,起码那里得有入海的河流!”帕噶乃尔说。
全场的人透着惊诧的沉默似乎在回答他这句始料未及但又可以接受的话。帕噶乃尔看见自己的听众眼里闪闪发光,便明白大家在心里业已燃起了新的希望。还是格雷那万夫人首先打破沉默。
“这想法不错!”她大声说。
“多么有理的想法呀!”帕噶乃尔天真地补充道。
“那么,您有什么建议?”格雷那万问。
“我的建议是,在美洲海岸找到三十七度线,然后沿着这条线一直找到大西洋,其间不要偏离半度。也许在行程中我们能找到‘布里塔尼亚号’的罹难者。”
“可能性很微弱!”少校说。
“可能性再微弱,”帕噶乃尔说,“我们也不应该忽视。假如我碰巧说对了,这个瓶子果真是沿着这个大陆的某一条河漂到海里的,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找到俘虏的线索。你们瞧,朋友们,瞧瞧这个地区的地图,我马上就会让你们心服口服!”
说话间,帕噶乃尔在饭桌上摊开一张智利和阿根廷几个省的地图。
“你们看,”他说,“你们来跟着我穿过这南美洲!我们先从智利这个窄窄的地带跨过去,再越过安第斯山脉的科迪勒拉山,来到潘帕斯草原。这个地区缺少江、河、溪流吗?不缺。这里是内格罗河,这里是科罗拉多河,这里是几条河的支流,南纬三十七度线从这里穿过,而这几条河都能把文件送进大海。就在这些地方,也许在某个部落里,在某些深居简出的印第安人手里,在这些偏僻的江河的岸边,或者在什么山谷里,那几个我有权称作朋友的人正在等待上帝的营救呢!我们怎能让他们失望呢?穿过这些地区,严格顺着我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的这条路线走,这难道不是你们大家的意见?如果完全出乎意料,我又错了,我们不是有责任一直沿着三十七度线走到头,如有必要,就沿着这条线绕地球一圈,以便找到遇难的人吗?”
他这一席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话,让听众深为感动。大家都站起来同他握手。
“没错!我爸爸就在那些地方!”罗伯特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一边嚷着。
“我的孩子,不管你父亲在哪里,”格雷那万说,“我们都会找到他!我们的朋友帕噶乃尔对文件的解释最具逻辑,所以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沿着他为我们标出的道路走。格兰特船长可能落入了众多印第安人的手里,也可能做了某个小部落的俘虏。倘若是在小部落手里,我们就把他们解放出来;如果部落的人太多,我们先弄清楚船长的处境,然后去东海岸与‘邓肯号’会合,把船开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麦克·纳布斯少校会组织一支队伍,足以对付阿根廷各省的印第安人。”
“好!太棒了,阁下!”约翰·曼格斯响应道,“我还要补充一句:这次穿行南美洲大陆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没有危险,也不会感到疲劳,”帕噶乃尔说,“过去有多少人做过同样的旅行呀,但他们并没有我们现在的装备。而且他们没有我们为这个事业奋斗的崇高精神!1782年不是有个叫巴西利奥·维拉莫的人从卡门走到科迪勒拉山脉吗?1806年,智利康塞普西翁省的治安法官堂·路易从安图科出发,正好沿着三十七度线,穿过安第斯山脉,行程四十天,最后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是吗?末了,加西亚上校、阿尔西德·道比尼先生和我那令人尊敬的同事马丹·德·姆西博士不是走遍了这个地区的东南西北吗?只不过他们是为了科学,而我们是为了人道主义而已。”
“先生!先生!”玛丽·格兰特用激动得哽咽的声音说,“怎样感谢您这种不怕艰难险阻的献身精神呢?”
“险阻!”帕噶乃尔嚷道,“谁说了险阻这个词啦?”
“不是我说的!”罗伯特·格兰特说。他两眼闪闪发光,表情坚毅。
“险阻!”帕噶乃尔又说,“会有这种情况?再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是做一次勉强有三百五十里尔的旅行罢了,因为我们走的是直路。而且这次旅行的地区在南半球的纬度和北半球的西班牙、西西里以及希腊的纬度相同,因此,气候与它们差不多。这次旅行最多花一个月时间!简直是一次散步!”
“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夫人问,“那么您认为,如果遇难的人落在印第安人手里,他们的生存还是得到尊重的?”
“我认为?不,那是事实,夫人!印第安人又不是吃人肉的野人!绝对不是。我的一个同胞,是我在地理学会认识的,他叫基那尔,他在潘帕斯被印第安人抓去当了三年的俘虏。他受过虐待,吃了很多苦,但最终他还是胜利熬过了那次考验。欧洲人在这类地区是很有用的,印第安人了解他们的价值,所以像照顾珍稀动物一般照顾他们。”
“那好,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格雷那万说,“应该去,还得赶快去。我们该走哪条路?”
“走一条方便而又令人愉快的路,”帕噶乃尔答道,“一开始要走一点山路,然后下一个安第斯山脉东麓的缓坡,最后要走的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原野上芳草萋萋,细沙绵绵,简直是个大花园。”
“我们看看地图吧。”少校说。
“地图在这里,亲爱的麦克·纳布斯。我们要从智利海岸南纬三十七度线的一端开始走,也就是在鲁美纳角和卡内罗海湾之间。穿过阿劳卡尼亚的首府之后,我们就经过安图科关口横穿科迪勒拉山脉,把火山丢在南边。接着,我们顺势溜下山岭长长的斜坡,跨过内乌肯河以及科罗拉多河,到达潘帕斯草原,再走过盐湖、瓜米尼江和塔帕肯山。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省界就在那里。我们越过省界,然后攀登坦迪尔山,一直寻找到大西洋沿岸的梅达诺角。”
帕噶乃尔就这样说着,在详细阐述这次探险旅行的安排时,也没有去看一眼摊在他眼前的地图,因为他对弗雷基叶、莫里那、汉波德、米叶和道比尼的著作烂熟于心,在他牢靠的记忆里,什么也错不了。他在如数家珍似的说完了那些地名之后,又补充说:
“因此,我的朋友们,这条路是笔直的。三十天之内我们就能走完。只要‘邓肯号’稍微遇上点逆风,延迟了航速,我们就会赶在它之前到达东海岸。”
“要是这样,”约翰·曼格斯说,“‘邓肯号’就应该在科连特斯岬角和圣安东尼岬角之间穿过去,是吗?”
“正是。”
“那您怎样选定这样一支探险队的组成人员呢?”格雷那万问。
“尽量少而精。我们只不过去探听格兰特船长的情况,又不是去同印第安人交火。我认为格雷那万爵士是当仁不让的领队,还有少校,他绝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最后是我,雅克·帕噶乃尔,您的仆人……”
“还有我!”小格兰特嚷道。
“罗伯特!罗伯特!”玛丽叫住他。
“为什么不行?”帕噶乃尔说,“旅行可以培养年轻人呀。这样,我们四个人,再加上‘邓肯号’的三个水手……”
“怎么!”约翰·曼格斯边说边朝他的主人转过身来,“阁下不替我要求要求?”
“我亲爱的约翰,”格雷那万答道,“我们要把女乘客留在船上,也就是我们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人都要留下来!‘邓肯号’最忠诚的船长不照顾她们,谁来照顾呢?”
“这么说,我们不能陪你们一道去喽?”格雷那万夫人说着,眼里蒙上了悲伤的阴云。
“我亲爱的海伦娜,”格雷那万答道,“我们这次旅行前进的速度特别快,分别时间不会很长,而且……”
“好吧,我的朋友,我理解您。去吧,祝你们马到成功!”格雷那万夫人说。
“再说,这也不能算是旅行。”帕噶乃尔说。
“那算是什么?”格雷那万夫人问。
“最多算过路吧。我们到那边去,就这么回事儿,就像好人一面打尘世经过,一面尽量做好事。”
帕噶乃尔最后这句话结束了争论,如果可以把全体一致同意的恳谈叫作争论的话。准备工作当天就开始了,大家决定为这次出征保密,以避免引起印第安人的警觉。
启程时间确定在10月14日。在决定下船随征水手的人选时,所有的候选人都纷纷要求出征,格雷那万左右为难。为了不使这些忠实的年轻人感到不快,只好抽签。结果,大副汤姆·奥斯汀、壮小伙子威尔逊和敢向伦敦著名的拳击手汤姆·塞叶斯挑战的穆拉第中了签,他们都心满意足。
格雷那万在积极准备出征的过程中忙得不可开交。他有意在规定的日子万事齐备,他也的确做到了。与此同时,约翰·曼格斯也加紧储备煤炭,以便立即出海。他一心想赶在小分队之前到达阿根廷海岸。这样一来,一场真正的竞赛在格雷那万和约翰·曼格斯之间展开了,这样的竞赛对谁都有利。
10月14日,在规定的时刻,人人整装待发。在启程之前,游艇的全体船员和乘客都聚集在艉楼的方厅里。“邓肯号”已经可以开航了,它的螺旋桨叶片在搅动着塔尔卡瓦诺海湾清澈的海水。由卡宾枪和“考特”左轮手枪武装起来的格雷那万、帕噶乃尔、麦克·纳布斯、罗伯特·格兰特、汤姆·奥斯汀、威尔逊和穆拉第也准备离开游艇了。他们雇请的向导和骡子正在木栅栏那边等着他们呢。
“时候到了!”爱德华勋爵终于开口说话。
“去吧,我的朋友!”格雷那万夫人忍着激动的眼泪答道。
格雷那万勋爵把她紧紧抱在胸前,罗伯特则扑上去抱住玛丽·格兰特的脖子。
“现在,我亲爱的同伴们,”雅克·帕噶乃尔说,“这最后一次握手将支撑我们直到大西洋的海岸!”
他的要求相当高,不过,大家随后紧紧的拥抱一定能够互相支撑,以实现这位可敬的学者提出的愿望。
游艇上的旅客全都登上了甲板,七位出征的人随即离开了“邓肯号”。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码头。游艇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迂回前进。
格雷那万夫人站在高高的艉楼上,最后一次朝他们叫道:“朋友们,愿上帝保佑你们!”
“我请您相信,上帝一定会帮助我们,夫人,”雅克·帕噶乃尔答道,“因为我们会自己帮助自己!”
“开船!”约翰·曼格斯朝机械师叫道。
“上路!”格雷那万勋爵响应道。
陆上的旅行者扬鞭策马,沿着海岸线急速远去的那一刻,“邓肯号”也开足马力,全速往大洋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