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顺朱鉴成,字眉君,一字糜坰。占籍兴文,以同治三年甲子(1864)举于乡,入粟为中书舍人,次年卒。有《题凤馆诗集》存世。眉君少有诗名,受知于学使何蝯叟(绍基)。蝯叟称其诗“甚豪而意致特幽”。咸丰中游幕粤东,与客居广州之闽人林昌彝善,唱和颇多。值英人发动第二次鸦片侵华战争,两广总督汉阳叶名琛“狃于故习,骄愎无能”,又迷信乩言,竟不为备。英人伺机于咸丰七年丁巳(1857)十一月大举攻入广州。名琛仓皇走避左都统署,为英人大索所得,舁之登舟。越年病卒,英人乃归其尸。眉君目击海氛,心怀激忿,为《海上》诗云:
海上风雷昼夜闻,
南交旌节倚红云。
天王地本无中外,
上相威原越幅陨。
岂信神州麟凤绝,
坐看诸夏犬羊纷。
河东激赏梁丘据,
颡泚难为誉鬼文!
清制无宰相而以大学士协理政务。名琛于咸丰六年(1856)以两广总督加体仁阁大学士衔,故诗中以“上相”目之。
梁丘据为齐景公嬖臣。晏子(婴)数短其对景公之谄言而梁丘不妒。唐柳子厚激赞之,曰:“晏子躬相,梁丘不毁,恣其为政,政实允理。时睹晏子食,寡肉缺味,爱其不饱。告君使赐,中心乐焉。”(《河东集·梁丘据赞》)眉君引柳河东此语,意谓梁丘据虽为小人,有一善而子厚即激赞之,惟叶名琛之骄愎辱国,纵搜其行事,终无可取。搜检劳心,致颡额汗下,亦写不出谀鬼之文。从反面著笔,痛责名琛,婉曲有致,得风人之旨而运典贴切,堪称能手。
英人既虏叶名琛,挟至印度、孟加拉诸殖民地属国传观。并指之曰“中华宰相也”。辱国之甚,莫加于此。眉君感其事为《汉阳相公行》以伤之:
汉阳相公望龙虎,
帝命天南咨固圉。
卢头十载建旌麾,
黄宣五等颁茅土。
雍容军政矜裘带,
沉毅神机陋干羽。
百吏难参杜德机,
远夷默玩渠丘莒。
巨舰周城三十六,
先声一炮摧公府。
万雷入夜火轰云,
人肉填城血为雨。
岂无老罴卧当道,
势可偾豚公不许。
兵有虚声责有专,
诸卿高阁何关汝。
十月十四事当戢,
镇海楼中备樽俎。
彝器喧阗擂大鼓。
九十三乡勇遣归,
龟从筮从时可数。
粤秀山头红旆举,
诸营飞翰安如堵。
无人之地索相公,
百鬼挟趋公首俯。
回纥今真见大人,
匈奴固是嗔夷甫。
奋身不并蛟龙游,
絷项甘遭犬羊侮。
土风谁听锺仪音,
廷评或许苏卿伍。
相公一身何足惜,
中朝体制天王土。
呜呼!
相公之志非不坚,
半生功烈知由天。
东洛旧尊筹海望,
南交新就《富华篇》。
散金自学陈平误,
如意犹思昭远贤。
李陵得当还归汉,
千里云亡定怨仙。
君王面下欧刀敕,
故旧情深动颜色。
幸不生还累素交,
且为易棺安反侧。
文渊马革换鲛丝,
慷慨幽忧那得知。
老父悲凉抚题奏,
圣朝宽大免陈尸。
相公介弟东华客,
文彩璆玕品圭璧。
著书薄海有高名,
下客长安曾接席。
可怜痛哭为余说,
国忧方亟非家厄。
我时无语只沉吟,
事有难言忘吊惜。
愿能奋发攘夷功,
一洗垢瘢同气责。
粤游偶读粤中诗,
广东人误诚有之 。
敢道是非无信史,
欲明功罪仗微词。
屡乖事会宁关命,
撞坏家居更付谁?
征南幕府新传箭,
笳鼓喧喧归善县。
官绅踊跃檄输将,
王师镇静终无战。
故事无须感汉阳,
天津北去火轮忙。
东风入律夔龙绩,
捍海金堤白霫王。
咸丰七年丁巳(1857),英人屡启衅端,法、美兵又为张势。将军、司道议商守战之计,名琛乃束手无策。其封翁迷信乩仙,名琛亦笃信无贰。于是扶乩,得词曰:“十月四日事当自定。”将吏请方略,辄举乩语戒勿扰,竟不为备。即期而广州陷,英人挟之以西,坐卧镇海楼中,犹作书画,自刊小印曰:“海上苏武。”遂卒于海上。按清律:辱国大臣,必戮尸以谢其罪。而廷议为安反侧,而易其棺以葬,示主恩宽厚也。其介弟名澧,官内阁侍读,能诗,有声于时,悯其事,郁郁改官,抵浙而卒。故诗中有“十月四日事当戢,镇海楼中备樽俎”“土风谁听锺仪音,廷评或许苏卿伍”“幸不生还累素交,且为易棺安反侧”“相公介弟东华客,文彩璆玕品圭璧”之句,皆记其实也。闽人林昌彝云:“此诗可歌可泣,不愧诗史。”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