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傅沅叔(增湘),别号藏园,光绪乙未(1895)进士,授内阁中书。平生好收藏古籍,复精板本校勘之学,故汪方湖《近代诗派与地域》称“宋椠明钞,插架万卷,装池题记,罔不精绝”。以家藏北宋初刻《资治通鉴》及元刻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二书,因号其藏书楼曰“双鉴楼”。
沅叔好游览,娴于诗词。光宣间与陈石遗(衍)、赵香宋(熙)、陈散原(三立)、江叔海(瀚)、王病山(乃征)诸名家交游唱和,誉满京华。方湖谓其“学有余于诗,故典雅深醇,渊乎味永”。今列所为数诗以证汪评之精当。
沅叔尝游黄山,浴于汤池,因感清初钱牧斋(谦益)畏水冷而降清失节事,戏为七绝二首云:
朱砂紫石接仙坛,
度世登真亦未难。
药谷买庐何日遂,
知公犹爱进贤冠。
浴罢汤池怯嫩寒,
玉真素女感无端。
他年试手清泠水,
赢得佳人雪涕看。
钱牧斋,明末虞山人。南明覆亡,清世祖(顺治)不惜高官禄爵,招揽前明遗臣。牧斋以前朝名宿,复社钜子,特优诏征礼部尚书。牧斋心怀犹疑:奉召出仕,有浼清誉;抗召不出,又恐遭不测。其宠姬柳如是极劝入道归隐,以全名节。一日,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以手试水,清冷彻骨,遂感沉渊之痛,乃决意赴召入都。柳如是为之泫然涕下,伤其不能全节保名也。实则牧斋固一追名逐利之徒,性本荏弱,于生死大义之间,有愧巾帼矣!诗中“药谷买庐何日遂,知公犹爱进贤冠”“他年试手清泠水,赢得佳人雪涕看”,即刺牧斋此事。且沅叔虽为遗臣,但辛亥革命后入民国为官乃大义所归、民心所向,襟怀坦然,自不同于牧斋之屈节也。入汤池与牧斋之试水,冷暖不同,感受自异,故戏为诗以调侃之,其意深矣。庚子(1900)沅叔浮海至大沽口,感赋一律:
江湖留滞不知还,
半为求书半看山。
愁引蛟龙搜海舶,
觉来虎豹塞天关。
悬泉落枕长娱乐,
展卷焚香一破颜。
载得烟霞与虹月,
抉开兵气斗朱殷。
所感者美、英、日、俄等帝国虎视中华,国势阽危,卒致联军攻占北京之辱也。
辛亥初,沅叔东游泰山,喜田盘之胜,为诗数首。时陈石遗方选同光以来诗人之诗为《近代诗钞》,手中原有沅叔诗稿,以舟车南北,散佚殆尽,亟待搜求,一夕忽于箧中得之,喜不自胜,即为钞入,今录其中《别天成寺》云:
残春送我出天成,
三宿浮屠尚有情。
别后难为今夕梦,
再来谁识旧题名。
庭花何意迟迟发,
野鸟如呼缓缓行。
有约青山终不负,
买田二顷待归耕。
《西甘涧》云:
步出西甘涧,垂松绿过桥。
烟萝留隐客,云叶压归樵。
僧老余悲诧,泉幽破寂寥。
中盘初入径,宿黛似相招。
《由田家峪至白峪寺山势平秀茅舍错落春耕方急果树著花如锦宦成归隐者多于此买田焉》云:
盘柯栖隐处,幽绝是东山。
春事田园乐,诗情水石间。
钟疏知寺远,松老待云还。
闻有投簪客,编茅此掩关。
诸诗甚似盛唐王孟,正汪方湖所谓“典雅醇深,渊乎味永”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