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园:
方才我看了《东方杂志》上译的惠尔思那篇世界十大名著,忽然想起了年前你寄给我那封青年应读书十部的征信,现在趁机会答复你吧。我却不愿意充前辈板着教书匠的脸沉着口音吩咐青年们说这部书应得读的,那部书不应得念的;认真地说,我们一辈子读进去的书能有几部,且不说整部的书,这一辈子真读懂了的书能有几行——真能读懂了几行书,我们在这地面上短短的几十年时光也就尽够受用不是?贵国人是爱博学的,所以恭维读书人不是说他是两脚书柜子,就说他读完了万卷书——只要多就可以吓人,实在你来不及读,书架上多摆几本也好,有许多人走进屋子看见书多就起敬,我从前脑筋也曾简单过来,现在学坏了,上当的机会也递减了。
我并不是完全看不起数量、面积、普及教育、平民主义等等:“看不起什么”是一种奢侈品,您得有相当的身份,我哪配?但同时我有我的癖气,单是多,单是“横阔”,单是“竖大”,是不容易吓倒我的。譬如有人对我说某人学问真不错,他念了至少有二千本书——我只当没有听见。第二个朋友对我说某人的经历真不少,他环游地球好几回,什么地方都到过——我只当没有听见。第三个朋友报告我某人的交游真广,那一个不是他的好友——我只当没有听见。反过来说:假如我听说某人真爱柏拉图的《共和国》,他老是念不厌;或是某人真爱某城子某山某水,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间屋子一条街道都像是他自己的家里人似的;或是某人真懂得某人,全世界骂他是贼,他一个人说他是圣人;——这一说我就听见,我就懂得了。到过英国的谁没有逛过大英博物院——可是先生您发见了个什么;您也去过国王油画馆不是,您看中了那几幅画?近几年我们派出去的考查团很多,在伦敦纽约的街道上常见有一群背后拖着燕子尾巴的黄脸绅士施施地走着路,像一群初放出笼的扁嘴鸭子,他们照例到什么地方一定得游玩名胜的——很好,很好,不错,不错,真不错,纽约的高楼有五十七,唔,五十八层,自由神像的脑袋里都爬得进去,我们全到过,全看过,真好。你如其不知趣再要往下问时,他们就到他们的抽屉里去找他们的报告书给你看,有图有表顶整齐的报告书,这里面多的是材料。真细心的调查,不错,维也纳的强迫教育比柏林的强迫教育差百分之四零二,孟骞斯德比利物浦多五十三个纱厂十五个铁厂;不错不错,我们是调查教育的,我们是调查实业的,不错不错,下回你到外国去,我有朋友介绍给你。
念书也有这种情形。现代的看书更是这个问题了。从前的书是手印手装手钉的;出书不容易,得书不容易,看书人也就不肯随便看过;现在不同了,书也是机器造的,一分钟可以印几千,一年出的书可以拿万来计数,还只嫌出版界迟钝,著作界沉闷哪!这来您看我们念书的人可不着了大忙?眼睛还只是一双,脑筋还只是一副,同时这世界加快了几十倍,事情加多了几十倍,我们除了“混”还有什么办法!
再说念书也是一种冒险。什么是冒险,除了凭你自己的力量与胆量到不曾去过的地方去找出一个新境界来?真爱探险真敢冒险的朋友们永远不去请教向导;他们用不着;好奇的精神便是他们的指南。念书要先生就比如游历请向导;稳当是稳当了,意味可也就平淡了。结果先生愈有良心,向导愈尽责任,你得好处的机会愈少。小孩子瞒着大人偷出去爬树,就使闪破了皮直流血,他不但不嚷痛哭,倒反得意的;要是在大人跟前吃了一点子小亏,他就不肯随便过去,不嚷出一只大苹果来就得三块牛奶糖去补他的亏。这自走路自跌跤就不怨,是一个教育学的大原则。我妈时常调着我说,你看某人的家庭不是顶好的,他们又何尝是新式!某家的夫妇当初还不是自相情愿的,现在糟得不成话。谁说新式一定好老式一定坏?我就不信!我就说:妈呀,你懂事,你给我打譬如:年轻人恨的不是栽筋斗,他恨的是人家做好了筋斗叫他栽。让他自己做筋斗栽去,栽断了颈根他也没话说!
婚姻是大事情,读书也是大事情。要我充老前辈定下一大幅体面的书目单吩咐后辈去念,我就怕年轻人回头骂我不该做成了筋斗叫他去栽。介绍——谈何容易!介绍一个朋友,介绍一部书,介绍一件喜事——一样的负责任,一样的不容易讨好;比较的做媒老爷的责任还算是顶轻的。老太爷替你定了亲,要你结婚,你不愿意,不错。难道前辈替你定下了书,你就愿意看了吗?
就说惠尔思先生吧。他的学问,他的见解,不是比我们高明了万倍。他也应了《京报》记者的征信,替我们选了十部名著,当然你信仰我还不如你信仰他;可是你来照他的话试试去。他的书单上第一第二就是《新旧约》书,第三种就是我们自己家有的《大学》,第四是回族的《可兰经》……得了,得了,那我早知道,那是经书教书,与我们青年人有什么相干!您看,惠尔思的书单还不曾开全早就叫你一句话踢跑了。不,就使你真有耐心赶快去买《保罗书》《可兰经》《中庸》《大学》来念时,要不了十五二十分钟你不打哈欠不皱眉头才怪哪!
不,这事情真的没有那么容易。青年人所要的是一种“开窍”的工夫;我们做先生的是好比拿着钻子锤子替他们“混沌”的天真开窍来了。有了窍,灵性才能外现,有了窍,才能看、才能听、才能呼吸、才能闻香臭辨味道。“爱窍”不通,比如说,哪能懂得生命?“美窍”不通,哪能懂得艺术?“知识窍”不通,哪能认识真理?“灵窍”不通,哪会想望上帝?不成,这话愈说愈远愈不可收拾了!得想法说回来才好。记得我应得说的是那十部书是青年人应该读的。我想起了胡适之博士定下的那十本书目,我也曾大胆看过一遍。惭愧!十本书里至少有九本是我不认识它的。碰巧那天我在他那里,他问我定的好不好;我吞了一口唾液,点点头说不错。唔,不错!我是顶佩服胡先生的,关于别的事我也很听他话的,但如其他要我照他定的书目用功,那就叫我生吞铁弹了!
所以我懂得,诱人读书是一件功德——但就这诱字难,孔夫子不可及就为他会循循地诱人进径;他决不叫人直着嗓子吞铁弹,你信不信?我喜欢柏拉图,因为他从没有替我定过书目,我恨美国的大学教授,因为他们开口是参考闭口是书。
Up! Up! My friend, and clear your books;
Why all this toil and trouble?
……
Books! It's a dull and endless strife.
这是我的先生的话!你瞧,你的哪儿比得上我的!顶好是不必读书——
Come hear the woodland linnet,
How sweet his music! Oh my life.
There's more of wisdom in it.
可是留神,这不读书的受教育比读书难;明知画不成老虎你就不用画老虎;能画成狗也就不坏,最怕是你想画老虎偏像狗,存心画狗又不像狗了。上策总是做不到的;下去你就逃不了书;其实读书也不坏,就要你不靠傍先生;你要做探险家就不要向导;这是中策。但中策也往往是难的,听你的下策吧。我又得打比喻。学生比如一条牛(不要生气,这是比喻),先生是牧童哥。牧童哥知道草地在那里,山边的草青,还是河边的草肥——牛,不知道。最知趣的牧童就会牵了他的朋友到草青草肥的田里去,这一“领到”,他的事情就完了,他尽可以舒舒服服地选一个阴凉的树荫下做好梦去,或是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芦笛来吹他的《梅花三弄》。我们只能羡慕他的清福。至于他的朋友的口味,他爱咬什么,凤尾草还是团边草,夹金钱花的青草还是夹狗尾巴的莠草,等等,他就管不着,也不用管。就使牛先生大嚼时有牛虱来麻烦他的后部,也自有他的小尾巴照拂,再不劳牧童哥费心。
这比喻尽够条畅了不是?再往下说就是废话了。其实伏园,你这次征求的意思当作探问各家书呆子读书的口味倒是很有趣的,至于于青年人实际的念书我怕这忙帮不了多少;为的是各家的口味一定不同,宁波人喜欢打翻酱缸不怕口蒿,贵州人是很少知道盐味的,苏州人爱吃醋,杭州人爱吃臭,湖南人吃生辣椒,山东人咬大蒜,这一来你看多难,叫一大群张着大口想尝异味的青年朋友跟谁去“试他一试”去?
话又得说回来,肯看书终究是应得奖励的。就说口味吧!你跟湖南人学会吃辣椒,跟山东人学会吃大蒜,都没有什么,只要你吞得下,消得了;真不合式时你一口吐了去漱漱口也就完事不是?就是一句话得记在心里:舌头是你自己的,肚子也是你自己的,点菜有时不妨让人,尝味辨味是不能替代的;你的口味还得你自己去发现(比如胡先生说《九命奇冤》是一部名著你就跟着说《九命奇冤》是一部名著,其实你自己并不曾看出他名在那里,那我就得怪你),不要借人家的口味来充你自己的口味,自骗自决不是一条通道。
我不是个书虫;我也不十分信得过我自己的口味;竟许我并不曾发现我自己真的口味;但我却自喜我从来不曾上过先生的当,我宁可在黑弄里仰着头瞎摸,不肯拿鼻孔去凑人穴的铁钩。你们有看得起我愿意学我的,学这一点就够了。趁高兴我也把我生平受益(应作受感)最深的书开出来给你们看看,不知道有没有十部——
《庄子》(十四五篇)
《史记》(小半部)
道施妥奄夫斯基的《罪与罚》
汤麦司哈代的Jude the Obscure
尼采的Birth of Tragedy
柏拉图的《共和国》
卢骚的《忏悔录》
华尔德裴德(Walter Pater)Renaissance
葛德《浮士德》的前部
George Henry Lewes 的《葛德评传》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