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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网络圈层冲突中的语言操演、认同建构与性别鸿沟

杨玲

摘要 饭圈撕是一个普遍而富有争议的网络文化现象。不同于线下私人生活中的争吵,粉丝在网络上的撕行为构成了一种操演性的、反社会规训的、具有一定创造力的公共交流形式。部分策略性的撕活动具有社群动员和团结的功能,可以强化粉丝的身份认同。在跨圈层的冲突中,审美的性别鸿沟比代际隔阂更为突出。在“丧文化”流行的当下,饭圈为成员提供了宝贵的自我赋权、行动力和群体归属感。减少网络圈层冲突的最佳方法是将青年人的能动性和忠诚从粉丝社群分流到其他社会团体。

关键词 饭圈 撕 语言操演 认同建构 性别鸿沟

Abstract The online flame wars constitute a performative,anti-conventional,and creative form of public communication. Some strategic flame wars could serve as a mechanism to mobilize fan community and reinforce fan identity. In flame wars across different subcultures,the gender gap in aesthetic sensibility is more visible than generation gap. At a time when Chinese youth are prone to feelings of loss and helplessness,fandom provides its members a valuable sense of self-empowerment,action,and group belonging. Hence,the best way to reduce subcultural conflicts isto divert the agency and loyalty of young people from fandom to other social groups.

Key Words celebrity fandom;flame war;linguistic performativity;identity formation;gender gap

“撕×”是一个2014年左右走红网络的汉语新词,并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从“撕×”到“撕”“开撕”“互撕”的“从粗俗到通俗的演变之路”。 “撕”字现已泛指网络或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骂战和论争。2014年也是鹿晗、吴亦凡、TFBOYS等第一代流量明星崛起和粉丝经济暴发的一年。 “撕×”这个关涉性、性别、语言和暴力的词,也恰好在以女性为主体的饭圈 中使用得最为广泛。

尽管网络骂战极为普遍,微信上甚至出现了专门的“对骂群”, 但饭圈的语言冲突却格外引起学界关注。现有的研究成果倾向于将粉丝之间的争执简单地等同于“网络语言暴力” ,并对这种暴力产生的原因做出解释。王丹青援引勒庞的群体心理学理论认为,处于群体中的粉丝容易轻信和被群体情绪传染。 付晓光和宋子夜称,“粉丝骂战为粉丝情绪中固有的排他心理找到宣泄口”,这是一种极端化的集体情绪发泄形式。 王敏利将饭圈对信息的选择性注意,当作粉丝掐架的原因之一。 洪培琳引用社会学家科塞(Lewis A. Coser)的社会冲突理论指出,“社会和谐并不是通过静态的方式实现的”,群体之间的冲突会使群体内部更加稳固。她还注意到许多微博营销号为增加转发量,刻意煽动粉丝的狂热情绪。 张婧通过个案分析也认为,营销号的引导和影视剧制作方的纵容,会导致粉丝之间的骂战升级。 吕鹏、张原提出,流量明星的增加导致“同类型、同人设或同期偶像明星”之间资源竞争的加剧,粉丝争吵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偶像获得更多的资源。

本文试图在参与式观察和访谈的基础上, 对饭圈的撕×现象做出更深入的文化解读。本文认为,不同于线下私人生活中的争吵,网络上的撕×由于发生在公共论坛和社交媒体上,依赖文字、图片等可保存、可传播的媒介,构成了一种操演性的、反社会规训的、具有一定创造力的公共交流形式。饭圈撕×并不只是集体情绪或攻击性的盲目释放,而是在对象、时机和方式上体现出策略性的行为。在特定情况下,撕会成为一种社群动员和团结机制,强化粉丝的身份认同。在跨圈层的撕活动中,我们可以发现当代中国社会产生的审美隔阂中并非只有代际因素起作用,性别沟壑可能比它更具有作用力。

一 饭圈撕的话语“婊演”

饭圈撕少不了污言秽语。尽管污言秽语是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一种表达方式,但并非每个社会成员都有权使用它。文化评论家朱大可曾指出:“日常秽语具有浓烈的意识形态特性。作为底层话语反抗的工具,它总是故意使用禁忌语词进行冒犯。……中国秽语大多沿袭男性脏词,因为男人能比女人更自由地展现具有敌意和侵略性的言语习惯,犹如把话语唾沫吐到对方道貌岸然的脸上。” 污言秽语在历史上和男性以及社会认可的男性气质密切相关,甚至是男性特权的标志之一。饭圈撕之所以引发公众的焦虑和不满,部分原因就在于女性粉丝篡夺了男性特权,在网络上大量地使用她们较少能在日常生活中公开使用的秽语。

在2015年的“小学生世纪骂战”事件 发生之后,参与网络骂战的粉丝通常被假设为年龄小、学识少的“小学鸡”。但事实上,饭圈撕的主力往往并非小学生,而是大学生。2018年的一份统计数据显示,71.2%的微博活跃粉丝年龄分布在20~29岁,61.1%的粉丝为女性,76.8%的粉丝拥有本科/大专或以上学历。 这些年轻女性粉丝借助网络匿名性的保护,将秽语当作操演自我身份和能动性的工具。“豆瓣选秀吃瓜婊演组”(原名“青春有你婊演人才组”)组名中的“婊演”一词,就形象地概括了年轻女性在网络撕时的表演性质,“婊演”中的“婊”字也从贬义转化为褒义。近年来,随着草根女权主义意识的高涨,原本作为“荡妇羞辱”重要工具的“婊”字,已经被网民挪用、改造为一个彰显自我意识和叛逆精神的中性甚至褒义词素。如果某位女性或性少数群体的成员被形容为“婊里婊气”“婊气冲天”,那多半就是在赞美她/他敢于张扬自我。

2019年5月,一位网名为“徐颈僵”的女性用户在豆瓣鹅组上演了一次精彩的撕×表演。当时,TFBOYS组合成员之一的王源因在公共场所吸烟,违反《北京市控制吸烟条例》而引发争议,并对组合中的其他两位成员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素来不和的三家粉丝连续数日在豆瓣鹅组大量发帖,或为自家偶像辩护,或向对家发泄新仇旧恨,或与围观群众纠缠不休,引起鹅组用户的强烈不满。徐颈僵愤而发帖怒骂三家粉丝:

烦死了,有多远就滚多远!八组 不是你们家马桶盖子,想掀起来喷粪就掀。新鹅 不好意思骂那就我来,动不动追着八组路人盖帽骂,摁着头非要让人闻你们的彩虹流星陀螺回旋屁,朋友,甲烷超标属于投毒行为,腹泻去吃诺氟沙星好不?

徐颈僵一人“手撕”三家流量明星粉丝的胆识,以及她诙谐机智、别开生面的撕×语言,让鹅组用户大开眼界,拍手称快。次日,作为中文系毕业生的徐颈僵又专门开贴传授“观赏性吵架技巧”。她首先总结了“低端秽语综合征式喷子”的话术,然后提出了更高级的吵架原则和技巧。第一个原则就是不直接喷脏,因为“喷脏纯属无能狂怒”,但应“在无限接近喷脏的边缘快乐地试探”。以上述引文为例,“彩虹屁”本是一个源自韩国饭圈文化的词,意指粉丝花式吹捧自己的偶像,话语风格类似网络流行的“夸夸团”。但徐颈僵却围绕“彩虹屁”这个饭圈术语展开了新奇的联想:“彩虹屁——屁——甲烷——过量可能会中毒”,从而实现了“戏虐[谑]性与观赏性”的巧妙结合。最后,她还鼓励网友在网络骂战中“骂出活力与飘逸,骂出戏谑与美感,骂出你义务教育能体现出的最高水平”。

豆瓣“偶像练习生专用撕×小组”顾名思义是一个专供《偶像练习生》节目的粉丝撕×的论坛。但这个论坛却出台了一整套精细的撕×规则。除了“总组规”,还有“组规细解”、注释和范例。比如,禁止“人身攻击,喷脏,上升[到偶像本人]”,这一条组规有五条注释,其中第五条明确规定,饭圈常用的一些秽语如“糊×,傻×,low×,撕×,笑叽霸死,活叽霸该”,都不属于用“生殖器骂人”。这条组规还配有如下范例:

允许范例:

“老子一刀插爆你个狗bi智障白莲圣母婊的胰腺”

“老子给你绑树上刷牙 刷不干净就他妈挨个敲掉 把你扁桃体扯出来给你妈系个蝴蝶结”

不允许范例:

“你死了,死得很惨,得梅毒全身溃烂尸体野狗分吃”

“你已经凌迟去世,请亲爹亲妈在坟前痛哭一场找个好和尚超度”

显然,该论坛禁止低端秽语,只允许更生动、更有画面感、更富想象力的语言操演。接受我访谈的5位粉丝均表示没有参与,但围观过饭圈网络撕。受访者E坦承,之所以不参与撕是因为不会撕。她常常为网络撕的用语感到惊诧,好奇那些撕者的“脑回路” ,为什么她们能想出那么奇特有趣的表达方式。

必须指出的是,秽语、詈骂等攻击性的语言,以及相对应的黄图、黑图和恐怖图片等视觉攻击手段,并非饭圈撕的唯一方式。在大部分场合,粉丝还是希望能以理服人,在自家人和外人面前树立起正面形象。微博上有一个名为“糊× 每日播报”的账户,每天报道流量/选秀明星粉丝之间的撕活动。由于围观者众,该账户部分微博的转发量高达“10万+”。被报道的饭圈也就借力打力,将这个账户当作微博撕的主战场之一,通过点赞、控评 的方式与对家厮杀。不过,在这个战场,各家粉丝都比较理性、克制。控评的文案要么是大字报 ,要么是顺口溜——类似说唱音乐中的diss曲(即用歌曲攻击、诋毁或侮辱其他人或团体)。有的粉丝如果不屑于与对家理论,就带上自家偶像的美图或表情包“安利”(推荐给)路人。

2019年6月29日19点零1分,“糊×每日播报”发布了当天的饭圈撕战况,首先报道的是施展粉丝与胡春杨粉丝之间的冲突。施展和胡春杨均为爱奇艺偶像选秀节目《青春有你》第一季的选手。胡春杨第六名出道,施展虽然排名第十一,未能出道,但因拥有较好的粉丝基础,在赛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两家互撕的起因是,在6月28日放出的一个网络综艺视频中,施展为了完成节目指定的任务给胡春杨打了电话,胡春杨因而被少数施展粉丝嘲讽为“倒贴”施展。胡春杨粉丝闻讯后要求这些施展粉丝道歉。“糊×每日播报”的微博发出后不到一分钟,一名胡春杨的粉丝就在评论区用说唱歌词的形式做出了回应,从自家立场出发解释了事件的缘由:

接个电话就跳脚,怕不是家里没药。你6爹精准点艹[草],只求道歉看不着。自家先刷黑词条 ,却骂对家不公道。只会碰瓷和造谣,内地榜里找不到。卖惨提纯 有一套,倒打一耙真上道。疯言疯语说得妙,原来只是十一号。梨姐[胡春杨粉丝昵称]没空陪你闹,毕竟有壁消不掉。

不到10分钟,这条评论就获得1200个点赞,被顶到了热评第一的位置。这个第一的位置,不仅让胡春杨粉丝的观点被更多路人看到,也有力地证明了胡春杨比施展人气更高,施展粉丝指责胡春杨“倒贴”施展的说法毫无根据。这场撕,胡春杨粉丝可说是完胜施展粉丝的。

二 撕与粉丝认同建构

如上所述,不同饭圈之间开撕的原因往往很简单:某明星的粉丝在网络上发表了对于其他明星的不当言论,后者的粉丝发现之后予以反击,事态随后扩大,演变为集体骂战。不过,这些看似简单的互撕理由,也可能牵涉复杂的利益冲突。比如,组合成员的唯粉 常常会与其他成员的唯粉撕“番位” ,以便为自家偶像争取更多的荣誉和资源。除了饭圈之间的互撕外,粉丝还会为了保护艺人或媒介文本的利益,对艺人所属的经纪公司、影视剧制作团队发起具有明确诉求的声明、抗议活动,俗称“撕公司”或“撕剧组”。

当下,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由网络社交媒体主导的“后真相时代”。由于社交媒体充斥着虚假性或误导性的信息,人们越来越难以辨别信息的真假,只能依靠“小圈子”中传播的信息、情绪和立场来做出主观判断。 尽管粉丝在撕的过程中,通常会发布澄清帖、时间线,甚至音频或视频等“实锤”(确凿的证据),但在目前的网络环境中,撕行为往往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状态,不要说圈外公众,恐怕同属一个饭圈的粉丝也很难通过撕来判断是非曲直。部分撕活动也不再以发现真相、讨还公道为目的,而是成为饭圈“团建”、巩固粉丝认同的重要手段。

饭圈撕从范围上说,可分为内撕和外撕两种类型。内撕指的是饭圈内部的争吵或内讧,有可能瓦解饭圈的团结,导致人心涣散。受访者B是蔡徐坤的粉丝,曾加入一个由年龄较大的粉丝组成的“姐姐群”,将大量业余时间投入饭圈文案组的工作。她提到,圈内撕有的是因为一些粉丝四处卧底,挑起事端;有的则是因为工作中存在意见分歧。2019年,蔡徐坤的一个大站 更换了管理人员,新上任的管理者试图用公司化的、自上而下的管理方式来管理饭圈,她所在的“姐姐群”成员对这种强硬的管理方式颇为不满,不少人消极怠工,甚至直接退群。作为一个成员流动性高、缺少惩罚机制的民间趣缘团体,粉丝社群的“组织化”“纪律化” ,或所谓的“军事化管理”其实是很难落实的。粉丝社群的成员往往在年龄、学历和社会经验方面存在较大差异,需要大量的协商、组织工作才能保证群体内部的团结。

外撕则是与其他圈层的争斗,被认为有助于虐粉、固粉,加强社群的凝聚力。社会学家普遍认为,内群体(in-group)与外群体(out-group)之区别,只有在冲突中或透过冲突才能形成。冲突有助于建立和重新肯定群体身份,维持群体与“周围社会环境的界限”。比如,工人阶级只有在不断与资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情况下,才能认识到他们的阶级身份,保持他们的阶级特征。 粉丝群体也是在与其他群体的冲突中不断强化群体内部的认同的。如一位豆瓣网友所言,“撕×的时候做做长微博讲述自家血泪史和对家令人发指的无耻行为,大家集体报团感动的[得]流下了泪水决心为爱豆再爆一次肝卖一次肾”。 换言之,撕并非饭圈文化中突出的非理性行为,而可能是一种通过叙事、记忆等符号性活动调动群体成员的情绪,引导成员加深对所属群体的认同和信任,以便围绕共同目标展开行动的动员和团结机制。

由于粉丝的身份类型(“属性”)较为多元,撕对不同属性的粉丝会产生不同的影响。一般来说,经过撕,唯粉容易转变为毒唯(即恶毒、有毒的唯粉)。一个组合里的毒唯除了维护自家偶像的利益,还会对组合里的其他成员抱有较大的敌意,甚至呼吁自家偶像退团、单飞。“路人粉” 会因自己好感的明星遭到不实攻击而感到愤怒、心痛,从而彻底转化为粉丝。如果撕牵涉的两家饭圈有不少CP粉 ,这些CP粉则会被提纯,成为某一个明星的唯粉,或是“被逼得退圈脱饭”。 因联袂主演耽美网剧《镇魂》而爆红的两位男明星朱一龙和白宇曾有不少CP粉。但该剧播放结束之后,朱一龙的唯粉和白宇的唯粉“为了谁更红,谁倒贴,谁碰瓷,开始了互相辱骂”。 一部分CP粉在选边、站队后变成唯粉,另一部分拒绝站队的粉丝则退出了《镇魂》饭圈。

饭圈撕的对象会经过一定的筛选。同期出道、同一个组合或类型、人气相仿的明星/偶像的粉丝群之间往往撕得最为厉害。一方面是这种同级别的明星最容易成为竞争对手,双方的粉丝也会视对方为敌人;另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越级碰瓷” 或是因粉丝基数差异较大而被“修理”得太惨,影响饭圈士气。例如,2017年的百度沸点喊票活动中,已故明星张国荣的粉丝(“荣迷”)和TFBOYS的队长王俊凯的粉丝(“小螃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不同粉丝群经常在这种商业性投票打榜活动中产生摩擦,互相指责对方做票、造假。但“小螃蟹”却和“荣迷”相处融洽,甚至相互鼓励。 究其原因恐怕是王俊凯资历尚浅,无法与张国荣这样的国际巨星相提并论,而且张国荣已去世多年,不会对王俊凯的演艺事业构成威胁。如果“小螃蟹”和“荣迷”互撕,只会被人嘲笑是“越级碰瓷”、狂妄自大。

对外撕的主力通常是饭圈内部的“战斗粉”,即一部分为维护偶像的名誉和利益而冲锋陷阵的激进粉丝。朱正廷是一位通过《偶像练习生》节目出道的年轻偶像。在他的粉丝群里,流传着“四大护法”的说法。这“四大护法”指的是4名拥有数万微博粉丝的“大粉”。她们都是著名的“战斗粉”,经常在与其他饭圈的撕战中发挥号召和引导粉丝群的作用。受访者C是朱正廷的粉丝,曾与“四大护法”中的三人在同一个微信群里待过。据C介绍,这些“大粉”在获得其他饭圈的粉丝攻击朱正廷的证据之后,会在群里简短地商量一下,是否要开撕。开撕之后,“大粉”会为撕行动提供文案或“撕点”(即有争议的点)。饭圈里,通常是“消费能力越高、动手能力越强、贡献值越高的粉丝,话语权越高”。 “四大护法”在购买明星代言、生产粉丝文化文本和为偶像做数据方面都没有特殊的贡献,完全是凭借撕能力而在饭圈中拥有了较强的话语权。

不过,“战斗粉”在饭圈内部并非研究者所说的“深得人心” ,而是颇有争议。受访者C因无法认同“四大护法”的文化修养和思维方式,退出了共同的微信群。受访者A也是朱正廷的粉丝,她提到“四大护法”中有人曾故意捏造、传播队友谈恋爱的谣言。由于反感这种不道德的行为,A主动疏远了饭圈。不过,“战斗粉”本人还是坚信她们对于饭圈的重要性。一位“战斗粉”在知乎上指出:“对于人人可踩一脚的圈子,没有战斗粉,一些不会骂人战斗力弱的玻璃心粉丝会慢慢流失,粉圈核心数据粉也很难汇聚到一起。”但她也承认,攻击性强的“战斗粉”会在饭圈陷入“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处境,一方面被圈外网友斥责为“饭圈恶臭”,另一方面也会被自家人嫌弃败坏了偶像的路人缘。

尽管相当一部分粉丝在撕和网络暴力之间做出了区分,在她们看来,只有人肉搜索等侵犯他人隐私、威胁到现实生活的行为才算是网络暴力。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撕过程往往伴随着谣言的传播和激烈的人身攻击。撕有时候非但不能固粉,反而会“赶粉”。部分粉丝因不能忍受饭圈的暴戾情绪或不赞同过激的行为而对饭圈敬而远之。

三 审美代沟VS.审美性沟

“代沟”一词隐含着代际冲突。代沟现象最早是在1960年代的西方社会被观察到的。彼时,激进的青年与其保守的父母在文化观念上的矛盾和对立,引起社会和学界的广泛关注。 以世界范围的青年学生运动为背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米德(Margaret Mead)在1970年出版了《文化与承诺:代沟研究》一书。米德认为,人类社会正处于“信仰危机”(crisis in faith)中,人们不仅丧失了宗教信仰,也丧失了对政治意识形态和科学的信仰,被剥夺了各种安全感。正是这种信仰危机导致年长者对世界的认知并不比年轻人更多,并且无法自信地向年轻人传递道德观念。两代人沟通的断裂,并非只是因为子辈不再相信父辈提供的任何确定的答案,而是还因为位于代沟另一侧的父辈同样不知道如何教导他们无法理解的子辈。 [1]

与1960年代西方社会的代沟现象相比,当代中国社会的不同代际虽然存在价值观念和生活态度的差异,但缺乏演变为大规模代际冲突的现实土壤。首先,子代对亲代的“文化反哺”,“既造就了年长一代的失落、代际关系的紧张,以及传统教育模式的危机,也为解决代际矛盾、提高年长一代对急速变迁的适应能力提供了可能”。 已有研究表明,“95后”青少年对父母的“数字反哺”加强了代际互动与情感交流,促进了更加平等、和谐的家庭关系。 其次,随着全球保守主义思潮的再起,年轻人变得越来越保守。 据人类学家阎云翔的观察,由于当代年轻人面临高房价、高物价、工作不稳定(后工作境况)、经济收入不高、社会保障网络缺失等一系列问题,他们不得不依赖原生家庭的资助。对父母经济支持的依赖,导致子辈反叛意识的消解,以及父辈权威的部分恢复。 [2] 2019年热映的国产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将《封神演义》中的父子交恶、“剔骨还父”改写为亲子之爱、父子和解, 从侧面反映当下代际关系的缓和。

如马中红所言,当今中国社会的“审美之沟不再限于两代人之间”,在代际之沟之外,还存在着“代内代沟、圈层之沟、阶层之沟以及它们不同组合所形成的沟壑”。 不过,马中红未提及的是,除了年龄、阶层、城乡、地域等因素,性别也是导致审美隔阂的重要因素。盖琪认为,当下中国媒介文化场域在“男性气质”问题上存在“比较明显的性别审美代沟”,并将其归因于“不同世代所接受的不同的意识形态规训和不同的社会生活经验”。 但她也忽略了同一世代内部因性别不同而产生审美差异的可能性。

在某种程度上,以饭圈文化为代表的女性审美观念与主流社会(男性)的审美观念已经势同水火。2018年中央电视台《开学第一课》节目引发的“娘炮”争议,以及2019年虎扑直男、B站用户与蔡徐坤粉丝之间的“圈层社区与流量粉丝的文化之战” ,都是这两种对立的审美观念相互碰撞的例证。那些被直男嘲笑为“娘炮”的男性明星,恰恰是饭圈女孩眼中超越性别藩篱的俊美神颜。控评、打投、做数据等被其他圈层鄙夷的粉丝实践,正是饭圈女孩与娱乐文化产业协商的筹码。将异性恋奉为正统的人士眼中“非正常”的男男同性情爱,却承载了饭圈女孩对吉登斯所谓的“纯粹关系” 的向往。

已有女性粉丝清醒地意识到女性审美与男性审美的差异。一位同人女 成员在以电影《流浪地球》为基础创作的耽美同人本的后记中写道:

一些在“三次元”会令人奇怪的东西,放到“二次元”就是唯美的。……女性审美本就倾向于泛化一些情感,放到社会现实中,这种泛化或许可称得上是一种“僭越”,如泡影一般虚幻。但作为一种审美体验,它仍是有价值的。即使它或多或少含有男色消费的成分,但它仍有本真、健康的一面,它的存在能让我们意识到:美无定法。我们何必向男性审美妥协。

但这种不妥协的姿态必然是有代价的。由于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天然处于弱势地位,饭圈女孩的审美趣味不可避免地遭到主流媒体和男性爱好者社群的贬低。她们本人被指责为丧失自我的“乌合之众”,她们喜爱的明星被当作“流量时代”的罪魁祸首,热衷CP文化的粉丝常常被要求“圈地自萌”,以免冒犯主流价值观。

布迪厄认为,“趣味(即显现的偏好)是对一种不可避免的差异的实用性肯定”。趣味的辩护总是纯粹否定性的,即“对他人的趣味的否定”。“趣味(taste)可能首先就是反感(distaste),因对他人趣味的恐惧和内在的不宽容而引发的厌恶”。审美的偏狭因而可以是“非常暴力性的”。 [3] 撕就是互联网上不同趣味的个体/群体之间最显著的冲突形式之一。一些跨越圈层的撕事件,颇能反映当下公共舆论对饭圈的歧视和偏见。

2019年3月,微博上有人劝告追星族不要在追星上浪费时间。一位蔡徐坤的粉丝(IKUN)在评论区回复称,自己虽然追星,但已经拿到海外名校的录取通知书。部分憎恶蔡徐坤的网友无法接受他的粉丝竟然不是“脑残”而是“学霸”的事实,于是开始翻查这位女孩的微博,并从一个视频里截下了她包裹上的快递地址和电话。由于这个地址是一个职业技术学院的,这些网友便断言“蔡徐坤粉丝装×失败,原来只是一个技校生”。他们随后将女孩的相关信息放到网上,十几个拥有百万粉丝的微博大V(多为男性)转发了这些信息。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这位IKUN就收到上百个骚扰电话和短信,以及数千条辱骂式的微博评论和私信,迫使她不得不晒出悉尼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自证。原来那个职业技术学院只是她上过的雅思辅导班的地址。 不过,该女孩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又被另一位在悉尼大学留学的饭圈女孩发现是伪造的。这位揭发者随后遭到IKUN的攻击。 整个事件一波三折,最终真相不得而知,但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无疑是被“人肉”的IKUN,而她被人肉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不符合部分网民对追星女孩的刻板印象。

当然,审美性别沟壑并非只关乎男女两性在审美观念和趣味上的差异。与其他不可见、难以言说的社会断裂相比,性别沟壑或许是最显眼、最便于表达的一种隔阂。那些“钢铁直男”在攻击流量明星时,恐怕不只是在反对流量明星女性化的外表,还在传达他们对其他社会乱象和不公的怨怒。一位知乎匿名用户称:

今天的中国文娱界,流量当道,审美绑架,价值单一……随着流量的进一步渗透,年度金曲榜单已经跟我每天刷的歌没什么关系了,满屏的尴尬演技和娘娘腔也已经避不开了,从前那帮打着审美多元化的人现在已经占领了审美高地,在广告里、手机里、电视剧中、我既无奈又恶心。

这位网友对中国文化娱乐产业的痛心疾首或许能引起许多公众的共鸣,但流量明星的出现并非导致“审美绑架,价值单一”的首要原因,对这些明星和饭圈女孩的口诛笔伐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民众的危机感和无助感。

除了饭圈女孩被污名化外,2018年以来,控评、反黑等常见的饭圈操作也开始引发网民和各路媒体的质疑。控评是“操控评论”的简称,如前面提到的胡春杨粉丝的做法。反黑则主要指粉丝通过举报,删除针对明星的负面言论。粉丝控评被认为是“口碑造假的行为”,妨碍公众形成真实的认知。 2018年9月,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撰文称,粉丝控评的行为会导致“单一舆论环境”,不利于低龄化粉丝形成“多维度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不利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树立”。

不过,2019年饭圈女孩出征讨伐香港游行示威者的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洗刷了饭圈的污名,并让饭圈女孩和反对饭圈文化的男性网友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握手言和。以下是一个科技类自媒体对这次饭圈行动的激情描述:

2019年8月14日,一个在海外非常火的港毒、抹黑中国的论坛,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被饭圈女孩刷了5万多帖子,直接戳破港毒的谎言谣言。在这一天,饭圈女孩们摒弃前嫌,化身祖国唯粉,战斗在Twitter,战斗在facebook,战斗在ins,战斗在墙内外每一个需要控评的地方……

这并非饭圈女孩第一次参与网络爱国主义行动。2016年初,年轻女性粉丝在“帝吧出征FB”事件 中,“像爱护爱豆(idol)一样爱国”的“粉丝民族主义” 就已经引起学界的瞩目。一些学者注意到,正是饭圈经常发生的网络战争(即大规模的撕活动),才让粉丝群体拥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和丰富的网络斗争经验。 不过,与“百度”“帝吧”禁止人身攻击的行为准则不同, 此次饭圈出征全面使用了撕×、控评等有争议的饭圈操作。这些操作不仅获得了主流媒体的认可(如8月16日,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推荐了一篇表扬饭圈女孩的文章,标题是“守护最好的阿中[中国]!饭圈女孩出征‘开撕’香港示威者”),也赢得了爱国网友,尤其是男性网友的喝彩。某自媒体称:“以前,最讨厌饭圈互撕,简直没眼看/现在/看这些极致嘴臭的追星girl狂怼香港废青/爆!笑!/甚至还有点想加入哈哈哈哈哈!” 另一位自称是“80后”的“自干五” 的网友对饭圈女孩的爱国情怀和战斗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声称“以后我要是再说这些爱国的饭圈是‘脑残粉’,我直播把自己的鞋吃了!!!”。

结语

当下中国的趣缘群体正在迅速饭圈化,即采取饭圈的一套认同方式、行为模式和话语体系。饭圈文化的扩散,一方面得益于大量女性粉丝涌入传统上由男性主导的亚文化圈层, 另一方面也源自饭圈组织和文化实践的独特魅力。在“丧文化”“佛系青年”大行其道的当下,饭圈却为其成员提供了宝贵的自我赋权、行动力和群体归属感。饭圈复杂的日常操作、活跃的文化生产、激烈的竞争和论战,都是消极懒散、无欲无求、得过且过的“佛系”人生观的反面。如果说“丧文化”标榜的颓废是“充满无力感的情绪表演” ,那么无处不在的饭圈撕就是充满能动性的语言操演。如果说许多“90后”“00后”青年在各种社会压力下感到“丧”、孤独和无助的话,那么不少粉丝就通过打榜、应援等周密组织的饭圈集体行动感到“燃”、热血和团结。饭圈还在慈善公益事业和社会救助中发挥了一定作用。2020年初,武汉暴发新冠疫情,各个饭圈迅速组织起来为疫区捐钱、捐物,显示了极强的执行力。 饭圈作为一个主要由女性组成、女性管理的社会群体,不仅为女性的主体性和审美意识提供了独特的表达空间,还为女性的喜好和欲求获取了更大的文化合法性。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海特(Jonathan Haidt)曾提出“蜂巢假说”,即“人类是有条件的蜂巢式生物”,“(在特殊情况下)我们拥有一种超越自我利益并在比自身更大的东西中(暂时且沉迷地)忘却自我的能力”。海特称这种能力为“蜂巢开关”。 进入饭圈,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启动我们的“蜂巢开关”,让我们通过对美好的明星形象的沉迷和粉丝群的忠诚获得至深的心理满足和快乐。

饭圈撕虽然频繁,但大部分都是一过性的小规模冲突,达不到“偶像战争”的程度。实际上,撕在防止群体极化和社会分裂方面发挥着一定的正面作用。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桑斯坦(Cass R. Sunstein)在探讨美国社会在社交媒体时代的分裂时,提出了两个预防措施:一是意料之外的、未经筛选的信息;二是广泛的共同经验,如重大节日或流行的影视节目,以便让社会成员相互理解。 [4] 随着文化产品的极大丰富和世代的更迭,中国社会的共同经验正在日趋减少。特别是在年轻世代里,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被所有年轻人喜爱的媒介文本。即便是《哈利·波特》这样的全球畅销书,在中国也主要影响了“90后”这一个世代。 撕或许是粉丝社群成员走出“回音室”“信息茧房”,接触其他的甚至是对立的观点和诉求,防止社群极化的方式。毕竟,任何形式的沟通都胜过不沟通和自我封闭。减少网络圈层冲突的最佳方法是为青年人提供更多的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将他们的能动性和忠诚从粉丝社群分流到其他社会团体中去。


[1] Margaret Mead, Culture and Commitment:A Study of the Generation Gap ,Garden City,NY:Doubleday,1970,pp.64-66.

[2] Yunxiang Yan,“Neo-Familism and the State in Contemporary China,” Urban Anthropology and Studies of Cultural Systems and World Economic Development ,2018,Volume 47,Issue 3,pp.191-203.

[3] 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ment of Taste ,trans. Richard Nice,New York:Routledge,1986,p.56.

[4] Cass R. Sunstein, #Republic:Divide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Social Media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pp.5-6. 0EaNj+cJ9kLq2/uXSx32VEj58ePKc5OKcWUYep88diC939R0OiGzqatW9DQQOm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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