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
李恪十分夸张地做了个动漫里的动作,就是身体向后方一仰,两条腿抬起来那种,脚上的木屐还跟着一起飞了起来,很有喜感。
“大郎,不要开玩笑!”李丽质气鼓鼓地瞪着沈念,“方才你说我读书不好的事还没算呢,不要说这种丢尽皇家脸面的话!”
“就是!皇室经商与民争利,如何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大郎,你就行行好,别再胡作非为了,否则我们也要跟着受罪!”
“皇室吃的乃是天下之赋,受万民供奉,若是再经商,还有何面目示人啊?”
众人一阵声讨,可沈念凝重的神情却没有一点点变化,反而越来越冷,越来越凝重。
杂乱的声讨渐渐低落下去,空气再一次变得越来越浓稠。
众人渐渐无法呼吸。
“怎么?这就是你们的觉悟?”沈念一阵冷笑,“你们也觉得皇室经商丢人,是在与民争利?”
李承乾积累下来的恶名相当昭彰,沈念在行为上或多或少受其影响,由动作姿态引申而来的气质也大半源自于李承乾。
他仅仅只是脸色一冷,顿时给予皇子公主们如置冰窟的压力,心脏跳动都显得困难。
李丽质还好,本身就和李承乾亲近,这些时日以来又和沈念有很多接触,习惯了,便无所困顿。
其他人就不行了,李恽、李贞、高阳公主、巴陵公主等几个小的直接瑟瑟发抖,显然没少被李承乾祸祸。
李恪自觉有责任阻止沈念做不符合皇家威严的事情,于是咬着牙齿,强行抵御着沈念带给他的压力,艰难地说道:“自《春秋谷梁传·成公元年》言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夫甲,非人之所能为也。丘作甲,非正也’开始,商者便是四民之末!”
张口就是引经据典,沈念默不作声,却暗自赞叹,不愧是李承乾和李泰出事后,李世民想到的首位继承人。
可惜了,偏偏他的血统……哎……
见沈念没有反驳,李恪身躯渐渐回暖,脑子越加活络,继续说道:“武德之时,先皇爷爷便说过:‘工商杂类,无预仕伍’。阿耶也说过:‘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只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座而食。’他们都认为,即便商人的才能超过勋贵朝臣,也不能授予官职。”
有了先皇李渊和李世民说过的话撑腰,李恪的气息越来越顺畅,器宇轩昂地说道:“唐初《选举令》更是言明:‘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以上亲, 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大郎乃是堂堂大唐太子,如何能操持商人那等贱业,要我等,要父皇,要阿娘如何自处?”
一通义正言辞的话语下来,听得众人热血沸腾,高高地挺起胸膛,一点也不害怕沈念了。
就连沈念都忍不住为他鼓掌。
“还有吗?”沈念淡淡笑着,环视众人。
被他看到的人刚刚才抬起的胸膛又瞬间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出。
李恪苦口婆心地道:“大郎,莫要自误啊!”
“很好!”沈念啪啪地拍了两下手掌。
就在众人以为沈念幡然悔悟之时,沈念神情猛地变作凶恶,如同看到敌人仅在咫尺一般,猛然喝道:“他们也是如此想的!”
一声暴喝,大殿似乎都被震了两下。
众人浑身一震,李恪惊愕道:“什么?什么他们?”
“当然是门阀世家!”
沈念面目狰狞地道:“还有所有勋贵朝臣!”
李恪道:“如何会?”
沈念道:“门阀世家执掌天下财富,佼佼者如五姓七望更是收纳其中十之泰半!人人都说他们富有是因为有地,可地里能刨出多少食粮?你们见过哪个在地里刨出了金子,成为豪富的老农?所谓门阀世家,哪一个不是鼎铛玉石、浆酒霍肉,出则人马盈嘶,入则灯红酒绿?长安城最豪奢的红袖招中,你们何曾见过田间老农出没?你们以为,他们的钱财是哪里来的?”
“这……”李恪皱眉道:“他们自然也会经营商事,不过都是家中旁支,或是贱民在操持,嫡亲之人是不会摆弄的。”
“是啊!”
沈念感叹道:“他们很聪明啊!把商人打落四民之末,却偏偏利用商人为自己谋求锦衣玉食的生活,更是不让旁人经商营业,以免他们的财货受到损失,其心当真可诛!”
“可是……可是……”李恪渐渐没了声音,勃然奋发的脸上也逐渐显出恍然大悟的神采。
“可是,他们毕竟没有经商,而且,也并非针对我皇室啊!”
“你居然说没有?”
沈念呵呵冷笑,“那你告诉我,《唐律》《隋律》《汉律》,或是之前之后各朝各代律法,都是谁制定的?”
李恪心神渐渐失守,呢喃道:“自然是朝中大臣。”
沈念裂开嘴,笑了,“朝中大臣又是出自何方?”
“自然是……啊!”
李恪猛然惊醒,大声叫道:“是世家!是门阀世家!”
沈念两手一摊,“这不结了?他们设定了律法来限制天下人,但是他们自己却偷偷摸摸用了一个概念偷换就将天下财货收入怀中。什么狗屁的他们没经商?旁支经商赚来的钱财谁在用?他主家不用?收了他们钱财的培养出的士子算作是旁支扶持的?我去他个姥姥的!感恩戴德的对象还不是嫡系,还不是他们主家!”
“但是!对于皇室呢?但凡皇室有了任何一点经商的意思,他们就说与民争利;但凡咱们皇室想要变一下商人的赋税,他们就说与民争利;但凡咱们想要士子交个过路费,他们还在说与民争利!”
“皇室争谁的利了?还不是他们的利吗?结果呢?你们过得好吗?除了月钱,还有别的财货来源吗?没有!”
轰!
李恪只觉得脑中轰然炸开,一切的迷茫都豁然开朗,一切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竟然连门阀世家如此狼子野心都没看到!
“要我说,赚钱就是天下人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无非是想有点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士子不想?农人不想?工匠不想?商人不想?四民都在想的事情,凭什么我们皇室连想想都是大逆不道!”
沈念激动了。
娘的,就因为该死的“与民争利”四个字,让老子写企划书的时候,差点没把脑浆子砸出来!靠!
“到了这个时候,你们难道还觉得皇室经商有错吗?”
“没有!”
“没有!”
“没有!”
李恪第一个举起手来,如同沈念一样振臂高呼。
随即,李佑、李愔、李恽、李贞、长乐公主李丽质,清河公主李德贤、城阳公主、高阳公主、巴陵公主,六名皇子,五名公主尽皆扯开了嗓子一起大喊。
特别是李丽质,想起沈念跟她说过的VVIP,大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众人听了沈念和李恪的辩论,他们猛然惊觉,这些年他们过得栖栖遑遑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门阀世家!
别看他们都是皇子公主,看似四海之内尽是皇土!
可是呢?他们真正能用的仅仅只是每个月的月钱!
沈念还好点,身为东宫之主,至少还能供养小可爱那等吃货。
别的皇子公主过得就恓惶了,月钱都是以个位数的贯为单位的。
就连长孙皇后也只能节约缩食,身为一国之母,裙子居然连脚踝都盖不上,就是为了节省一点布料!
再对比门阀世家的孩子,红袖招都快成了他们的卧室了!
就问一句:惨不惨?
众人中,一向以胆小闻名,数十年后因反抗武则天统治,举兵兵败而被杀的李贞咬着后板牙,缓缓站起身。
“大郎,你就说吧,怎么抢他娘的?”
面对众人吃人一般的虎狼之目,沈念冷冷一哼,道:“改日告诉你们。”
众人:我倒!
沈念巴之不得当场就一人一本企划书发下去,然后敲着黑板讲PPT。
奈何企划书尚未完善,而且根据皇子公主们的反应来看,只要他一声令下,必然能参上一脚,又是一大助力!
届时不说钱财,只要把人往门口一放,就是世间绝无别二的吉祥物。
野猪跑进门,不吃是罪过。
扩大城市综合体的机会摆在眼前,若还要执着于原先的计划,那沈念觉得自己可以一头撞死了。
没办法,只好使用“拖字诀”,再次重新完善企划!
小可爱又发现自家郎君着了魔似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天天的用纸无度,无聊得腿都麻了。
她忽然好怀念之前跟着郎君胡作非为的时光,那个时候可没有饿过肚子啊!
……………………
“什么?他要经商?”
得到消息的长孙无忌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手里用十字借贷法做出来的新账本从他手中滑落在地,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能让一名国之宰相惊讶于此,长孙宽觉得东宫里那位还未继承大统便已经在某个方面有了压制大唐宰相的能力,足以让东宫那位骄傲了。
“坊间传来的消息确实如此。”长孙宽摊开两手。
他也无言以对。
如果告诉你他把我收入麾下,你的眼珠子怕是会直接掉下来吧?
他决定暂时缓缓,没说。
“他在搞什么?”
长孙无忌背着手,食指反扣,不断敲打眉心,“他难道不知道皇室经商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吗?他不知道单凭此事,哪怕只是风闻也会受到御史弹劾吗?他不知道先皇和当今圣人都对商人发出过鄙夷吗?他不知道他很有可能仅凭此事就会被罢黜吗?”
长孙无忌很烦躁,还有点忧伤。
自从那个家伙病好之后,从前白纸一张摆在他面前的人就像被迷雾笼罩住一样,让他再也看不清了。
“圣人知道后什么反应?”
长孙无忌话题一转,问起李世民的反应来。
然而,这句话却不是对长孙宽说的,而是对着他宽阔的案几背后,那一面绣了山中猛虎的屏风说的。
话音落下,便有声音传来,似是猛虎开口说话,瓮声瓮气。
“圣人得越王殿下告状,发了一通怒,而后宽慰了越王殿下,又赠下一顶蓝田玉冠,之后继续看奏疏,再无其余作态。”
声音被刻意压制过,长孙宽听不出是男是女,年岁多少更是不得而知。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情形,在长孙无忌和“声音”对话之时一言不发,如同压根儿就不在此处一般,浑然将自己当做空气。
长孙无忌听后,陷入了无限的沉思,“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管,还是没时间管,还是不想管?”
其中三者差别巨大,一者是默认,二者是克制,三者则是等待时机一股而下。
不论哪一种,都代表着大唐的风向将发生前所未有的转变。
或许是敲打得次数过多,长孙无忌的眉心变得通红,脑中传来阵阵剧痛。
他再一次很烦躁、很悲哀地发现,就连李世民他都看不懂了。
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啊!
想不明白的他只好让长孙宽先退下,然后陷入无尽的沉思。
后退着出了房门,长孙宽悄悄抬眼看了一下支撑着脑袋看着案几发呆的长孙无忌。
由于光线的原因,长孙无忌的身影印在阴暗里晦暗难明,两侧两盏青铜巨灯上网罗数十盏油灯,悠悠地发着光亮,将他的身影摇曳不住。
而在案几前方的地板上,那本账册正肆无忌惮地敞开着肚腹,其上还显露着长孙无忌红色的批注。
长孙宽眼底闪过一道精芒,悄然离开。
此时月明星稀,正是银河绚烂之时。
他一面走,一面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月亮,将自己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中,儒雅之气与之相融,宛若人间谪仙。
城市综合体吗?你堵上了太子之位也要摆弄的玩意儿吗?但愿不会让我的选择变成五马分尸的校场。
消息是藏不住的。
所谓隔墙有耳,哪怕是两个人之间的悄悄话也难保邻里尽知,更何况沈念从来没有想过躲躲藏藏,当时的情形又群情激愤,大声呼号之下,听去的人不知凡几。
天知道皇宫之中有多少大臣的耳目,无需几日,太子殿下要经商的传闻便闹得满城尽知。
绝大多数的人只以为太子殿下又发疯了,且当一桩笑谈,即便是将他奉为诗仙的士子也不过莞尔笑笑。
毕竟,此事太过荒谬,圣人必然不会同意,沈念的想法必然不会得逞,那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痛骂……呵呵……词汇早都用尽了,还能有什么新意!
但于朝堂之上却是风起云涌,仅仅一天,李世民收到的弹劾奏疏就把他的案几摆满了,且还有剩余,只能用小车推着。
“这个小兔崽子,让他去教《三字经》,他倒好,居然讲经商?这是能直接明言的吗?憨货一个!”
李世民无奈地看着两个小内侍吃力地把奏疏抬到丹陛上,脑门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了两下。
见夜已深,吴伯悄然来到李世民身边,手中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覆盖着数十枚牌子。
牌子被盖住的那一面分别写着后宫各女眷的名字。
任由他翻到谁,今夜便在谁处安寝。
因为帝王每一夜留宿的地点、时间长短等等都需要记入《起居注》,以备随时查阅,故而轻易不得更改。
原本这是他一天繁忙之中最激动的时刻,每一次他都会把两手洗干净,搓了又搓,还会向根本不相信的老天爷诚心祈祷,就希望手气好点,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今天他却全无兴趣,摆摆手,道:“撤了吧,今夜就在太极宫。”
吴伯答应一声退下了。
旁边的书记官在《起居注》上写下:帝勤勉,阅疏。
不一会儿,吴伯又来了,小声地问道:“圣人,安歇还是继续批阅?”
李世民看了看堆积在竹筐里的奏疏,他都不用打开看,仅仅看奏疏外封的颜色便知道都是弹劾沈念的,说来说去都是太子品德有亏,需太子如何如何请罪的。
这还仅仅只是今天的量,说不得明天就会翻倍!
“群情激愤啊!”
“小兔崽子!你知道朕的压力有多大吗,连宠幸后宫的心思都没了!”
“若是不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朕定然前账后账一起跟你算!”
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果断地说道:“留中。”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