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酒新熟市中去,黄鸡烹肴春正香。”
“呼厮烹羊酌白酒,小奴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长安愚民轻高明,余亦辞家直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轰!
十二条长幡,十二把榔头,一句一下,把李世民的脑瓜子捶得嗡嗡的,最后三个字完全就是用怪叫声叫出来的。
他没发现,这一声怪叫到最后的尾音处,竟然转了七八个声调,最后一个声调更是做到了只有歌唱大家才能发出的海豚音。
“这、这真是我儿所作的?”
吴伯如癫如狂,老树皮脸上眼泪鼻涕分不清楚界线,手舞足蹈地喊着:“殿下不是蓬蒿人,殿下不是蓬蒿人!圣人、圣人、殿下不是蓬蒿人啊!”
也不知他等待李承乾一鸣惊人已经等待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一碗红烧肉让他觉得这个太子还不笨,一首诗却叫他真正地知道,他一直暗中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好优秀、好优秀,比他想象得还要优秀。
李世民梦语般的的声音再次响起,“当真是我儿作的?”
吴伯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是的是的,您听听,您听听,士子们都为之倾倒,百姓们都为止疯狂,他们都在说太子殿下此诗千古无双,足以开宗立派,一扫前诗宫廷绵软之风,大有革新大唐诗文之态啊!呜呜呜……”
踏踏踏!
李世民恍惚中倒退了三步,再一次四下环顾,只见周围的士子冲着十二条长幡评头论足,神情百味,有的掩面痛哭,有的欣喜若狂,有的仰天长嘶,有的拜谢云云……
“原来……原来他们方才所说并非讽刺,而是真心实意?”
李世民机械般不可思议地再次把目光落在那十二跳长幡上。
白纸黑字,矫健如龙,魏征亲笔,光彩照人。
一条长幡从右至左,《长安驳愚民入店》七个大字熠熠生辉,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辉煌。
“我们误会太子殿下了啊!”
“他究竟遇到了怎样的环境,才能被人看轻如蔽屡,竟连小厮也敢轻视他啊!”
“原来太子殿下根本不是一无是处,而是无处施展,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太子殿下说,他岂是蓬蒿人,岂是蓬蒿人啊!”
……
那一句句在李世民看来嘲讽的话语,此时此刻却是那么的真心实意!
士子们在赞颂着,在歌颂着,在夸赞着他的儿子,也在驳斥着,在痛骂着,在恼恨着那些看轻他儿子的人,包括他们自己。
能让心高气傲的他们真心拜服,难道还能再说他的儿子是个废物,是个疯子吗?
“原来……原来是我看轻了他?”
眼前的世界变得恍恍惚惚,人影绰绰,虚影约约,十二条长幡也随之重叠变幻,李世民好像身在白云之上,脚下软绵绵一片,飘飘然身轻如燕。
朕的太子被人夸赞了!
我的儿子被人夸赞了!
天可怜见,我李世民等待今日等待了多少年了!
李世民摇摇欲坠直想哭,是喜极而泣的哭,偏偏又不能哭,只好强行往回憋,唯有将手搭在欢蹦乱跳的吴伯肩膀上,才能有力气站着。
“吴伯,扶一下。”
“啊?”
“扶、扶我一下。”
“您不是不让老奴扶吗?”
“你扶不扶?”
“服服服!”
魏家食店二楼,面向长街的方向,魏征悠悠地看着李世民缓缓瘫软在老宦官吴伯的身上,又在煮得差不多的汤茶中加了几粒梨花干。
青烟袅袅,梨花的香气悠悠弥散,轻轻嗅之,令人神清气爽。
唐朝时期的茶叶没有经过炒制、烘干,若是直接喝,可以苦涩得让人难以下咽。
牛油、野果、茶叶、米面、盐、糖……只要可以吃的,都可以往里放,最后成一碗比较稀的糊糊,便是为汤茶。
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
魏征煮茶的手艺很好,如同他的思想一样,加入了许许多多人间苦辣酸甜,偏偏又相得益彰,喝起来前中后三味层层叠叠,如同惊涛拍岸,将味蕾释放。
这一壶茶他已经煮了好久,只等李世民来尝。
他就坐在这个位置,看着李世民挤进人群,看着李世民捂住双眼,看着吴伯从面带可悲渐渐变作欣喜若狂,再看着李世民痴痴喃喃地念出沈念的《长安驳愚民入店》。
最后看到李世民浑身俱颤,哈哈大笑,巴之不得抓住人就说:“看,那是我儿子写的,哈哈,那是我儿子写的!”
一条钢眉向两边微微弯下,显得柔软了许多,“毕竟是嫡子,谁能逃得过啊!”
他莞尔一笑,对侍立在旁,又做小厮打扮的魏无双道:“殿下应当猜到我们家倒向他的意思了。”
魏无双撇撇嘴,把目光从李世民的身上收回来,“切,就他那个脑子,猜不到也不稀奇。”
魏征笑了笑,不作回答,站起身,将衣冠从头到脚认真整理了一遍,他向来一丝不苟,对衣冠有着近乎于严苛的执着。
“好好喂着茶,我去请圣人,帮太子殿下解除禁足。”
魏无双没有力气地随口回答一声“知道了”,随即将目光重新落在楼下的人群里,不一会儿便见魏征到了李世民跟前施礼,又看了看如疯如魔的大唐士子们,嘟囔道:“哪里有那么好,你们都被他骗了。”
说完,抓了一把胡椒放到了汤茶里,看着浓稠茶汤噗通噗通地把胡椒吞咽而下,心满意足地笑了。
“噗!”
“噗!”
李世民和魏征同时把茶汤喷了出来,索性大唐时兴分餐制,两人成直角而坐,互不干涉,这才没让这一对千古君臣难堪。
“呵呵,魏卿的茶好滋味啊!”
李世民揉着麻痒难耐的嘴巴,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征。
魏征用宽大的袖口掩着面,揉了半天才觉得舌头还是自己的,但麻痒的滋味照样在嘴里回旋不断。
狠狠地剐了一眼躲在门口偷偷发笑的魏无双一眼,转头道:“臣手艺不好,倒是让圣人见笑了。”
李世民看到门口一角不断耸动的肩膀,笑了笑,不纠结。
“朕本以为魏卿要以此事捉弄高明,怎料却是朕心思狭隘了,在此,朕向魏卿郑重道歉。”
李世民的道歉魏征是不能受的,即便他有胆子狂喷李世民的一些政策和作为,却是不能大大咧咧地接受李世民的道歉。
这就叫礼。
君臣相让了一番,又让仆役换上甘甜的白开水,魏征道:“圣人高看魏征了,若是太子殿下所做之诗不过凡间糟粕,魏征许就上书训斥了。”
李世民如今得了沈念的诗,浑身舒畅,听了魏征的话反而觉得有种看魏征吃瘪的恶趣味,哈哈笑道:“那现在如何?”
魏征忽然神情严肃,钢眉横陈如明月锁大江,郑重地道:“远远超出臣之所料,特别是查账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