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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兄弟姐妹

我不像其他孩子懵懂地追问我从哪儿来,对一些常识还是多少有了解的。小时候我总问的问题是:

“你们 1978 年结婚,1983 年我才出生,这五年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让我等了那么久?”

感觉那五年的时间,我被彻底遗忘了,也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他们,他们才想起来将我带到这个世界。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出生前,家的拼图才刚刚完成过半。爸妈用了这五年的时间,把这个家稍稍安顿下来。当磨合告一段落之后,才松了口气,做好准备,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五年的时间,重组一个家庭。

很多人对于重组家庭的了解开始于电视剧《家有儿女》,如果两个人的结合是两小块拼图构建的拼接,那么重组家庭更像是两大幅只剩下半边的拼图画,要重新组合成一幅完整的作品。

你也许可以想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要为彼此改变什么,要经历多么痛的磨合。他们无法放弃原本拼图里的构建,往往有时需要剧烈的碰撞,甚至把自己削成能契合对方的形状,每一个小小的拼图构建才能被迫适应对面那完全陌生的新伙伴,有时寄望于滴水石穿,有时却会迎来流星四溅,有时需要坚持,有时必须妥协,稍有不慎,零件散落一地,一切从零开始。电视剧里不会呈现那些阵痛的过程,生活的残酷在一出喜剧里当然是一笔带过,甚至从不着墨。但我看《家有儿女》时,满脑子的疑问:他们怎么跟儿女开的口?孩子们真的能接受一个陌生人吗?父母需要多大的心力才能让孩子由衷叫一声妈和爸?过了多少个日月,父母才能把对方的孩子,真的视如己出?

喜剧当然难以讨论这些,但生活永远是悲喜交加的真实故事,无数个难题常常接踵而至,彼此的关系也在融洽和刺痛中切换,敏感、脆弱、易碎,都是重组家庭的关键词。也许一生都等不来那一声爸妈,也许到老都会不经意地内外有别。这都是这样的家庭永远要面对的挑战,因为稍有不慎,拼图将再次支离破碎,但家就是这么玄妙的舞台,每天上演的无数真实情节,才让故事变得有趣,幸福才有了敲门的理由。

决定生下我,他们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时夫妻两人都处在人生最好的年华,生活重新开启,过往的阴霾烟消云散,五年的时间让这个破碎重组的家庭渐渐步入正轨,三个孩子各得其所。无论是在出版社还是歌舞团里,夫妻二人都如鱼得水,逐渐成为了单位里的中坚力量,一个笔耕不辍,一个演出频频,他们在各自舞台上发挥光热。故事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也未尝不可。大概也是段幸福美满的人生。只是即便这样一个大家庭,有时也总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块,其实就是那么一小块。

一块和两边的拼图都能吻合,用血缘将整个家庭维系在一起的零件。有了他,家庭里所有成员之间才能直接或间接产生联系,彼此不存在的血缘的线,才能被迫连接在一起。答案很显然,他们需要的是:

两人共同的孩子。

我可以体会爸妈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三个孩子都需要抚养,还恰逢兄妹仨将同时迎来可怕的青春期,个个叛逆不羁。除了要养活他们,还得顾着每个孩子的学习,付出大量物质和感情,还必须精心维护好平衡,日日关注孩子们彼此情感的培养、矛盾的处理。由于难堪其重,妈妈早在结婚之初就做出了牺牲,把大哥交给姥姥抚养,使得大哥自小就管姥姥叫妈,管妈叫姐。即便如此,母亲的职责,她也从未放下。

这个家庭的奇特之处就在于,我出生时,这已经是个几乎美满的家庭了,孩子们逐渐忘却了父母离异的困扰。

彼此了解,相互融合,渐渐有了点兄弟姐妹的样子了。大哥尼加提,家里发生急剧变化时,正值他敏感脆弱的青春期,我不知道他在彼时,是否因为在妈妈和姥姥家间的辗转,而在内心积聚阴影。一个孩子对家的归属感在他的成长中至关重要,当他要面对一些陌生的家庭成员时,宁愿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并从此将他们当做父母,把生母当做姐姐,这既是无奈,也是一种躲避。我知道他心里多少是有恨意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自己为人夫为人父之后,很多心结才慢慢被化开。

哥哥身上很多方面都有妈妈的影子,他也最终选择了新闻事业,进入妈妈所在的新疆电视台工作,如今又和我同是总台职工,亲情的千丝万缕是斩不断的。大哥是个极其开朗幽默的人,虽然没有完全遗传妈妈的文艺细胞,但莫名其妙成了个开心果,家庭聚会里少不了他的段子,全家族都把他当个宝,连平常严肃的姥爷,看到他就高兴。因为他,家里多了不少笑声。

看出我在家里的地位了吗?表面众星捧月,背地里,你猜谁欺负我最多?

大哥年轻时是真的帅,弹着吉他唱着歌,总能吸引众多“蝴蝶”在他身边飞舞。所以照片里他总显得有些高冷,和现在舞台上偶像们不苟言笑的样子如出一辙。小时候我最爱听他唱一首歌,总让他边弹边唱,长大后才知道这首歌叫《你怎么舍得我难过》。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也是我最早关于爱情的认知。

姐姐卡米拉,和英国王储妃同名。她是我那孤独的童年里,最信赖的倾诉对象,姐姐现在偶尔会抱怨说:“你不像从前跟我那么亲了,记得你小时候,什么都跟我说,啥秘密都只跟我讲。”这事不假,哥哥们毕竟不像姐姐有女孩的细腻,有耐心听我在学校里的遭遇,甚至连我暗恋的第一个女同学,也只有她知道。她接纳了我一切的秘密,有时她比爸妈还要值得我信任。

突想起关于姐姐的一件小事:有一年寒假,作业没做完,被老师叫家长,我背着沉重的书包不敢回家,径直走去姐姐的单位,姐就这么被传唤到了学校挨了老师半天说,她哪里会想到毕业多年仍逃不开老师的训斥。姐倒也没生气,默默把我领回单位补作业,就这样我每天一早去她办公室“打卡”,伏在她办公桌上写写玩玩,直到作业全写完,才被老师允许回学校上课。这事一直瞒着爸妈,成了我们众多秘密中的一个。

姐姐继承了爸爸的对文学的热情,大学毕业就在青少年出版社当起了编辑。那时候的她,扎起乌黑的马尾辫,穿着简单而洋气,相貌虽不算沉鱼落雁般惊艳,但绝对是公认的好看有气质,她相信我的审美,出门前总要问我今天好看吗?一个生日是情人节的女子,自然周身散发着充满爱的、自信洒脱的魅力。

二哥甫拉提,意为钢铁。在我出生前,他是最小的一个,调皮捣蛋的功力也让别的孩子难以望其项背。记忆中爸爸没少教训过二哥,二哥也没少教训过我。受了爸爸的气,家里唯一能发泄的对象就是我了,拍一拍,拧两下,都是家常便饭,虽然从没真下过狠手,但他一瞪眼睛我就魂飞魄散了。现在我长大了,腰杆儿硬了,但只要他一严肃一瞪眼,我多少还是会有些汗毛竖立。偶尔姐弟俩也会联合起来对付我,姐至今都夸我讲义气,原是有一次我被欺负得号啕大哭,这时爸妈突然回家了,我居然迅速擦干眼泪,挤出笑容,爸妈看出不对来,问这是怎么了?我含着泪花:“刚才……刚才不小心摔的。”我应该不是真的讲义气,可能就是单纯地怕哥哥而已。我们就是这么打打闹闹地在一起长大的。

哥哥虽然调皮,但却是个极重情重义的孩子,小时候无法接受爸爸的新家,就总在妈妈身上撒气,工作以后领了第一笔工资,去商场里给妈妈买了个最新款的皮包,记得很清楚,那天妈妈抱着皮包哭成了泪人……当初爸爸管不住他,就狠狠心把他交给部队去教育了。哥哥当兵那几年,一开始受不了那苦,哭着打电话让爸接他回去……逐渐地,寄来的照片里有了笑容,一个穿着围裙的炊事班班长,熟练地掂勺炒菜;床头齐整整的“豆腐块”,太阳下响当当的兵哥哥。

从熊孩到兵娃,从军人到警察,也算对得起他的名字了。哥哥姐姐们都至少大我十几岁,当我逐渐长大,终有一天得知他们是父母各自的孩子。寻常家庭里的兄弟姐妹,可以出言不逊,可以无所顾忌。因为毕竟是血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打得再凶也有好的时候。

但我们不同,我喜欢英语里对这种关系的称谓:“half brother”以及“half sister”, 半个兄弟姐妹:一半靠血缘,一半靠精心地维护。小时候不懂,但我们越长大,越明白这种关系的维系来之不易。我们不能轻易对彼此大喊大叫,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既深厚,又脆弱。二哥和姐之间可以肆意吵闹,他们是亲姐弟,但他们对我,对大哥不得不有所保留。吵一架,也许就难有和好的时候;打一场,所有努力都将土崩瓦解。我们都明白,这一大家子,是付出过多少牺牲才有了今天的幸福。

随着我对这个家的探索逐渐深入,我愈发好奇在美满的背后,哥哥姐姐们都做过哪些牺牲。直到三十多岁之后,我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设身处地地想象自己如果是他们,要如何在这个家里自处?在生父生母和继父继母间,该如何平衡取舍,如履薄冰。他们从未说与我听的青春里,又有多少酸楚。不经历他们的经历,没承受过他们的承受,我就没资格了解他们曾经的疼痛和焦虑。我这才突然懂得站在他们当时的立场,去理解他们的处境,所有的叛逆和不羁都能找到源头:一切来自两个家庭重新整合时的阵痛,来自恐被忽略和边缘化的种种不安。

我们有时会忘了这个家庭的特殊,尤其是在一起“攀登”的时候。 JdRnDmux6GUpnW2XDKHi428j/J1tO7yRHVqaptvpx2DS/EiyTep5YDhsRhkx6u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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