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朋友结婚,回了一趟新疆。
这是姥姥走了以后,第一次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倒是比以前轻松了一些,以往十五年。回家第一件事,先给姥姥打个电话让老人家知道我还惦记着她,再找个充裕的时间去她那儿看看。吃个午饭睡个午觉,这都是固定环节,最后匆匆,临行前还总保证:“还不用说再见呢,明后天还能来。”
从来,几乎都是只去一次,明后天不是忙别的,就是回北京了。飞机上邻座一位奶奶,正好是跟我们家沾亲带故有点关系,临下飞机前微笑看着我说:这趟回来,你姥姥得多高兴啊。
她是不知道姥姥走了?还是仅仅一句宽慰的话?我不知道。
但这事让我更加确定,我回去的那个地方,不再完整。
一跃跳进深两三米的洞穴,周遭尽是土沙碎石。我往上面看,一块长方形的天空,纯粹和苍白,不带情感,不带色彩。上面是一个世界,脚下,是另一个。
不容我发呆,众人已经把用白布包裹的姥姥放了下来。我和阿訇伸长了胳膊,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我左手扶着她的腰,右手举着她的头,缓缓放下洞穴。像捧着我刚出世的孩子,好像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柔弱得像婴儿,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碰撞。如果她有感知,会知道这是她与我们告别的时刻吗?会害怕还是坦然?从光明退去暗处,不是昼夜的轮回,而是天人永隔,这一切,她都感觉得到吗?
生命的两端何其相似,我拥她入怀,像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并非送她去远方,而是轻轻放入生命轮回的轨道,不留痕迹,悄无声息。
我脚下踩着的并不是她最后的去处,在墓穴里还有一个侧挖的洞口,里面恰好只容得下姥姥一人。我和阿訇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躯,将姥姥平放在里面。最后,郑重其事地,摘下她面部遮着的白布,露出姥姥小小的面容,头颅不是放正,而是转向洞口的一侧,像是跟这个世界最后的会面和告别。从前听闻形容逝者的表情多用“安详”“平静”等词,彼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生终极的平静,也只有在此归真的时刻,灵与肉才得安宁。姥姥的表情,就是在她暖暖的卧室里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午觉时,写在脸上的放松。仿佛只要我呼唤一声,她就能迷迷瞪瞪睁开眼,与我说:怎么了?
我满身的泥土,满眼的泪水,从心底里不愿相信这是祖孙的诀别。可她再也睁不开眼了,涂满额前眉间,鼻头嘴角的鲜艳的藏红花瓣,都在设法让我相信,眼前的只是一具无奈的躯体,世间总有些告别,是永远。
人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大石块,接力传到我们的头顶,我们再接过来,用这一堆不规则的乱石,一点点封闭姥姥最后的住所。我能看到的她,越来越少,直到最后留下一张转向人世的脸,咣当一声,最后一块石头嵌了进去。这是我的生命里,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告别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这一天永生不忘,因为我不止埋葬了姥姥,也埋葬了自己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