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年,勃朗特姐妹:夏洛蒂(1816—1855)和艾米莉(1818—1848)化名出版了两部不同寻常的小说《简·爱》和《呼啸山庄》,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出于两个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青年妇女的手笔(她们采用两个男性化的名字:Currer Bell, Ellis Bell 做笔名)。亲姐妹的两部杰作问世之后,命运大不相同。《简·爱》立即受到热情的欢呼,使作者一夜之间成了名。可是《呼啸山庄》一开始就遭到评论界猛烈谴责,其中有一些说得非常刻薄:“是哪一个人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来,他怎么写了十来章居然没有自杀?”(1848)有人又这样嘲弄:这部“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应该改名为《枯萎山庄》(Withering Heights)才对。”(1848)
将近半个世纪,《呼啸山庄》一直不为世人所理解,除了个别有见地的评家外,都认为这部小说的作者比她的姐姐差远了。就连她的姐姐对于艾米莉的非凡天才也不能说已有充分的理解。1850年,她妹妹去世之后的第二年,她为《呼啸山庄》第二版写序,为妹妹辩护,可是语气之中带着歉意:这是一部粗糙的不太成熟的作品,要是天假以年,作者是能写出更好更成熟的作品来的:
假使她活着,她的思想自会像一株壮实的树木一样成长起来,长得更高更挺拔,更加枝繁叶茂,结出成熟了的更香甜、更红润的果实。
在当时的文艺领域中,艾米莉远远地走在人们的前面。直到将近半个世纪以后,才有人认为:“在十九世纪,《呼啸山庄》是一位女作家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散文诗。”(1891)在二十世纪初,有人开始提出:艾米莉的天才比夏洛蒂更高(1903),艾米莉·勃朗特“是三姐妹中最伟大的天才”(1904)。
进入二十世纪(尤其在三十年代以后),艾米莉的声誉蒸蒸日上,评论文章大量涌现,而夏洛蒂的光彩却相对地显得有些暗淡了。研究勃朗特姐妹的学者克伦泼在他的专著中这样提出:“目前占主导的(虽然不是一致的)意见,认为艾米莉·勃朗特比夏洛蒂·勃朗特是一位更伟大的女作家,《呼啸山庄》比《简·爱》是一部更伟大的小说。”(1982)
我个人认为,《呼啸山庄》的确是一部天才之作,足以和莎士比亚的伟大的戏剧前后辉映。不过目前的问题不在于争论艾米莉在英国文学史上该占怎样一个地位,而是究竟该怎样去认识她的这一作品:这是说,问题不在于给予多高的评价,更重要的是怎样去深入理解。
就像逗留在“蒙娜·丽莎”嘴角边的神秘的微笑,《呼啸山庄》也显示了一种永久的艺术魅力,紧紧包藏在书中的是怎么一个信息呢?这似乎也是一个猜不透的(至少是不那么容易猜透的)谜啊,因此赢得了不少的西方学者去琢磨它、解释它;无论小说的结构、人物形象、叙述技巧,小说和女作家的诗歌的血缘关系,和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渊源关系,以及作品的主题、风格、意象、梦幻的运用、象征主义,等等,一一都成为西方学者钻研的对象。真是众说纷纭,层出不穷,形成了“艾米莉热”。这里想提出我个人对这部杰作的理解。
研究《呼啸山庄》,好比啃一个硬果,首先碰到的是它表层的硬壳:那复杂的艺术结构;让我们试一下,是否可以剥开它,通过作品的表层,深入到作品的核心。
过去许多评论家都不能理解这部杰作的艺术价值,说是“充满着缺点的结构”(1900)。 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推崇《呼啸山庄》,把它列为世界十大小说之一,可是连他也这么认为:“《呼啸山庄》的结构臃肿笨拙,……她要讲的是一个牵涉到两代人的复杂的故事。这是一桩很困难的事,……艾米莉做得不成功。”他还说:“讲《呼啸山庄》这个故事,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可能会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1954)
在这一点(以及其他一些论述)上,我很怕毛姆并不是艾米莉的真正的知音。
艺术结构对于一本小说,首先就是故事的叙事方式。
女作家放弃了那种从头说起、原原本本、平铺直叙的传统的叙事手法。十九世纪的女作家,像她的姐姐写《简·爱》(1847),奥斯丁写《傲慢与偏见》(1813),盖斯凯尔夫人写《玛丽·巴登》(1848),采用的都是这一种叙述手法。
《呼啸山庄》也并不是那种倒叙:故事在回忆中展开,回忆完了,故事也就结束了。这两种叙述方法:顺叙和倒叙,它们的起点都是固定的,就像“上行车”和“下行车”那样,不是从起点站出发,就是把终点站作为出发点。
艾米莉与众不同,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当时少见的“戏剧性结构”。故事的叙述从中间开始,因此故事的出发点有很大的选择余地,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越大,从哪里开始进入故事,就越需要艺术上的胸有成竹。
欧洲剧作家在组织他们的戏剧情节时,最善于从故事的半中间说起,公元前五世纪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这样,十九世纪的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也是这样。我国戏剧家曹禺的成名作《雷雨》借鉴欧洲戏剧的创作经验,也是这样处理,剧本刚开始,就已经接近整个故事的终点了:剧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带着自己的历史上场的,在冥冥之中把他们的命运千丝万缕地纠结在一起的那张罗网,在戏剧开始之前就已经撒下了。因此戏剧情节是向两个方向进行的:顺叙和倒叙。在向未来推进的过程中(顺叙),同时展现了过去(倒叙)。临到结尾,整个故事才以它完整的面貌显示在观众眼前:原来苦难的人间有这么一段辛酸事!悬念刚结束,震撼人心的高潮就接着来到了,因此戏剧气氛始终是紧张的,扣住了观众的心弦。
《呼啸山庄》要交代的是两户人家的两代家史,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应该从哪里开始进入故事,女作家在下笔之前,一定作了苦心推敲:怎样才能取得最好的艺术效果。全书的最初三章,不仅是叙述故事的起点,应该也是我们研究《呼啸山庄》的一个起点。对于我们探索全书的主题思想,了解女作家的非凡的艺术才华,这最初三章可说具有关键性意义。
整个小说的时间跨度前前后后三十一年——从1771年(孤儿希克厉被从利物浦带到呼啸山庄来)到1802年秋(小卡瑟琳和哈里顿成为一对情侣),女作家把叙述的起点安排在1801年的冬天:
因此和《雷雨》的戏剧结构很有相像之处。小说的开头和小说的结尾(也就是说悬念的终止和高潮的来到)在时间表上是非常接近的,故事的情节同样向两个方向发展:顺叙和倒叙。第三十一章可以作为一条大致上的分界线:这以前,是倒叙;从第三十一章开始的最后四章是顺叙。
这样一种非传统的“戏剧性结构”本来就很复杂了,女作家还引进了故事以外的,或是故事边缘的两个人物:房客洛克乌和女管家纳莉来担任故事的叙述者。故事的顺叙部分(那是很小的一部分)由洛克乌承担;纳莉则是过去的历史的见证人。就是说,纳莉为了给病中的洛克乌解闷,把山庄和田庄这两家人的家史一段又一段说给洛克乌听,再由洛克乌以第一人称的语气向读者转达。这样,这部小说采用了双重框架结构。
有时候,在情节线中断的地方,或是在故事跳跃过去,需要补叙的部分,作者又这样安排:由伊莎蓓拉把她私奔后的伤心遭遇用书信方式向纳莉吐露,或者由山庄的女仆把她在这户人家中的所见所闻,以及她的感想,说给纳莉听,等等。这时候,伊莎蓓拉等人是故事的叙述者,纳莉成了传达者,而洛克乌则成了“二传手”。洛克乌这个局外人是始终存在的。因此有些场合,女作家甚至采取了三重框架的叙事结构。
这真是一个复杂的叙事系统,在当时的英国小说创作中,可说是大胆的创新,难怪这部不合常规的小说在1847年发表后,有些评论家给搞糊涂了,指责这部作品“乱七八糟、拼拼凑凑,不成个体统”(1848)。
这样复杂的叙事系统要处处运转、衔接得非常轻松妥帖,已经不容易了,女作家有时候环绕着一段有意义的插曲,还采取了前后呼应、多层次、多视角的叙述法(像两个孩子夜闯画眉田庄那段情节,先后由卡瑟琳、纳莉、希克厉三人叙述),那周密的构思,真令人赞叹!
苦心设计这双重的、三重的,以至多层次的叙事系统,我想,一个原因是女作家为了要把她本人隐蔽起来。在当时有许多英国作家(像萨克雷、狄更斯等)在小说情节进展的过程中,喜欢用插话的方式,随时以作家的身份出面和读者进行对话,发表议论,而故事中的人物被挤到后面去了。在《呼啸山庄》中,自始至终没有作者自己的一句话,女作家隐藏到人物后面去了。我们知道,艾米莉的性格十分内向,她在这作品中倾吐的却是从来没有向人倾吐过的,也很少有人这样倾吐过的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她需要把自己很好地隐蔽起来。这双重和三重的以至多层次的叙事方式,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但是常被忽视的问题:女作家在组织她的复杂的叙事系统时, 为什么选择一个不相干的外地人闯到山庄来做客,作为进入故事的起点?我们说过,故事的叙述的起点也就是我们对这部小说的理解的起点。
洛克乌第一次来到山庄做客,是1801年的11月。在这之前,山庄和田庄两户人家已经一一经历了许多重大的事故,好几个主要人物(包括女主人公在内)都已经死亡了,从小说情节而言,故事的起点落在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从第一到第三章,故事的情节并没有进展,它停滞不前,无论洛克乌去不去山庄做客,对于小说中的人物的命运都没有丝毫影响;那么这开头三章岂不成了可有可无吗?
可是我可以说,这一故事起点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尽管它在故事情节上徘徊不前,在艺术效果上却引出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更重要的是,它为读者提供了一把钥匙。贯穿全书的主题思想本来很复杂,不太容易把握,现在有了这样一把钥匙,就比较容易地看清它的脉络了。这该是女作家的用心所在。这三章是出于天才手笔的三章,用闲笔写来,却又构思严密,文笔精练,不乏风趣。我个人认为,这样设想巧妙、富于艺术特色的三章,在英国古典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我们要看到,洛克乌这个站在故事情节以外的人物,绝不是作品中一个多余的人。 他在这个作品中起了别人不能代替的重要作用: 即通过闯进呼啸山庄的这一个陌生人的眼睛,看到了在希克厉统治之下,那里成了怎么样一个冷酷的世界。洛克乌曾经用善意的眼光去看待希克厉(尽管那位业主显得那样傲慢,不可亲近),谁知一踏进那户人家,尤其第二次访问,他这客人所得到的只是粗鲁无礼的对待。他看到在那里人和人之间没有一句亲切的、投机的话,没有会心的微笑,没有感情的交流,只有彼此的仇恨,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降落到了冰点。这一家四口(不算女仆)一个个都像数学上的疙瘩:解不开的无理数。
这是个让人片刻也待不住的家,没想到却住着一位像仙女般美丽的姑娘,谁知她也是那么冷漠,傲慢得不近人情。她毫不掩饰她憎恨周围的一切人。
不仅主人、仆人都冷漠无情,就连这户人家养的狗也全是一群恶狗,对生人抱着敌视的态度,随时等待机会发泄它们凶猛的兽性。洛克乌来山庄做客,没想到一下子成了它们袭击和围攻的目标——“六七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四脚魔鬼,一窝蜂地从隐蔽的洞窟里直冲出来,向共同的目标集中。”
不管洛克乌怎样自夸为“厌世者”,一旦他闯进了希克厉所统治的那个世界,连他都感到不寒而栗。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降到了冻结的冰点。就像降落在山庄的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人类的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被深深地淹没在人和人之间的不正常的憎恶、仇恨下面了。
全书开头,有一段对于呼啸山庄的自然环境的描绘,很有意思。“呼啸”(wuthering)是当地的方言,指暴风席卷而来的时候,大自然发出的那一片咆哮声。那猛烈的风暴是经常光临这座山庄的:
只消看一看宅子尽头的那几株萎靡不振、倾斜得厉害的枞树,那一排瘦削的都向一边倒的荆棘(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也许你就能捉摸出从山边沿刮来的那一股北风的猛劲儿了。
这一段带有人情味的诗意的描述,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终年不断的猛烈的北风,不容许山庄的树木向天穹挺伸,强迫它们都得向一边倒去。那萎靡不振的树木失去了原来的那种发育良好的优美的体形。“树性”被狂暴的猛风扭曲了。
在这部作品里,树性就是人性的象征。人性同样终年不断地在承受强暴的压力。就像那萎靡不振、倾斜得厉害的树木,人性同样被残酷地扭曲、摧残了。
当外地的客人从山庄跨进宅子的门槛,他就是从户外的严酷无情的自然环境,闯进了户内的严酷无情的人为环境。洛克乌惊惶失措,坐立不安, 通过他那惶惑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人类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凄厉、痛苦、不能容忍 —— 当人一旦丧失了他那美好的人性。
当初,我们人类经历了漫长的演化,才从原始世界的野性的兽类中分化出来,又在初具文明的原始社会,和以后的阶级社会的集体生活里接受几千几万年的熏陶,人才逐步获得了可贵的人性,成为万物之灵。现在,可悲哀的是,在山庄这一户孤独的人家,“人性”已堕落到它的最低点,再往下沉沦,万物之灵的人将和这户人家中那一群露着白亮的尖牙,只想扑过来咬你一口的狰狞的恶狗没有多大区别了。
婚丧嫁娶,本是人生大事,也是小说所首先关注的情节。《呼啸山庄》中的人们自然也有他们生老病死的人生历程,然而故事的叙述重点转移了,不再是这些人事变迁了。艾米莉用一个艺术家的锐利、敏感的目光,超越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也超乎一般的世俗观念,去探索她所最关心的“人性”。可以说, 人性的探索是贯串全书的一条主线。
在叙述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两户人家前后三十年的恩仇、纠葛时,女作家把这些人事沧桑一分为二,她选择了“陌生人的来访”这样一个偶然的(或者不如说,节外生枝的)事件作为划分故事情节的一条界线。
从时间表上看,这样的划分很不规则,似乎是任意的,前面部分历时三十年,后面那部分却一年都不满。但是作者自有她的用心所在。在第三章里,那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做了一个荒诞、可怕的恶梦;就连这个游离于故事情节之外,莫明其妙的恶梦也创造一种气氛,取得了一种象征的色彩。因为实际上,小说开头的那三章,写的就是 人类的一场荒诞、可怕的噩梦啊 ——人性的冻结。
这三章展现了一个少见的荒诞的世界,这就是全书的序幕,假使给它一个标题,可以称之为:“一个噩梦:人性的冻结”。
故事情节是从第四章开始的,那就是以往三十年旧事的倒叙。这是小说的主体部分,从主题思想着眼,它也可以有一个标题:“扭曲的树木:人性的堕落”。
全书的最后四章,基本上是顺叙,故事发展到第三十二章出现了转机,这是小说的尾声,它的标题不妨叫作:“希望在人间:人性的复苏”。
整个小说的结构可以用下面一个马蹄形的图形表示出来:
这一马蹄图形向我们显示: 在这条人性的曲线上,女作家选择了它的最低点作为进入故事的起点。
《呼啸山庄》的研究者一般都把目光集中在卡瑟琳和希克厉这第一代情人的身上。英国文艺评论家凯特尔这样说:“小说的核心和精髓是卡瑟琳和希克厉的故事。” E·M·福斯特也说:“虽说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可是你读了之后,却什么都想不起,只记得希克厉和第一代卡瑟琳。”
的确,无论哪一个读者读了这部小说,都很难忘得了他们俩的狂风暴雨般的感情。在这一对不同寻常的情人身上体现了女作家的不同寻常的气质,以及对于人生的梦想和追求。
但如果我们把这对情人的富于戏剧性的生死恋爱暂时搁在一边,首先讨论故事中的第二代情人卡茜和哈里顿( 他们也的确是最先介绍给读者 ),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掌握贯串在整个作品中的主题思想了。
哈里顿一生下来就是个胖娃娃,“从没看见过这样逗人爱的小家伙!”他出生不久,母亲就死了,是女管家纳莉把他抚养大的。他五岁那年,姑妈卡瑟琳出嫁,纳莉陪着新娘去到林敦家做女管家,和孩子分别的时候,“他是我世上的一切,而我也同样是他世上的一切!”
哈里顿虽然没有得到父爱(爱妻去世后,亨德莱成了酒鬼),但还是从好心的保姆那里得到了一个孩子所需要的爱,他也用一个孩子的忠诚的感情回报爱他的人。可是自从纳莉一走,再也没有人照管他、爱他了。
不消一年,他已经完全变成个野孩子,几乎叫纳莉认不出他来了。纳莉想去拥抱他,说:“哈里顿,纳莉来啦!是纳莉,你的保姆。”这野孩子不是迎上前去,却倒退一步,捡起一块石头,摆开架式要扔她,从他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小嘴里,结结巴巴地滚出了一连串咒骂来。才只六岁的小孩子就显示出一副蛮横的、敌对的态度了。他还咒骂自己的爸爸。纳莉用橘子把他的话哄出来:
——是魔鬼教你咒骂爹爹的吗?
——希克厉。
亨德莱的全部家产都被希克厉用欺骗的手段夺去了,最后,连自己的一条命也送在对方手里。他的宅子,连同他的无依无靠的孤儿,全都落进了仇人的手里。
小哈里顿以后只能听凭希克厉的摆布了。希克厉立刻有了一个新的复仇计划,他举起孩子,把他往桌子上一放,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打算:
好一个孩子,现在,你是属于我的啦!咱们倒要瞧瞧,这一株树是不是也会长得弯弯曲曲,跟另一株树一个模样——假使它也长在风口里,让猛风来扭它的树枝树干!
可怜那不懂事的孩子,听了这话还挺高兴呢。
终年不断的呼啸的猛风,无情地把树木的躯干和枝条扭曲得歪歪斜斜;现在性格正在发展中的哈里顿,也就是一株幼小的树苗,而为这株幼苗准备好的只是长年累月的精神上的无情摧残:让它“长在风口里,让猛风来扭它的树枝树干!”
希克厉的这段内心独白是和小说开头对山庄周围的描述相呼应的。“树的扭曲”和“人性的扭曲”相对应,产生了电影手法中叠影的效果。发育不良、枝干被扭曲的树成为贯穿全书的富于象征性的一个意象。
卡茜提到小林敦时,也使用了“扭曲”这个词儿:“我的确很难过,林敦的天性给扭曲成这个样子。” 在这个作品里,“扭曲”(twist,distorted),是个具有深刻内涵的词儿,它意味着人性在强大的压力下得不到正常的发展。
值得称道的是,女作家从来没有把“人性”当作抽象的存在,它总是和人的生活环境、人的社会地位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
统治着呼啸山庄的希克厉,赤裸裸地表现出他是一个虐待狂,无论对于新婚的妻子,对于他情人的女儿都毫不留情。他毒打人、踢人、扯妇女的头发,然而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个暴君从没有表示过这种野蛮的行为给了他多少乐趣。“我看到她就讨厌,远过于从折磨她所得到的满足。”
对于他,更大的乐趣在于精神上折磨人。当他为了仇恨,让小哈里顿的心灵永远陷于愚昧和黑暗中,把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彻底毁了,这个阴险的人毫不忌讳地说出了他心里的高兴:
我从他那儿得到一种乐趣,……如果他是个天生的傻子,我就连一半的乐趣也没有啦。……我能确切地知道,他目前感受着什么痛苦。以后还有得他痛苦呢,这不过是刚开个头罢了。他永远也别想从他那粗野、愚昧的泥沟里爬上来了。我把他抓在手里,……我教导他:凡是兽性以外的东西全都是傻的、不中用的,都应该瞧不起。
果然,在他的手里,小哈里顿成了一个浑浑噩噩、粗暴无礼、满口脏话的小蛮子。从他五岁,一个刚开始懂事的天真的小孩子,到他二十四岁,爱情来叩开他的心扉,是他的天性受压抑、受摧残、被扭曲的一个痛苦的历程。
小卡茜的遭遇甚至具有更大的悲剧性,在她身上不仅是人性的被扭曲,而几乎是人性的被折裂、被毁灭。
比起她的表哥哈里顿来,卡茜幸福得多。在慈父和纳莉的爱护下,她就像一粒种子在肥沃的土壤中得到阳光和雨露的抚育滋润,欣欣向荣,她的肉体和心灵都健康地成长着,她长成为一个秀丽、活泼而又温柔多情的好姑娘。
女作家并没有多费笔墨形容她那可爱的性格,只通过一段小插曲,让人感到洋溢在她心头的是一片纯洁的爱。
纳莉得了病,卡茜在病床边百般体贴地照顾她,这位老保姆很感动地说:
她的心一定是颗火热的心——她这样深深地爱她的父亲,却还能献给我那么多的情意!
然而她不知道,等她睡熟后,她的卡茜还要私下骑着马奔到山庄去安慰她那十分难侍候的表弟呢,她把一颗心分给了三个人,对每个人都是那样体贴,献出了一个女孩子的温柔的爱。
她曾经为了不许她再去呼啸山庄,晚上跪在床边哭了,纳莉责备她浪费眼泪,她却说:
我不是在为自己哭啊……我是在为他哭啊。他一心希望明天能再看到我,他可要失望啦;他会等啊等啊,却始终不能把我等来。
多么丰富的少女的感情啊,在卡茜火热的心里只知道一个爱,她不仅舍不得她的表弟因为等她不来而失望,她还把一个少女的一往情深的感情投射在她表弟身上,可悲地以为对方真是那样热情地盼望着她,也是在一心一意地想念着她,却不知道那位表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心肝的可怜虫!
可是一年后,当洛克乌闯进呼啸山庄,看到一位名叫卡瑟琳的青年妇女,虽然还保留着使单身汉怦然心动的体态容貌,而原来跳动在她胸腔中、像在欢乐地歌唱似的心儿几乎被窒息了;洋溢在她心头的爱干涸了,冻结了。
阴险的希克厉拿她的表弟作诱饵,把她骗进了他的魔窟,于是她立刻失去了一切自由,她遭到了生平从未遭受过的拳打脚踢。希克厉狂热地爱恋她的妈妈,对女儿却加倍残酷地进行着从肉体到精神上的一连串折磨。
亲爱的爸爸快死了,卡茜心急如焚,却被囚禁在山庄,不能去安慰他,在最后的时刻尽女儿的一点心,却反而被强迫着去和那卑鄙的小林敦结婚。接着,她那从来没爱过她的丈夫也死了。她陷于一个充满着敌意的孤立无援的环境中。
希克厉在通过非法的手段,剥夺了她的全部财产的同时,又剥夺她的一切精神财富,把一个感情丰富的少女扔进一片精神沙漠中。她一下子失去了亲人,同时也失却了像老朋友似的书本。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她在精神上忍受的虐待。
洛克乌第三次去呼啸山庄做客,充当了一名联络员,趁人不注意的当儿,把纳莉的一张条子递给卡茜,还一片好心地问她有没有回信。对于失去一切自由的卡茜,这该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吧?谁知她并没有作出热烈的反应,却只是淡淡而又凄凉地回答道:
我想回她信,可是叫我用什么东西写信呀——连一本书都没有,否则我还可以从书上撕下一页当信纸。
这使人想起她母亲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圣经》之类的宗教书上翻到一张空白页,如获至宝,好把她心里想说的话全写上去。这已经够可怜了:她只有可憎可厌的宗教书,却没有一张白纸作为儿童驰骋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天地!
可是她的女儿甚至更惨,连一本书、一张空白页都没有,全被剥夺了。这精神上的空白简直使人透不过气来!
小林敦快要断气了,只有她在整日整夜伺候那最难伺候的病人。在她最苦恼、最需要同情和帮助的时刻,却听不到一句亲切的话,看不到一个善意的眼色,没有谁向她伸过来一只同情的手。这是一个充满着敌意的世界。一个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被窒灭,叫人绝望的世界。她承受不住那一连串无情的打击,承受不住那样可怕的精神折磨,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得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当初那个洋溢着欢笑、充满着爱的姑娘几乎被毁灭了,她变成了我们在小说开头看到的那样一位冷漠傲慢、不近人情的少妇了。
席拉(一个心地不算坏的女仆)这样批评她道:“在我们中间没有一个爱她或是喜欢她,她也不配;只要谁对她说半句话,她就转过脸去,一点都不客气。”
本来是一位爱人、也被人爱的好姑娘,现在竟变成了恨人、也被人恨——这不是人性的堕落,人性的悲剧吗?
如果《呼啸山庄》写到第三十一章,女作家就此搁笔了,那么我们就很难理解这部小说,也很难猜透她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部把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小说了。
全书的最后三章可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个仇恨统治着的世界里,“爱”的萌芽在极端艰苦的情况下,终于破土而出了,“爱”终于又回到鸟语花香的人间。人性复苏了。
不过也要看到,这个像用清脆的银笛吹奏出来的主题:对于爱的信念,并不是仅仅表现在小说的尾声部分。就在那个天寒地冻、大雪把整个山庄都埋没的时候,人性仍然在黑夜中闪光,虽然很微弱,一闪而过。“人性”经历了最严酷的考验,却并没有被窒灭。
山庄上的那一排瘦削的、歪歪斜斜的树木就是一个证明。猛烈的北风把它们摧残得直不起腰来,但是,“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
咆哮的猛风可以把树的形体扭曲,不许它发育成长。但是树还是有树木的本性,猛风怎么摧残它,也不能把它的树性全剥夺了。树性喜欢阳光,所以这向一边倾斜的荆棘,在人的眼里还是要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
在人类社会的集体生活中,不能想象没有人和人之间的爱。爱的需要是人的本性。爱人和被人所爱,这是人生的幸福,也是人生的基本权利,谁都不能任意把它剥夺,用仇恨去代替。有人性的地方就有爱。我们如果细心阅读,就可以看到在呼啸山庄这个为“恨”所统治着的,近乎疯狂的世界里,仍然有人性的微光在闪亮,这里是个细节:
洛克乌来山庄做客,受到了侮辱,一怒之下,准备独自摸黑回去,他很可能在大雪之后的一片白茫茫荒原中迷了路、送了命。正在这时候,只听得哈里顿主动说:“我陪他走到林苑那儿就打住。”可是却给希克厉喝住了:“你还是陪他到地狱里去吧!——叫谁来看管那些马儿呢,呃?”
“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有人看管马儿要紧得多吧,”卡茜反驳他道。
见死不救,这人就完全丧失了人性。哈里顿愿意伸出援助的手;卡茜认为人的生命应该比马更重要,都说明尽管他们的性格遭到严重的扭曲,可是天良还在,并没被仇恨所吞没。
有一段动人的插曲更有力地表明了“恨”不可能消灭人间的“爱”。只有一位天才作家才能写出强弱悬殊的“爱”和“恨”的这一场激烈的冲突。
希克厉为了霸占画眉田庄,强迫落在他手中的卡茜和那奄奄一息的小林敦结婚。他知道卡茜的爸爸病势垂危,女儿又失踪了,这重大的刺激必然会送了他的命。这一家之主一死,田庄的全部财产将都归给了卡茜的“丈夫”。他儿子是活不长了,儿子一死,财产就全归他了。他的阴谋果然一步步都实现了。我们记得,全书开头,希克厉出场的第一句话就是:“画眉田庄是我的产业。”
落进了魔掌的卡茜并没想到自己,更没有想到她的财产,而是一心想念着慈父,她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去尽女儿的最后的责任。她恳求她那白痴一般的“丈夫”,只要他肯放她出去,她情愿把她家中最好的书,她的漂亮的鸟儿,还有她的小马敏妮都送给他。谁知那个小坏蛋冲着她说:“爸爸说的,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的,你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人啦!”
林敦还没死,不见女儿回来,他是不能瞑目的,可是那个被人操纵的小坏蛋已经以田庄的新主人自居了。
非法的婚姻把卡茜的财产一下子全剥夺了,她变得一无所有了。于是她只得拿出了在这世上唯一属于她的东西——挂在她脖子上的一个金鸡心,里边装着爸爸和她从没见过的妈妈的肖像。她从脖子上摘下她从不离身的纪念物,去向她名义上的丈夫交换她的自由——一把房门的钥匙。谁知那个没心肝的东西就像主子对待女奴那样,在剥夺她的人身自由的同时,剥夺了她一切财产所有权,竟说连挂在她胸口的金鸡心也是属于他的,伸手就去抢夺。
为了能和父亲见最后一面,卡茜才舍得交出那金鸡心,但她决不容许一只肮脏、可耻的手任意掠夺自己心中最神圣的东西。她把小林敦推开了。这小懦夫抢不过,就大声喊叫父亲。卡茜害怕了,赶紧掰断了铰链,把镶嵌着她母亲画像的那一扇,塞给了小林敦,把另一扇藏了起来。在万分惊恐中,这一刹那的动作,说明了她爱爸爸超过了一切的一切,爸爸是世上最亲爱的人。
希克厉来了,他命令卡茜把另一扇交出来,给她丈夫。她在暴力面前拒绝了,却给一巴掌打得跌倒在地,那暴君从项链上硬是把那一扇画像扯了下来,扔在地上,把它践踏个粉碎。
等暴君走了之后,卡茜把小林敦叫到窗前,让他看,她满口鲜血,然后跪在地上,把肖像的碎片一一收集起来,走到一边,面壁而坐,就此再也不理这个没心肝的小东西了。
卡茜跪在地上,把被践踏成碎片的肖像一一捡起来(也许以后还要一一拼凑起来),这个细节是最富于象征意义的:表达了全书的一个主题思想: “恨”消灭不了“爱”,“爱”比“恨”更有力量。 尽管挂在胸口的画像可以被一种残暴的力量踏个粉碎,但是父亲留在女儿心头的慈爱的形象,是夺不走的,永远是完整无损的。
后来卡茜终于在深更半夜从山庄逃了出来,和弥留之际的父亲见了最后一面。她父亲刚落葬,希克厉马上赶来把她抓回去。卡茜向他这样说:
在这世上,林敦是我唯一亲爱的人了,尽管你一心一意要让我觉得他可恨,要让他觉得我可恨,可你就是没法叫我们两个互相仇恨。有我在他身旁的时候,我不怕你要伤害他,我也不怕你来吓唬我!
这一段话无异在宣告:爱,是人生的基本权利,也是人生的基本需要。在没有人可以爱的时候,她愿意作为一个妻子把她的爱给予她那名义上的丈夫,——因为不管他是一个多么不可爱的人,他跟她两个都是在暴力的压迫底下过日子。
这里是两种对立的感情再一次的冲突,“爱”再一次表示它并没有被“恨”所吞没。
全书将结束的两章(第32、33章)是属于卡茜和哈里顿的。
这一对表兄妹的关系一开始就不正常。他们俩在教养、性格等各方面的差距太大了。卡茜聪明活泼,受过很好的教育;哈里顿却是愚昧无知、粗鲁、傲慢,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卡茜有意考问他:宅子的正门上面镂刻些什么字;他却张口结舌,只会像傻瓜似的抓抓头皮,不知道那就是他祖先的姓氏:“哈里顿·欧肖”。
可是这个小乡巴佬却在暗暗地用爱慕的目光注视着像天仙般美丽、也像天仙般不可亲近的卡茜。这位仙女出现在哈里顿的粗俗的世界里,把他从一片浑浑噩噩的愚昧、昏沉的状态中唤醒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那么多的缺陷,他第一次为自己不认得字而感到痛苦,他第一次开始有了上进的要求(偷偷地学文化),他第一次为自己的粗野的行为感到羞愧,甚至红着脸来到卡茜跟前,低声下气地向她认错。
可惜他这种努力向上的良好的开端,并没有得到卡茜的赏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肮脏、粗野、有许多坏习惯的乡巴佬。甚至当他守候在路边,想请求她原谅的时候,骑在马上的卡茜却怀着成见,还道是要来谋害她,一鞭子抽在他身上,就催促马儿奔驰而去了(第24章)。
哈里顿并没就此灰心,私下仍然在努力学着认字,他的雄心壮志是卡茜读过的书,有朝一日他也能读,——这是说,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悄悄地挨近卡茜的精神世界,因此卡茜的书竟被他一本本都偷了来。
可悲的是他的起点太低了。从他原来的愚昧无知,每跨出一步,不知要付出多少痛苦的代价,而这种坚毅的进取心却不能为卡茜所理解。她当面嘲弄他,故意模仿他念书时的那种怪腔调来羞辱他。哈里顿忍无可忍了!
一开始,因为愚昧无知而遭到嘲笑,现在又因为要努力摆脱这种愚昧无知,而遭受到更尖刻的嘲弄。到了这个地步,他完全绝望了。他气愤得把苦心捡来的、寄托着多少期望的书本全都投进了火焰,甚至还给了卡茜一个清脆的嘴巴子。他们之间不断的摩擦终于爆发为一场激烈的冲突。
从此在哈里顿的心目中,不再有卡茜的人影儿了——不管她长得多秀丽!也永远不跟那些倒霉的书打交道了!雄心壮志一笔勾销,从此他甘心堕落,又一头扎进原来的愚昧无知的状态中去了。他还是那个不学好、不想上进的野小子。
一位娇生惯养、有教养的小姐,带着偏见,看不起一个肮脏、粗野、不懂体面的乡巴佬;而处处显得笨拙可笑的小伙子,自尊心却特别强烈,不容许别人的嘲弄。他用偏激的、傲慢的态度来保护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自尊心。
这表兄妹二人一开始就相处不好,彼此不断地发生摩擦、冲突、争吵(第18—31章),而这“傲慢与偏见”的不正常的关系,应该由希克厉负责。
首先,小哈里顿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希克厉挟着仇恨,这样说:“我把他抓在手里,比他那坏蛋老子掐住我还紧些,而且把他压得更低,你瞧,他为自己的野蛮劲儿而得意呢。”
他要叫哈里顿永世不得翻身,在别人的眼里永远是一个叫人瞧不入眼的蠢东西;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在受精神上的虐待,却对他的压迫者反而产生一种狗对主人般的依恋之情。
其次,他绝不容许在表兄妹间有机会发展正常的友谊。
卡茜日日夜夜侍候垂死的病人(她名义上的丈夫),快支撑不住了;哈里顿不止一次表示愿意替代卡茜熬夜;可是每一次都被希克厉拦住了。卡茜并不知情(当然更不用说领情了),只道她周围的人,包括哈里顿在内,都是些见死不救、没有心肝的家伙。因此,小林敦死后,她带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颗凄凉空虚的心下楼来,在客厅露面时,哈里顿几次主动接近她,向她表示好感,每一次都给她用冷言冷语,加上冰霜般的脸色,打了回去。
幸亏卡茜的亲爱的保姆这时来到山庄做女管家,私下给她带来了她心爱的书本,她那枯寂的心田得到了滋润,产生一种精神上的渴求,她开始对从小没人爱怜的哈里顿产生了同情,愿意帮助他,和他共同享受读书的乐趣。可是没有那么容易!当她回过头来主动向哈里顿表示好感时,那个自尊心受了严重损害的小伙子已经发誓不再和这个鬼丫头打交道了。姑娘几次三番想表白自己的诚意,小伙子却认定这又是在玩弄什么取笑他的鬼花招。
但是爱,广义的爱,在人们正常的感情生活中,是最正常的需要。特别是感情丰富的年轻人更需要爱——爱人和被人所爱——来充实自己的生命。爱情对于他们,就是人生最高的幸福。
小卡茜和哈里顿最后和解了。有意义的是帮助他们俩终于解开疙瘩的,是作为礼物、用缎带扎起来的一本美丽的书——一本象征友谊、象征知识的书。他们俩终于冲破了“仇恨”所设下的重重障碍,克服了各自的成见,学会了相互尊重——“一个是爱着,只想学会尊重对方;另一个是爱着,只想能获得对方的尊重——他们俩都努力要最后达到一个目标。”
这在冰霜冻土中十分艰苦地萌发的爱情,一旦扎了根,谁也不能再从这一对年轻人的心灵中夺走他们日夜守护着的宝藏了。希克厉这个暴君想破坏那一对受尽他压迫的年轻人的爱情,他们俩共同起来反抗他了。
那第二代的爱情,展现了十分动人的情景。
卡茜真心诚意地帮助哈里顿,使他封闭的心灵重新打开,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渴求。一旦被一种真挚的情意感化了,哈里顿这个天性淳朴的孩子证明自己是一个勤奋用功的好学生,他的启蒙老师又是一位热情而又严格的好导师,难怪他的学业进步得很快。他最渴望的是每次做好作业,能从老师那儿讨得他应有的鼓励:一个以至一连串甜蜜的亲吻。
现在,哈里顿和卡茜,他们俩是表兄妹,也是导师和学生,又是一对幸福的情侣。
女作家把纯洁的爱情和人类最美好的感情联系起来,把爱情看作是一种鼓舞的动力,促使人们产生努力上进的要求。更难得的是,她把“爱”和“恨”这两个对立面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作品的尾声无异在向人们诉述这样一个信念:
“爱”属于人性的最美好的部分;“恨”是人性的被扭曲,是人性的堕落。“恨”想在人间建立绝对统治,尽管它似乎多么强大,但是办不到。冲破了仇恨,终于建立起来的爱情,就是冻僵的、麻木的人性复苏了,受压抑、被扭曲的人性终于得到解放了。人类是永远有希望的。
为纪念《呼啸山庄》出版一百周年,英国学者特拉维西写了一篇论文,第一句话就是:“在所有被公认为十九世纪英国古典小说中,也许哪一部也比不上《呼啸山庄》那样引起这么分歧的意见吧。”
在此之前,早就有人把本书的作者称作“我们现代文学中的斯芬克斯”; 直到进入八十年代,英国杰克(Ian Jack)教授为本书写序(牛津版,1981),开头第一句话还是:“《呼啸山庄》是最让人猜不透的英国小说之一。”
这部奇书最使人惶惑不解的地方,也许在于女作家既鲜明地表现了“爱”和“恨”的紧张的对立,又暗示了“爱”和“恨”的暧昧的转化和统一。对于人间的爱憎恩仇,她既和我们心心相通,同此感受,却又保持了自己非常独特的、超乎常情常理之外的见解。因此我认为:作品的主题实际上是双重性的,人物形象也是双重性的。我们根据小说的整体结构,梳理出了一条贯穿全书的情节线索,发掘了其中的深意。当我们试图进一步对另一条交叉的情节线、另一个主题进行研究时,就的确意识到了困难,仿佛为攀登险峰而踏上了一条崎岖小路。这将近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古典小说,有时就像现代派音乐那样闪烁、多变,它不断地在转换调性。
自从现代文明的曙光照亮了人类历史的进程,人们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发现了鲜艳的爱情之花,就不惜用生命和鲜血去栽培它、热烈地歌颂它。爱情,幸福的爱情,从此成为文学作品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了。这一文学主题同样在《呼啸山庄》中得到了共鸣。多情的卡茜和淳厚的哈里顿的那种纯洁的爱情,就是最幸福、最圆满的爱情了。老保姆纳莉说:“我所有的愿望中最高的愿望,就是看到这一对年轻人的结合。在他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我谁也不羡慕了。那时候,在英国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我那样快乐的女人了。” 在这一段充满着幸福感的话里,我相信也有女作家在深情地为这对年轻人默默地祝福。
爱情,幸福的爱情——可是女作家本人,一个喜爱孤独地徘徊在北方原野上的单身姑娘,从没有得到过爱情的祝福啊。长在清寒人家,容貌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她又那么怕羞,不容易亲近,在人前总是落落寡合;然而一旦从现实世界进入她的梦幻世界,爱情就降临了。她的心灵也全部打开了。这是怎样一种爱情啊!它不是玫瑰色的,它不是甜蜜的,而且是没有祝福的。它白亮得不可逼视,像一团火似的要把人烧起来……这就是她的神秘的爱情,对于她,却就像日常生活一样地真实。
女作家既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又出入在她的梦幻世界里,她可说过着双重生活,对于爱情的观念,在她那里,也是双重的,或者二元的。她自然喜欢她笔下的卡茜;然而她又并不把那个可爱的好姑娘所真心诚意地给予的而又加倍地得到回报的爱情,看作爱情的唯一的模式。另外还有一种爱情,那就是孕育在她幻想中的神奇的爱情。在第九章里,她提出了这两种不同模式的爱情。
卡瑟琳接受了林敦的求婚,也向纳莉承认了她是爱他的;她爱林敦,因为他年轻,长得俊俏,满脸春风,爱慕她,富有,会让她成为当地最尊贵的女人,等等;如果再补充“品德高尚”这一条,那么林敦完全可以作为一个男主人公进入英国十九世纪的任何一个文学作品中,而得到任何一位女主人公的垂青了。在《傲慢与偏见》中的丽萃终于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达西的求婚,不正是因为他气度优雅,人品高尚,爱她,而且有一万镑年收入和一座大庄园吗?
谁知卡瑟琳却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和胸房,偏说是:“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错了。”因为如果她在天堂里,她会痛苦得要命!“我嫁给埃德加·林敦,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称。”
天堂本是最高幸福的象征,卡瑟琳却说她在那里会痛苦得要命。她以整个灵魂爱着低贱的希克厉,“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当然更不会为了温存的性格,为了财富。她爱希克厉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她甚至不可思议地嚷道:“我就是希克厉!”
什么是爱情?爱情不再是人生幸福的追求了,卡瑟琳就是这样说的:希克厉时时刻刻在她心头,“并不是作为一种欢乐……因为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
两千年来,基督教会宣扬的是:上帝首先创造了亚当,然后为他添造了一个附属于他的夏娃。卡瑟琳却另有她的信仰。照她看来,上帝特地为了夏娃创造一个亚当——至少也是用同一个料子、同一个模子,同时铸造了亚当和夏娃这一双。卡瑟琳的亚当自然就是希克厉。他,就是她的另一个“我”;而她的合法丈夫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人。这样,爱情的价值观念转移了,它取得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爱情, 从幸福的追求,转变成了自我的追求。 爱情和人生的幸福没有必然的联系了。爱情,首先是冲破宗教、法律、道德等一切传统观念的自我追求,自我完成。
在我之外另有一个我,在两个心心相印的情人之间,有时会达到这种恍如一体的感觉。这在古典文学名著中找得出例子。年轻的罗密欧在皎洁的月光底下,听到远远地传来了他情人在阳台上的一声呼唤:“罗密欧!”他惊叹道:
这是我的灵魂在呼唤我啊!
陶醉在初恋中的罗密欧,在这柔情如水的当儿,已经分辨不出何者为罗密欧、何者为朱丽叶,他的朱丽叶已经成为他的灵魂了。不过这一对情人追求的还是人生的幸福;“我的灵魂在呼唤我”也可说是诗意地表达了爱情的幸福感。
可是对于卡瑟琳,我之外应该还有一个我,已不是一种朦胧恍惚的感受,一个令人陶醉的梦境,而是一种清醒的信念;——“天把我造了出来干什么呢,假使我这人是尽在我这一身了?”
她那第二个“我”,异性的“我”,就是她全部人格的反射——就像希腊神话中顾影自怜的奈惜西斯(Narcissus)整天和清溪中的倒影相对,这倒影就是他俊秀的容颜的反映,而卡瑟琳在希克厉的火热的灵魂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心理上有着奈惜西斯的影子的“自我追求”,就是卡瑟琳的强烈爱情,也就是在“人间的爱”之外的“超人间的爱”。
林敦领着卡瑟琳到教堂去举行婚礼的那天,“他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这就是大家都津津乐道的人间的爱情;女作家却毫不留恋地就用这么一句话带过了。作品用浓墨渲染的是另一种狂风暴雨般猛烈、叫林敦的幸福黯然失色的超人间的爱情。那仿佛充斥在天地间,像原始生命力那样不可摧毁、超乎生死的爱情力量,曾经给读者的心灵以多么猛烈的冲击啊。
两种模式的爱情给了卡瑟琳双重的身份。林敦和她结为夫妇,从她那儿得到了人间的爱。他感到心满意足;然而那和顺宁静的家庭生活并不能掩盖她内心的呼声,她往往流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情,于是希克厉闯了进来,她恍如大梦初醒。她发觉自己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妻子”,画眉田庄,她温暖的家,一下子变成了她的流放的异乡。她扑进了希克厉的怀抱,再也不愿放走他了。超人间的爱不可抗拒地在召唤她。她像下凡的仙女,和林敦在人世的缘分,到了尽头——只除了在临终的时刻,还要尽她做妻子的最后责任:给丈夫留下一个可爱的娃娃。
十八年后,朝思暮想的希克厉也去世了,他和卡瑟琳两个成为一对游魂情侣,出没在山庄附近的荒野上。希克厉得到了她死后的超人间的爱情。
像卡瑟琳一样,具有浪漫气质的女作家本人也为那种奇妙的“超人间的爱”紧紧地吸引住了。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在感情奔放时,像喷射的火山,高嚷道:
我就是希克厉!
此时此际,女作家自己的血液也在周身燃烧吧,她的想象力也已升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吧——她已完全进入角色,也可以这样大声高嚷:
我就是卡瑟琳!
诗人的激情鼓动艾米莉掀起了一阵阵笔底波涛,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显示了一位小说家难能可贵的气质:并没有因为亢奋的创作情绪而失去了清醒的现实感。写出像纳莉那样一个扎根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让她不时用一些冷言冷语打断卡瑟琳的狂热的倾吐就是一个证明。
女作家的感情沉浸在卡瑟琳—希克厉的那种生死恋之中,却又并不妨碍她在理性上跳出她用浓墨渲染的爱情之外,认识到这是幻想的产物,只存在于自己白热化的想象中。人海茫茫,在现实世界中的夏娃(当时被束缚在狭隘的家庭圈子里的妇女)哪儿去找到她孪生兄弟般的亚当呢?全书结束,留给读者生动鲜明的印象的是人间的爱;而那虚无缥缈、不可穷究的“天作之合”只剩下袅袅余音罢了。
卡茜和哈里顿成为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要看到,这第二代的结合是第一代“林敦—卡瑟琳”这一爱情模式的重复。在重复和延续中体现了这一模式的普遍性。
发着高烧,讲着呓语的卡瑟琳,打开卧室的窗子,在刺骨的寒风中翘首凝望她的老家呼啸山庄。呼啸山庄对于她,就是那“超人间的爱”的象征。
她的女儿呢,在举行婚礼后,将和新郎从山庄搬回到她的老家田庄过日子,在那儿,她的父亲曾经享受过一年的人间爱情。卡茜并不是她母亲的翻版(作品中一再说到她的容貌不太像母亲,却跟父亲像极了),她是能够一心一意地爱她丈夫的,画眉田庄将成为爱情的窠巢,成为美满的“人间的爱”的象征。
有一个似乎是随手写来的细节该是有特殊意义的。希克厉和他情人的遗体告别时,把挂在她脖子上的小金匣打开,扔掉了嵌在里面的一束淡黄鬈发,私下把自己的一束黑发装了进去。事后,纳莉却从地上捡起了林敦的鬈发,把两束头发:淡黄的和黑色的,绞在一起,装进了小金匣。
这意味着,尽管妻子为了情人曾经否定了丈夫对她的柔情,这以情人和以丈夫为代表的两种模式的爱情都应该在女主人公的心房中占一个地位。
全书用低调结束。从一个陌生人(洛克乌)的眼里看到,原野的斜坡上竖立着三块墓碑:林敦的墓碑,希克厉的墓碑,在它们中间,既做妻子又是情人的卡瑟琳的墓碑。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这漫不经心的叙述,和两束绞在一起的头发装在一个金匣里的细节是遥相呼应的。也许女作家是用最轻淡的笔触在悄悄地向读者透露一个信息吧:——无论冷酷的“恨”也好,“超人间的爱”也好,都不能排斥、否定“人间的爱”。 在这现实世界中,天长地久的毕竟是“人间的爱”。
冷酷无情的希克厉真是个大祸根,他不仅给小说中的两户人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而且在半个世纪内,还给作品本身带来了一场灾难。《呼啸山庄》长期招致评论家们厌恶,多一半就为了他们不能宽恕作家竟创造了这么个可恨可恶的怪物。请看当时的一段评论吧:
主人公是一个恶棍,十恶不赦,一无是处。奉劝诸君,阅读《简·爱》吧,可是把《呼啸山庄》烧了吧。(1848年6月)
就连夏洛蒂给她妹妹的遗作写序,也这么说:“只有希克厉才真正是百罪莫赎,在他那直奔地狱的道路上从没有一次偏离过方向。”(1850)
一位美国评论者认为作者把豺狼虎豹的兽性凑合起来,创造了这么个半是畜生半是魔鬼的主人公;这部恶劣的小说成了群魔乱舞、豺狼嗥叫的恶梦。(1848年10月)
因此看来很合乎逻辑的是,《呼啸山庄》的文学价值,一旦被发现了,评论家就不可避免地面临这样一个任务:怎样令人信服地论证希克厉的人格价值?或者,怎样从另一个角度去重新认识他,把他从恶魔的形象中挽救过来?
塞西尔提出:女作家的观点“不是不道德的,而是有道德的。它关心的不是道德标准。” 摆脱了是非善恶的伦理准则,我们就可以用超出于常情常理之外的更有利的角度去评价希克厉了。
凯特尔承认希克厉干下的事“残忍而缺乏人性到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地步”,但接着说:“我们仍然同情他……以一种朦胧的方式和希克厉站在一边去反对其他人物。”他提出的辩护是带有阶级斗争的色彩的:希克厉的行为是“毫不留情地用他的敌人的武器来对付他的敌人们……他用来对付欧肖家和林敦家的武器,正是他们自己的武器:金钱和门当户对的婚姻。”这是一种“粗犷的精神上的正义。虽然他是残酷无情的,我们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残酷无情。”
残暴被看作了服从斗争的需要——“资产阶级的假面具被掀掉了,他们暴露了真面目。”其实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只是个人复仇,甚至连复仇也算不上,只是赤裸裸的虐待狂的表现罢了。
所谓正义的复仇是很难自圆其说的。它的破绽在于小说中的第二代。哈里顿的处境和当年的希克厉完全相同,甚至被糟蹋得更厉害;他应该同样站起来反抗他的压迫者;然而他并不,反而对压迫者怀着一种依恋之情;正像希克厉所说的,“最妙的是,哈里顿死命地喜欢我!”把他看成“世界上的唯一的朋友”。
如果当年的希克厉是好样的,那么二十多年后的哈里顿岂非很懦怯,不比小林敦强多少吗?而女作家却是喜欢这个小伙子的,写他在粗鲁中不失其淳朴,值得一位好姑娘的钟爱。怎样看待希克厉和怎样看待同样被压迫的哈里顿,岂非得用两套标准吗?这里就产生了一条理论上的裂痕。
在小说中,洛克乌,伊莎蓓拉,纳莉,都曾先后对希克厉产生过幻想。外地的来客把他看成是由于“厌恶别人的卖弄感情”才装出一副矜持的模样。年轻的姑娘爱上他,还道他是“一个含着珍珠的牡蛎”——严峻的外表底下埋藏着柔情,有“一个真诚的灵魂”。纳莉怜悯他受不住痛苦的打击(卡瑟琳的死亡),认为“可怜虫!原来你跟你周围的人一个模样,并不是什么铁打心肠!你干吗在人前把你那颗心包得那么紧呀?” 但是在残酷无情的希克厉本人面前,他们的幻想都一一破灭了。
现在轮到凯特尔给读者介绍一个具有“粗犷的精神上的正义”的希克厉了,恐怕这算不得评论家的卓见,而只能是一种善意的幻想吧。
我们可以注意到,在这个作品中,除了约瑟夫这个无可救药的老头儿外,几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总是处在不断的转化中。譬如说,我们最初是通过希克厉的嘲弄的眼光看到了少年时代的林敦:一个娇生惯养、感情脆弱的富家子弟,只配给人当笑料。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林敦成了一位温柔的丈夫,慈祥的父亲,“仁厚的东家”,纳莉承认她的心始终偏向东家,因为他“和善、正派、信任别人”。 女作家安排他在临终之前和爱女见了最后一面,然后怀着对亡妻的思念,幸福地死去。
童年时代的希克厉是一个受欺侮的孤儿,他那愤世嫉俗的不平之气是被压迫者的骨气和叛逆精神的表现。我们同情他。但是几年后,凭着他一步步实现的阴谋,他由被压迫者变成了残酷无情的压迫者。他那受尽折磨的新娘写信问纳莉道:“希克厉先生他可是个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疯了?如果不是,他可是个魔鬼?……我究竟嫁给了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不能被误解的信号,我们不能用停留在过去的眼光看待摇身一变的希克厉了。其实谴责转变了地位的希克厉,并不妨碍我们对作品本身的肯定。 《呼啸山庄》的伟大的文学价值并不体现在暴君所并没有的正面的人格价值中。
从思想内容上对作品的肯定,和从道义上对主人公的否定,把两者区分开来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作品先后叙述两代人的故事,本身的主题有两重性:既写超人世的爱,又写人世间“爱”和“恨”的冲突。说这部作品超乎了善恶是非的伦理观,不是没有见地,但只能指其中的一个主题而言;对另一个主题就不能那么说了。还得看到:希克厉凭着他那烈火般的情感,对林敦所能奉献给爱妻的柔情表示极端的藐视,仿佛只有他的爱情,才算得上爱,那是充斥在宇宙天地间,何等伟大:
凭他那瘦小可怜的身子,即使拼命地爱,爱上八十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爱!
其实这自我炫耀的“爱”,只容纳得下一个卡瑟琳,而希克厉的仇恨却是以一个人之外的整个人类为对象的。 他那专注的爱如果和他那无所不包的恨相比,显得多么渺小啊!
卡茜面对她的压迫者无所畏惧地指出道:
你真苦恼呀,不是吗?孤零零的,像个鬼似的……谁也不爱你——你死了,谁也不会来哭你。
“爱”虽然弱小,却具有不可征服的力量;敢于面对着“恨”宣布自己的信念:“恨”虽然强大,却是孤独的、虚弱的、渺小的。女作家熟知莎士比亚, 很可能她在这里想到了历史剧《理查三世》,理查三世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阴谋家、暴君,自知末日来临,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嚷道:
我只能绝望了,没有一个人会爱我,
我死了,谁也不会来可怜我!
两两相比,除了人称不同,这从心底发出的哀鸣和卡茜代替希克厉说出的话是多么相似呀。希克厉这个暴君式的巨人并不比另一个巨人般的暴君更心慈手软些,更值得我们同情。
在一群次要的角色中,除了约瑟夫,小林敦就是作者最鄙夷的人物了。我们一定 要看到他和他父亲在精神上存在着的联系。 父子俩都是极端自私,都有强烈的虐待狂,只是那儿子是个具体而微的小暴君罢了:
林敦做起一个小暴君来也真够瞧的。他会有滋有味地把一只只猫都折磨死——只要你先替他把猫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剪掉了。
纳莉冲着希克厉,说得很对:“把他(小林敦)的性格摊开来,让人看看他有几分倒是像你。”
超人般的暴君和超人般的暴力,有时像一道炫目的光柱,使我们睁不开眼来,失去了现实感;如果把那一道强光收缩成一个黯淡的光斑,它那卑鄙的面目就可以被看清楚了。
就像使万物成长的太阳既可以造福人间,也可以施展淫威,把大地变成千里荒旱的焦土;在女作家的心目中,对立着的爱和恨似乎也可以相互转化。希克厉对整个人类的憎恨来自他的受挫折的爱。在这里, “恨”是“爱”的异化 。当他预感到他快要回到卡瑟琳(游魂)的身边时,这虚无缥缈的爱的召唤使他一下子丧失了作恶的力量。这不是放弃了恨,更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觉悟了,弃邪归正了, 而是他那股汹涌的感情的激流如今找到另一个(或者原来的)出口了;这样, “爱”就是“恨”的复归。 因此, 爱和恨既是彼此对立的,又是相互统一的。
这爱和恨,人类感情的两极,在小说中被表现为生命的强烈的需要,在它们的面前,人世的善和恶失去了原来的价值和意义。“爱”是纯净美丽的蓝色火焰,“恨”是冒着黑烟的红色火焰。这两股极端的感情都是同一生命在燃烧,因此又存在着可以相互转化的统一性,——这可说是全书最富于神秘色彩、也是最难让人透彻理解的部分了。
也许临到小说的结尾,女作家在引导、在疏通读者的宽厚的情绪,让那失去了作恶力量、也失去了生存欲望的希克厉终于得到了读者的原谅。他是为追求超人世的爱而自绝于人世的。也许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独特的思想盘绕在女作家的头脑里:恨其实不是恨(因此说不上是恶),恨只是爱的异化罢了。“爱”统治着一切,正是受挫折的“爱”驱使着希克厉干下一个接一个暴行。他是不由自主的,就像一个失去控制的疯子不能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
不过我并不以为暴君希克厉值得像艾米莉那样一位天才作家花费那么多笔墨,为他安排一个体面的下场(像高僧圆寂)。我所钦佩、称颂的《呼啸山庄》止于第三十三章。再往下,就读而不知其味了。对于我(不知道其他读者怎么样),那最后一章(除了结尾部分:洛克乌的富于风趣的叙述)顿时失去了那强烈的艺术魅力。我没法接受一个净化了的暴君的形象。
“世界真小!”欧美社交界在意外地碰见了久违的熟人时,往往会发出这样的惊呼声,现在读了《呼啸山庄》,我们不免同样有“世界真小!”的感受。我们都能看出,呼啸山庄,连同它邻近的画眉田庄,构成了一个封闭性的社会。这个小天地的极限就是吉牟屯——一个常常在书中提到、却从没带读者去过的英国北方小市镇,天气晴朗的时候,从田庄的楼窗边,可以一眼望得见;离田庄只消半小时的马车路程。
希克厉这野孩子是从利物浦捡回来的,他成人后出走三年,又到哪里去混日子?伊莎蓓拉受不住丈夫的虐待,逃离夫家在伦敦定居——这些都一笔带过;对于外面的大千世界,女作家从没有正面描述过。
最能表明作品中的人物生活在一个封闭性的环境里,是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第二代的名字全都是第一代名字的重复,像小“ 卡瑟琳 ”、小“ 林敦 ”。哈里顿的父亲叫“ 亨德莱 ”,似乎是例外,但是我们记得,小说一开头就交代了山庄的正门上面刻着还可辨认的字迹:“ 哈里顿 · 欧肖 ”,原来这孩子的名字是他祖辈的名字的重复。更有意思的是,小卡瑟琳和哈里顿举行婚礼以后,她的全名将是“ 卡瑟琳 · 欧肖 ”,而这恰恰是她母亲未出嫁时的闺名,这岂不给人一个暗示,好像生命是一个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过程;而这部小说只是从永恒的生命的链条中截取的一个环节?
女作家笔下的那个封闭性的社会,是一个浓缩了的人类社会。浓缩,在艺术上,就是高度的凝练。以小见大,取得一种不必局限于一时一地的象征意义。《呼啸山庄》中的人事沧桑,发生在那遥远、偏僻的一角地区,而在读者的心目中,却可以把它扩大为人类社会在某一阶段的一个缩影。
人性本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所谓七情六欲。个人不能脱离群体而单独生存,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既然这样,那么人性理应通过复杂的社会关系显示出来。可是,女作家所创造的那一个小天地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比当时的现实生活(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已进入了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单纯得多;那复杂、丰富的人性也仿佛被浓缩了,只剩下两个极端,不是强烈的爱,就是强烈的恨。在女作家的人性的调色板上差不多只有黑白两色。她果断地压缩她的画面,毫不可惜地舍弃许多细节,目的也许正是为了追求那木刻般黑白强烈对比的艺术效果。而在风格粗犷,刀法熟练的木刻家手里,单纯的黑白两色也能让人似乎看到了丰富的色调。
这正是艾米莉这位自觉的艺术家最可注意的成就。她要写出最强烈的爱,最强烈的恨,仿佛只有单纯得像不含杂质的结晶体,才算得上真正的爱,真正的恨。可喜的是,她并没有让人物的激情从现实生活中游离出来,成为一成不变的抽象的概念。在她之前,也许很少有哪位作家像她那样关心地注视着人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生活环境的密切关系——个人的遭遇和主宰人的感情生活的爱和恨,息息相关,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在这部作品中,天性的发展和被压抑,人性的堕落和复苏,始终是和不断地在变化着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呼应的、同步的。
纳莉的这段话说得多好,多有见地啊!——她不许卡茜嘲笑哈里顿的无知无识:
要是你在他那个环境中长大,难道你就会比他粗鲁得好一些吗?他原来是一个跟你一样伶俐、聪明的孩子,现在他却让人瞧不起,这使我很难受——那都是因为那个卑鄙的希克厉存心作践他呀。
高度的凝练和集中,尽可能少的人物,活动在尽可能狭小的天地中,然而以一当十,用深度去补偿广度的不足,可说是这作品的最突出的艺术手法。女作家的强烈的艺术个性,鲜明的艺术风格,是和她所构思的那个封闭性的小天地分不开的。
当然,我们得承认,这么个小天地究竟是存在着局限性的,有些情节经不起推敲。例如小卡茜第一次去看望小林敦,女作家不费多少笔墨,就把一个自私任性、可恨可恶的小东西刻画出来了,可是卡茜却向他吐露:“除了爸爸和爱伦以外,我爱你超过世上任何的人。”
我们不禁要问了,难道世上再找不出一个更值得爱的人了吗?但是在《呼啸山庄》的那个小天地里,卡茜却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她不喜欢粗野的哈里顿,那就只能爱这个可怜巴巴、让人瞧不入眼的小东西!
再说她的伊莎蓓拉姑妈吧,这么一位既漂亮又有钱的小姐,可惜凭她的美貌,加上她的财富,竟不能吸引一群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上门来求爱,希克厉毫不费力地把她弄到了手,因为在他面前并没有一位竞争的对手啊!
我们要看到,原来呼啸山庄那个小天地是女作家的巧妙的艺术构思,并不是她从现实生活中完整地截取的一角。我们不能(也不必)处处用现实主义文学的标准去要求这部小说。艾米莉的确显示了现实主义大师的深厚功力:每一个戏剧性场面都是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但她又并不以镜子般客观地反映现实为满足。 她的创作激情并不来自要显示这个我们都能看得到的现实世界,而是为了要发掘人的隐蔽的、最深层的内心世界。
这样,不妨说,呼啸山庄的那个小天地是由两重世界组成的,是双层次结构。你说天地真小,太局促了,那是指的小说中的现实世界;可是它又高高地托起了另一个和雷电风雨相呼应的内心世界呢。
这样,挺立在风暴中的呼啸山庄,既是山庄,又不是山庄,它取得了一种象征性意义,像诗篇一般在你心中唤起了纷至沓来的意象。女作家在某些地方放弃了细节的真实性,并非功力不够,露出了破绽,而是在艺术上另有所追求。
我们现在越来越能看到,反映我们这个客观世界,现实主义并不是唯一的创作方法。十八世纪的斯威夫特在他心目中也许想讽刺当时的英国政治界,而他写下的却是假想中的小人国。打上了强烈个性的印记的现当代作品,越来越偏重于情节的假定性、象征性,以至荒谬性。它让你在某种幻光的折射下,似乎看到了真实,而不要求你相信这就是真实——例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是这样。
现实世界是一个极其广大的世界,我们有时却会发出惊呼:“世界真小!”而大师们所创造的艺术天地,即使是个极有限的小天地吧,却处处可以触景生情,使你应接不暇,不由得发出惊叹:这世界可真不小啊!
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