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叔本华哲学是19世纪思想的‘悲怆交响曲’。”
这是《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英译者在其序言中对叔本华哲学的评语。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叔本华哲学所彰显的意义。
我们都知道叔本华是个伟大的悲观主义哲学家,每个时代都有悲观主义思想家,但像叔本华那样,用形而上的思维方法为悲观主义倾向注解的思想家,绝无仅有。要了解叔本华的思想,先要了解叔本华那个时代德国形而上学所探讨的问题,以及叔本华个人的生活经历和背景,尤其是从这位哲学家个人人格中发展而来的一些决定因素。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其思想内容还是旧瓶装新酒。而其中真正全新的东西,是他对人格与形而上学关系的探讨。表面上看来,叔本华所关心的是形而上的问题,可是,我们发现,经过叔本华深思熟虑而产生的形而上学体系,竟然不是为了形而上学本身,而是为了别的东西。
他创造了一种新的形而上学体系,并建构一种新的世界模式,十分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悲观主义倾向,以证明生命是不幸的,意志是邪恶的,因此必须否定生命的意志,以求寂灭。
那么,是什么样的生活让他产生如此悲观的反应呢?
叔本华一家本是荷兰人,他的父亲海因里希·弗罗里斯·叔本华是一个典型的荷兰人,一个喜欢文化和时尚生活的商人。他母亲是个与他父亲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她的兴趣与生活圈子里的人也与他父亲完全不同。她的性格相当随和,喜欢参加集会,附庸风雅,有艺术涵养,但是有点文化势利小人的味道。
但大体说起来,她还是一个比较令人喜爱的人。她的丈夫海因里希·叔本华之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放。她结束了在叔本华家的生活后,与自己唯一的女儿移居魏玛,魏玛是当时德国古典文学之都。在魏玛,她从事文学工作并经营一家沙龙,歌德和许多知名人士时常出现在她的沙龙里。
叔本华于1788年2月22日在格但斯克出生,他出生时双亲感情不和,叔本华便这样继承了两种几乎不能兼容的性格。他的早年生活相当幸福。海因里希·叔本华打算让叔本华继承自己的家业,所以,叔本华便是在他父亲这种想法下长大的。
可是,叔本华却对文学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最后甚至整个人沉浸其中。父亲也知道,这与经营家业是不相关的。于是,叔本华必须在两种方案之中选择其一:或者继续追求文学,或者从事商业。他选择了后者,便被送到一个名叫詹尼斯克的商人那里当办事员。
父亲去世后,房子卖掉了,母亲和妹妹搬到魏玛,他则留在詹尼斯克公司里。这时,他内心感到绝望。他痛恨办事员的工作,憎恨整个商业界、资本主义世界,尤其是资本主义世界的中心。
商业世界对年轻人来说,没有任何帮助,年轻人的天性与商业需要背道而驰,尤其与办事员工作的需要背道而驰。哪个年轻人肯向财富低头?哪个年轻人愿意献身于自己厌恶的事业呢?可是,对大多数人而言,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和厌烦。
当时,叔本华心中充满的就是这种感觉。当生命不能为我们带来希望,当生命失尽了光辉而未来似乎也是一片灰暗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这两年实际的生活经验与事务所的痛苦体验造成的生命态度,成为他性格中永恒不变的部分,成为对生命的永久态度。那时,他所缺乏的是如何表达这种态度。所以一旦让他得到方法,他就会立刻抓住,充分运用。
1809年,他进入格丁根大学求学,开始研究医学和科学。
一年之后他转攻哲学,立刻发现了真正的自己。这时,他开始酝酿《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的哲学思想;半个世纪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成为现代人崇拜的哲学经典。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讨论表象世界,所谓“表象”是受充足理由原则所支配的经验科学的对象。
第二部分讨论意志世界,论述意志的客观化。
第三部分讨论表象世界的另一面,这个世界不受充足理由原则的支配,是柏拉图式的理念,即艺术的对象。
第四部分讨论意志世界的另一面,论述我们达到自觉阶段时,对意志的肯定或否定。
前面我们说过,想了解叔本华哲学,必先了解德国传统形而上学问题,若能了解德国传统形而上学问题,就可以了解叔本华哲学的来龙去脉。若能把握康德哲学以后本体世界和现象世界的问题,以及康德批判哲学中所谓“物自体”和“现象”的说法,就能把握住叔本华思想的中心观念。
叔本华自认继承了康德思想,为康德哲学中未曾解决的问题找到了答案。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发现人类理性能力有限,只能解决现象世界的问题,无法解决本体世界的问题,也就是说,知性能力无法接触到本体世界。于是,康德另辟蹊径,转而从意志世界探索现象世界的本源,开拓了道德形而上学之路,也许从道德、意志世界,可以敲开本体世界之门。
黑格尔仍旧遵循理性之光,继续探索康德所开拓的哲学路线。在叔本华看来,这简直是一条烦琐无用之路。所以,叔本华看不起黑格尔。于是,叔本华从意志方面着手解决康德的形而上学问题。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就是在讨论这个问题。所谓的“表象世界”相当于康德所谓的“现象世界”,所谓的“意志世界”则相当于康德所谓的“本体世界”或“物自体”。
在哲学产生以前,在一切合理思想产生以前,就已经有实体世界和现象世界分裂的说法。公元前六世纪左右,两个世界的观念,已深深烙印在人类意识之中,即使崇尚经世致用的孔夫子,也假定两个世界的存在。印度的佛陀、波斯的琐罗亚斯德以及巴勒斯坦的以赛亚,也都不断宣扬这种看法。
古希腊哲学家一开始大都认为,世界由某种根本元素构成,如泰勒斯认为“一切东西,实际上都是水”;赫拉克利特说“实体”是“永远燃烧的火”等。这种说法表明:知觉世界的特性是杂多,但杂多不可能是根本的。从根本上看,世界是统一体。于是,在哲学萌芽时期,就认定有两个世界的存在,即“现象世界”和“实体世界”。前者是感觉所及的世界,后者则神秘不可知。
只有从这个观点才能解释柏拉图哲学。大家都知道柏拉图的洞穴比喻,这个比喻告诉我们,人类好像坐在黑暗的洞穴中,背朝洞口看见洞内对面墙上影子活动的囚徒。影子就是“世界”,而光线来自“实体”。因此,在柏拉图思想中,物质宇宙降级为墙上的影子。
近代哲学始于笛卡儿,笛卡儿回应这种二元世界观,认为宇宙间只有两种实体:心灵和物质。这两种实体就是人类的两个世界。可是斯宾诺莎认为心灵与物质都不是实体,宇宙间只有一个实体,即上帝。但斯宾诺莎所说的上帝,并不是基督教所指的上帝,而是泛神论的,非人格化的上帝。心灵与物质,是实体的两个样态,笛卡儿与斯宾诺莎之间的关系,类似于洛克与贝克莱之间的关系。通过反思这条思想路线,那个伟大的问题才被叔本华最后解决。
以上我们说过,叔本华自认继承康德思想。
康德发现英国经验主义者休谟的错误,他的解决方法成为德国形而上学的基础,成为叔本华形而上学的直接背景。康德的哲学事业对人类心灵做出新的描述。他说人类心灵分为两部分:知觉活动与思想活动。知觉活动接受从感官而来的印象,康德称这种印象为“殊相”;思想活动是知性的机制,康德称知性的对象为“共相”,即“概念”。将概念应用于殊相,就构成“综合判断”。
什么是综合判断呢?
康德先将判断分为两种: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所谓分析判断,是指谓词包含在主词中的判断,如果否定谓词,就会自相矛盾。所谓综合判断,是指谓词不包含在主词中的判断,如果否定谓词,并不自相矛盾。
综合判断也有两种:后天的和先天的。后天综合判断,是真假取决于经验的一种判断;先天综合判断,是独立于经验之外的一种判断。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呢?他的答案是:先天综合判断,是心灵添加在客观世界上的认知结构。
心灵将某种结构添加到客观世界上来认识客观世界,必须先假定客观世界独立于心灵之外,一定有某种东西存在于心灵之外,才能让我们把认知结构添加上去,康德称这种独立于心灵之外的东西为“物自体”。而感官知觉的对象,康德则称之为“现象”。最后,康德归结出两个世界的存在:“实体世界”(物自体)和“表象世界”(现象世界)。
叔本华认为,只有他才真正了解康德思想。
他先用贝克莱的观点解释康德,认为康德所谓的现象,等于贝克莱所谓的“心中的观念”;就其被知觉而言,世界是知觉者创造的。这就像佛家所谓的“万法唯识”。他认为,康德证明了这一点,因此,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开篇就说“世界是我的表象”。
所谓“我的”两字怎么解释?具有这个观念的“我”又是怎样的?叔本华认为,这个“我”的存在是绝对必要的,这个“我”就是现象世界的基础。如果我们对自身有所认知,如果我们具有对这个“我”的知识,这种知识就与其他任何知识都不同。其他各种知识,都是人与表象之间建立的关系,可是,对自身的认识,则是直接的实在的知识。
我们可以客观地认识自己,把自己看作在时空中展现的对象,也可以主观地认识自己。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具有内在的意识,同时我们还有感情和欲望。叔本华称这个内在世界为“意志”。他说:“我的身体和我的意志是同一个东西。”我的身体是我的意志的现象形态,而我的意志则是身体的本体形态;我的身体是“现象”,我的意志则是“物自体”。
对我的身体可以这样说,对其他一切身体也可以这样说,对一切现象都可以这样说。
人类知道自己是意志和表象,草木则不知道,这是我和草木之间唯一不同的地方;草木的躯体和意志也是同一个东西,只是草木的意志还没有达到自觉的程度。我的身体与草木的躯体都是意志的客观化现象。我的手指灵敏,是因为我有抓东西的意志;我的牙齿坚硬,是因为我有吃东西的意志。时间、空间以及世界在时空方面的分化,只属于现象层次,本体或物自体的“实体世界”则是单一、不可分的。因此,草木的意志和我的意志就是同一个意志。
于是,世界就是二元并存的:“表象世界”是外在的物质世界,是时间、空间、因果和向外表现出来的世界,也就是康德的现象世界;“意志世界”是内在的主观世界,是不受时空支配的世界,是统一体,也就是康德所谓的本体世界或物自体。
每个人都是意志的化身,而意志的本性,是力求生存,意志因此就成了生命意志。从根本上看,每个人都是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自我。这种自我带来普遍的冲突。冲突争斗的结果导致人间成为杀伐的战场。因此,受苦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现象。同时,意志的本性是恶性循环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而偏偏不如意事又十有八九,所以,人生大多数时候是痛苦的。
其次,纵使欲望得到满足,满足感也无法长久维持,其结果不是产生新的欲望而带来新的痛苦,就是造成厌烦感。所以,人生永远在痛苦和厌烦之间徘徊,所谓快乐只是暂时现象,只是痛苦的间歇:因此,快乐是消极意义上的。
如何解脱人生的痛苦呢?叔本华提出两种解脱之道:一为暂时的解脱,一为永久的解脱。艺术的创造和欣赏可以达到忘我之境,忘我就能摆脱意志的束缚。但艺术的忘我之境,只是暂时的,人最终还是要再回到现实世界来;一旦回到现实世界,又为意志所束缚。因此唯有彻底否定意志,才是永久的解脱之道。
自觉的智慧能使我们获得这种解脱力量,因为智慧能了解意志的本质和结果,也能奋力挣脱意志的束缚。从根本上说,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是寂灭。了解知觉世界,认识“表象世界”是空幻的,自觉地承认寂灭为生命之病的唯一出路,承认寂灭的价值,彻底熄灭意志的火花。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佛家以无上智慧,照破邪魔的障幕,窥见万法皆空,破我法二执,达到究竟涅槃,与叔本华哲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叔本华哲学虽是19世纪的产物,但对20世纪的人来说,却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20世纪的人类身受两大劫难:外来的威胁和恐怖;内心的空虚与苦闷。
19世纪拿破仑战争让欧洲变成人间的屠场,战后黑死病流行,成千上万的人失去生命。叔本华身处战乱之际,眼看意志的恶魔蹂躏人类,怎能不对意欲横流痛加挞伐呢?20世纪的情形,比19世纪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权力意志和生命意志已到泛滥的地步,随时有溃决肆虐的危险,我们今天身处核武器威胁之下,迟早会遭受无情的毁灭。
然而,内心的空虚比外来的恐怖更可怕。
机械文明发展到今天,人类创造了大量的财富,带来了极大的物质享受,然而是祸是福,却难有定论。资本主义商业文明带来了极度的功利主义思想,如今人们只知追求财富、追求物质享受,不知过去的美德为何物。今天的人们似乎对真、善、美的价值,不屑一顾。什么生活的情调,什么高贵的情操,差不多成了历史名词。
我并不主张复古,可是,我总觉得18、19世纪的人们,过的是比较合乎人性的生活。尽管那时没有电影、没有飞机,但他们的生活可不比现代人差多少。住在现代化的建筑物里,我常常憧憬小时候故乡的矮小平房,憧憬夕阳西下,两三个朋友在田野间漫步的情景,甚至憧憬着犯错时被母亲责罚时的情景。然而,今天我们的物质享受虽然比以往好得多,可内心的厌烦空虚,却比任何时代都严重。
难道我们不该反省一下?重估叔本华哲学的价值,对我们会有莫大的帮助。即使不能像叔本华所说的那样以艺术的审美达到忘我之境,然而,在我们的生活中加进一点美感的意味,总会增添一点快乐。这些新的浪漫主义成分,会使我们的生活更有人情味儿。
最后我需要声明,本书英译中将原作第9、10、11、13、14、15、16、25、40、43、44、46、47、48、49、50、53、64、68等节从略,所以在节次上出现间隔现象。
1974年8月 译者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