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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写下遗嘱

端纳、黄仁霖被接入张公馆,惴惴不安地坐在会客室里,捕捉着门外的声音。没有多久,忽然自远而近响起有力而急促的足音,二人连忙站起身来,站立恭候,门开了,张副司令出现在门口,英武的神采里透出一丝憔悴,很明显是从紧张的会议室里脱身出来的。

端纳大步迎上前去:“少帅,您这些天辛苦了,我祝您平安!祝您幸运!”

张学良熟练地拥抱了一下给自己做过6年顾问的外国朋友:“欢迎您光临!”转过身,与黄仁霖握了握手。

端纳开门见山地说:“蒋先生的安全怎样?”

张学良一笑:“蒋先生倘是不安全,我就不会在机场上点火欢迎您降落。”

端纳笑笑:“少帅的人格,我最是相信的。”

“端纳先生且到隔壁房间歇息30分钟,我就带您会会蒋先生。”端纳很礼貌地点点头,被随从副官领出了会客室。

一刻钟后,张学良又进了会客室,里边只有个黄仁霖。他扫了黄仁霖一眼:“老黄,作为朋友,我觉得你在这个时刻不该来西安。”

“副司令,我没有任何政治任务。蒋夫人派我来,只要我看看委员长的健康情况,给端纳先生和委员长交谈时当当翻译。让你和端纳顺利地建立初步接触。”黄仁霖搓动两手,语言谦和。

“我可以向你保证,委员长现在很好。至于你有无政治使命,我是不在乎的。”

黄仁霖急不可耐:“既然这样,我也想很快见见委员长。”

张学良忽然不高兴了:“老黄呀,这不是往常那样的社交拜访,你我都自由。目下我们这里正有一个大问题纠缠着无法解决,有些事我自己也不能作主。见委员长必须由我们的设计委员会决定。你作为我的私人朋友,不要叫我做那些无法办到的事。”

……这对旧时的朋友争执了十多分钟,端纳过来了,张学良一挥手,黄仁霖被副官连拉带推地送进了另一间屋子,“咣”一声锁了门。端纳耸了耸肩膀,望了望关紧的门扇,一声没吭,随着张学良走去。

在新城大楼的那间屋子里,蒋介石半裹着被子面壁而卧,瘦长的身躯伛偻着,似乎比往常干缩了许多。端纳进屋之后,亮亮地叫了一声“蒋先生!”蒋介石拧过头认了认端纳,忙撑着身子坐起来,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是端纳先生呀!我知道你是会来的!”

“是的,我来了,我会来,夫人也会来的。”

蒋介石恼怒地望了边上的张学良一眼,说道:“她不能来,她不能到这个强盗窝里来!”

端纳摇动一只手,表示蒋先生说法欠妥。同时,他把宋美龄的亲笔信递了过去。蒋介石如获至宝,转过身细细看信,第一遍看得很快,第二遍才看得很细心,看着看着,鼻腔里唏嘘几下,瘦肩胛一耸、一耸,咧着嘴抽抽噎噎地淌下泪来。那捏信的手指也微微发抖。张学良看在眼里,便转过身给端纳努嘴示意。端纳上前一步,对蒋介石说道:“我这次是受夫人的委托而来的。方才与张汉卿将军进行了谈话。可以告慰的是,张、杨两将军对你并无加害之意,只要你答应他们的主张,两将军还要竭诚拥护你做领袖。我认为这个主张不仅是张、杨两将军的主张,也是你们全中国民众的迫切要求,而且许多西方人也赞成。”端纳频频抬起手比划着,“蒋先生若能接受这个主张,今后将变成个这样大大的伟人!顶天立地的伟人!”他忽而又俯下身去用手平抹着地面上空,“要是不接受,今后将变成这样的小个矮人,小爬虫那样的矮人!”他身子很快又起来了,食指点着心窝,“中国和蒋先生个人的安危荣辱全系于蒋先生个人心思的一转!明白吗?”

宋美龄一封信和端纳一席话,使蒋介石死灰色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几丝活气,身板似乎也无形中笔直了许多。趁蒋介石不留意,张学良对着端纳,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弧。端纳进而又劝蒋介石搬家:“二位将军特意为蒋先生准备了个又安全又洁净的地方,乐在其中,蒋先生为什么不去住住?”

蒋介石扫了眼张学良,对端纳连连点头:“我马上搬家,我马上搬家。”

张学良对宋文梅他们发了话,众人陪着蒋介石,一溜烟似地驰向高桂滋公馆。蒋介石坐在小车里拼命往街上瞅,无奈小车太快,遮裹又严,什么都是一掠而过,一晃而灭。

高公馆在金家巷内,与张学良公馆斜对面,地形易守难攻,防卫力量又换成了张学良的心腹亲信,比新城大楼安全了许多。倘是端纳晚来一天,张鸿远、沈玺亭、唐德楹一伙裹挟蒋介石潜入终南山的阴谋就可能付诸武力,成为现实。这一桩未遂的诡计,张、杨二将军却始终不知就里。

搬家之后,端纳立即向记者发表谈话:“张、杨此番举措,纯为救国主张,绝无对人之意,余甚钦佩。……我返京之日,当对此间情形转告京沪各界。”

翌日,端纳飞抵洛阳,用长途电话向宋美龄报告了事变真相,并说:“蒋先生身体安泰,张、杨二位的动机纯为爱国,别无意图,他二人欢迎南京派人来陕磋商释蒋问题。”宋美龄立即因为“发现第一次希望的曙光”而“惊喜若狂”。何应钦一伙闻此,则连连叫嚷:“端纳来电,实为迎合西安,欲诱孔(祥熙)、宋(子文)入陕,多一重要人质,以加厚其谈判的力量而己。”于是连忙发布了向张、杨的“讨伐令”,派飞机在渭南、华县一带肆行轰炸。这样一来,宋美龄忽又异常“惊惧”,忙回长途电话给端纳,央他返飞西安,让蒋介石对何应钦下一停战手令。在洛阳过了一晚,端纳又飞抵西安,向张、杨二将军说明来意,由张学良陪端纳再去面蒋。

端纳向蒋介石转达了夫人的口信以后,张学良说道:“委员长,我们对你可都是一番好意。可他何敬之却派空军用炸弹示威,地面部队也开入潼关。他要打,我们就撕开脸打。我这里几十万军队,也够他何敬之喝一壶的。不过,两下打红了眼,飞机把炸弹扔进西安城,那就不知会炸着我张学良,还是炸着委员长了。”

端纳也说:“这个高桂滋公馆很漂亮,我从飞机上看最鲜朋,除了钟楼、鼓楼,看来就数它了。蒋先生可万万别大意噢!”

蒋介石一语不发,他绞尽脑汁,终于写下一纸停战手令:

“敬之吾兄:闻昨日空军中渭南轰炸,望即令停止。以近情观察,中正于本星期六以前可以返京,故星期六前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顺颂戎祉。”

写手令时,蒋介石心里很作难。他一方面怕何应钦的炸弹扔进高公馆,另一方面又想以武力要挟张、杨在几天之内放他逃生。所以在手令中只肯以3天为限。张、杨二将军看了手令,觉得3天时间,许多问题来不及解决,张学良向蒋介石提出推迟几日,蒋介石说无论如何不能更动,于是只好决定由端纳和蒋鼎文携手令飞回南京。与端纳同来的黄仁霖,仍被关在张公馆里。

黄仁霖作为张学良的故友,一下飞机便被关押起来,感到太窝囊了。他耐住性子,再三提出请求:“要晋见张少帅,以儿时的朋友身份晋见。”

张学良匆忙的身影终于又一次出现在黄仁霖面前,比起那些在南京骑马、打羽毛球时的神情,少帅明显是露出些疲惫的形色。黄仁霖向他请求:“端纳是一个外国人,他可以和委员长住在一起;我是你的朋友,常来常往的朋友,和委员长照照面也不许,这太绝情了罢。”

“我从来没有把端纳当外国人看。你是我的朋友,可你这个朋友来得不是时候。”

“我变个法儿,从窗洞或门缝里不声不响地瞧瞧他,我不惊动委座,委座看不到我,他也就没法说什么话,这你总该放心了罢?”黄仁霖小心翼翼地陈述自己的主意,“这样一来,我回去就可以凭良心向蒋夫人复命,蒋夫人心里活动了,不再疑心西安,彼此总是好商量一些的?!”他见张学良心有所动,又补充道,“蒋夫人对别人怎样看,我不敢妄说,对少帅,她可是很重感情呀!”

“嗯,你这个主意听上去还不错。让我想想看,你还是坐在屋里等着。”张学良一转身出去了。一个多小时过后,腰里别着手枪的谭海进来说道:“黄先生,一切安排好了,跟我走吧。”

张公馆对面,隔过一条窄窄的东西小巷,就是高公馆。门外、院内刀枪林立,戒备森严。黄仁霖明白,这就是禁闭委员长之处了。他随着谭海,蹑手蹑脚走上宽宽的台阶,拐向一扇枣红色的木门。门上方装有方格玻璃用白漆刷过了,在右角下方,在门把上处,鸡蛋大一块漆己经刮去。黄仁霖想:卫兵们肯定就是从这个小洞里监视委员长的。谭海以手示意:“你就从这个洞里看过去,不准发出任何音响,不许有任何举动。”黄仁霖忙弯下腰,凑近洞眼,但他马上感觉到,一个硬梆梆、冷冰冰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腰部,心一凉,他不敢再动了,那是左轮手枪,是食指一勾就让他见阎王的左轮手枪!

委员长坐在床上,正在同从洛阳返回的端纳谈话,张学良坐在床下另一端,神情专注地听着。蒋介石下半身用一条淡绿毛毯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面容有些苍白,有些晦气,身子坐得挺直,过一会儿,就习惯性地把手举向头部,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黄仁霖不眨眼地看着,看着,直到他分明感到左轮手枪在有意戳动的时候,才连忙离开了门口。

黄仁霖满意地回到张公馆里,静候张副司令到来,自己好尽快返回南京复命。下午一时,张学良才来,眼睛微红,神色有些懊恼,有些激动。黄仁霖连忙起立:“我现在很满意了,委座是安全的。你能早早放我回南京吗?蒋夫人可是等着呢。”

张学良却大声地说:“你满意了,我不满意!你还不能走。”

“这是何意?”黄仁霖心中一惊。

“端纳不留神走风了,委员长要见见你。”

“好啊!”黄仁霖心里一跳,“你同意我去见他吗?”

“我有何法?他咬定要你。”

黄仁霖情不自禁地拍了下巴掌:“好极啦!”

张学良用手势煞住黄仁霖:“没那么容易!你别高兴得太早。见他之前,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不准张口说一句话,一旦他开了口,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黄仁霖头疼起来,一脸哭相:“天哪!你办不来的事,我黄仁霖能办吗?他是我的长官,如果由他高兴,我怎么个阻止他对我说话?!”

张学良拉下脸来:“你少罗嗦!这些就是条件,不接受也得接受。犯了条款,别怪我张某人不讲交情!”张学良挥了一下手。

张学良将黄仁霖带进了蒋介石的屋子。

望着蒋介石,黄仁霖脱下帽子,长长地鞠了一躬。畏怯地瞅了张学良一眼,终于颤颤地谈出话来:“我是奉夫人之命前来探望您,请您多加珍重!并且不要讲话太多。”

蒋介石眼圈微红,嘴角有点儿抖。自从事变以来,他这是第一次看到自己人——自己的夫人派来的亲信。他嘴角动了几动,却没说一句话,忽然又转身坐到木桌前,挥动毛笔疾疾写了起来,字写得大,连写两张,又写第三张。放下笔后,对黄仁霖说:“你靠近些,我把这封信读给你听。”

张学良板着脸,脸色发黄,出气有些变粗。黄仁霖不敢动,委员长盯了张学良一眼,便主动往黄仁霖这边挪挪身子,他念信了,一字一句,反复念了三遍。第一遍念完后,黄仁霖偷偷瞧了少帅一眼,张学良紧抿嘴唇,脸容变得很激动,膝上一只手握成了拳头,黄仁霖心里嘀咕:“完了!回南京的机会完了!”委员长一遍又一遍地读,他是要黄仁霖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铭刻脑海,只要人活着,口信就能够带出去。这是一封怎样的信呢?前两页这样写道:

“余决为国牺牲,望勿为余有所顾虑。余决不愧对余妻,余决不愧为总理之信秆。余既为革命而生,自当为革命而死,必以清白之体还我天地父母也。对于家事,他无所言,唯经国、纬国两儿,余之子即余妻之子,望视如己出,以慰余灵。但余妻切勿来陕。”

第三页信上的大意是:叛军倘若在三天之内不把我送回南京,各路大军迅即进攻西安,即使是踏过我的尸体前进的,也当在所不惜!

上午为端纳所写的手令,张、杨二将军审阅之后,己经是忍了又忍,对这个三日为限十分恼火。眼下又来这样一手,这不是明令中央军向西安进攻吗?

黄仁霖出了房间,张学良在走廊里快步追上来了。下了台阶,黄仁霖虽不敢看张学良的脸色,却分明感觉到张学良怒气难遏,黄仁霖胆怯地嗫嚅:“我哪里不对了?”

“哼!你样样都错啦!”

黄仁霖一只手从外边压住中山装的内袋:“这不外乎是家信一类的文字,我决不会添油加醋使局势恶化的。”

“放屁!”张学良粗鲁地打开黄仁霖的手,扯开外衣,把一只纽扣拉蹦了,内衣的口袋被撕破了,他三两下抢走了那封信,风地里还数了数,三张,是三张。四个身躯高大的卫兵逼上前来刺刀闪闪,黄仁霖动也不敢动。

张学良怒气冲冲:“你要放明白,这是委员长不让你走了!”他对卫兵下令,“让孙铭九关到卫队营去,严加看管!”

黄仁霖被推进汽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的,是委员长留下他了——委员长需要一个生灵陪伴他的生死。委员长能安全脱险,黄仁霖自然无恙;委员长若有不测,黄仁霖则是一桩由蒋夫人特地送过来的,备妥了的“殉葬品”。天色沉沉的阴着,街旁瓦屋上是未融的积雪,冰凌一尺多长,从屋檐下一排排垂下来,跟方才的刺刀光一样寒凛。汽车转上东大街,东门楼可以望见轮廓了,这东门楼怎么这么高呀,简直象南京的中山陵…… baqCMOjIL5q6fB1ZMQX+0Fa4EdYv1zNH/1mxlrW4gl2C6K/ZwW1y7paxIOvIy8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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